利迪亚听到路西法的警告后愣住了，他是整个热砂平原最优秀的斥候，而热砂平原是人类如今抵抗地狱的最前线，换句话说，他是整个净土骑士团中最优秀的斥候之一。他都没感觉到敌人来袭，路西法从何得知？
他今年二十三岁，十五岁从军，始终任职在战事激烈的地区，以人类军人的死亡率来说，一个斥候能活过八年简直不可思议。概率是世间规则的体现，没有人是特别的，没有人能超脱于概率之外，利迪亚知道自己死期将至，但怎么也不会是现在。
整整八年的斥候工作，让他培养出了堪比魔法的第六感，凭借对死亡气息的嗅觉，他一次又一次逃出必死的困境。而此时利迪亚没有感觉到危险，这夜无比宁静，连平原风都柔和的吹不动野草，除了火堆燃烧发出的噼啪声，便只有不停息的蛐蛐叫。
“你是在开玩笑吗？”利迪亚并不相信有敌袭，但他总觉得路西法不像是个爱开玩笑的人，他虽然自信，但却不自负。
军官可以自负，军人不能自负，自负的军人都已经死了。
“十五个羊蹄怪，一公里外。”路西法收回按在地面上的手，拍了拍尘土。
“...连数量你都猜的出来？”
“不是猜的，是计算。羊蹄怪奔跑时会让地面震颤，它们个体力量差异不大，根据地面震动的幅度和两次震动之间的间隔，可以算出羊蹄怪的数量与距离。”
利迪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路西法口中说的方法，是神佑之城修灵学院那群只会纸上谈兵的书呆子研究出来供斥候使用的——虽说没有一个斥候会去用。
羊蹄怪喜欢奔跑前行，而且一旦奔跑起来就会天摇地动，因此修灵学院的学者们便想出了通过测算单个羊蹄怪跑步时地面的震动来推测敌袭数量的办法。可谁能做到？地面震动的强弱程度人类根本无法测量，哪怕是一模一样的震动，对人类迟钝的感觉器官来说也迥然不同、难以分辨。
更不用说路西法居然还能根据两次震动之间的间隔来判断时间？
路西法见利迪亚目瞪口呆的模样，便细心的解释道：“大地与湖水一样，羊蹄怪每踏一步，都会在大地上荡出一片涟漪，这种涟漪不可见，但却会引起震动。而涟漪——或者说力量波的传递速度是一定的，因此可以通过震动的间隔测算出距离。顺便一提，现在羊蹄怪只剩下四分之三公里了。”
利迪亚彻底惊呆，他已经完全听不懂路西法在说什么了。大地与湖水一样？力量波？震荡的涟漪？
他将手心用力按在地面上，确实感觉到了一波又一波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震动，可哪一波强，哪一波弱？两波之间的间隔是多少？为什么他感觉震动从没停息过，根本没有间隔？
如果路西法不是在吹牛或者胡说八道，那他在这方面的知识已经足以碾压那群号称“人间指路灯”的修灵学院教授了。听说那些教授将有关自然现象和物体运动的学说称之为“物理”，难道东部遗民也有研究物理的学者？
利迪亚心里已经对路西法的话相信了大半，他甚至觉得面色苍白的路西法的确有些学者风范。
真相当然不是如此，路西法作为上帝的孩子、六翼炽天使，深谙上帝开天辟地时所创造的物理规则，自然比修灵学院的学者懂得要多。
“我们还有五分钟。”路西法再次提醒利迪亚。
“...看来你能从遥远的东部峡谷逃到这里，并不是只靠幸运”
“你不需要时间来准备战斗吗？”
“我们要做的准备只有把军情绑在旅鼠身上放出去而已。”利迪亚深吸一口气，镇定下来，“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们根本无法抵挡十五个羊蹄怪，逃跑也是不可能的，四周都是平原，没有马匹我们跑不出十公里就要被追上。现在能做的，也就是等会尝试着多解决几个羊蹄怪了。”
路西法皱了皱眉，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利迪亚没有说谎。将羊蹄怪和人类普通军人的战斗力对比一下的话，会发现十五比九是个令人绝望的比例，不管是多么优秀的将领也没法扭转败局，陷阱、战术、幸运...都改变不了即将到来的死亡。
战争、战斗是力量的对拼，一切阴谋阳谋都是为了能够产生力量上的优势，如果不能，那就没必要去考虑阴谋诡计了。
除非有天使的庇佑，利迪亚自暴自弃的想着，可天界的天使忙着睡觉聊天唱圣歌，哪有时间关心他们这些军人的死活呢？此时连他也开始感觉到了大地的震动，这群羊蹄怪将不偏不倚正好从砂岩下方经过，斥候小队连躲起来的机会都没有。
但作为一个军人，利迪亚无法坐以待毙，他将手拢在嘴唇上，发出一段短促而尖利的口哨声。这种口哨声音刺耳，传播的距离却不远，体现着人类用无穷的想象力与积累的经验对物理规则的剖析。
这个口哨代表有敌袭。
坐在利迪亚身旁的柏妮丝瞬间便睁开了眼睛，看不出半点困倦的模样，仿佛她从没有入睡过。她沉默无言地站起身来，弯腰踮脚朝着放置武器的帐篷跑去。其他帐篷的人也大致如此，没有任何一个人跑过来问利迪亚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有人问利迪亚是否真的有敌袭。
他们只能相信，因为胆敢在战场上抱有一丝怀疑和犹豫的人全都死了。无论是真是假，是有敌来袭还是虚惊一场，他们都要慎重对待。长时间保持这样的精神状态可能会导致崩溃，但如果不这么做，他们还来不及崩溃就会变成尸体。
利迪亚则回到自己的帐篷里，取出一个小笼子，里面关着用来送信的旅鼠。鉴于地狱军团的特殊性，人类早已放弃使用信鸽，因为恶魔的视力太好了，他们可以轻松的隔着几公里看见信鸽飞行的轨迹。而旅鼠，恋家又胆小的旅鼠则十分安全，高傲懒惰的恶魔从不会费力弯腰低头看向地面，哪怕他们知道人类在用老鼠送信。
从早已写好的数十种敌情中挑出一捆——为了避免手被砍断，或因濒死而无法书写的紧急情况，斥候会事先针对各种可能，写就多种概括性强的情报——利迪亚将其绑在旅鼠身上，然后将银色皮毛的小东西轻轻放到沙地上。重获自由的旅鼠吱吱叫了几声，摇晃着短胖的小身子朝记忆中的家园跑去，据修灵学院的研究员所说，旅鼠拥有标记、寻找大地元素的能力，哪怕相隔万里也能跑回自己的小窝。
斥候小队每个人都做好了战斗准备后，柏妮丝才来到利迪亚身边。路西法考虑了一下，觉得有必要说点什么，也跟了过去。
“敌人有多少？”柏妮丝的神色严肃，却看不出恐惧，这对一个刚过十八岁的少女来说是件值得骄傲的事，也是件令人感到悲哀的事情。她本该穿着花裙子在牧场里挤牛奶，成为村子里年轻男孩们追求的对象，尽情享受短暂而绚烂的花季。
“据说有十五个羊蹄怪。”
“据说？”
“是路西菲尔发现的，遗民的确有两下子。”
柏妮丝看向路西法，路西法平静的点了点头，确认利迪亚说的是实话。少女咬紧了嘴唇，双颊的肌肉微微抽动，双眸中的光芒也黯淡了少许。
她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道：“对不起，路西菲尔，恐怕要连累你和我们一起死在这里了。”
“只要没有走出敌占区，哪里都同样危险。并不是连累，只是单纯的运气不好。”
“你刚还在说自己是个幸运的人。”利迪亚讪笑道，知道了今夜必死后，他反而放松了下来。征战八年，他觉得也是时候结束了。一想到有许多、许多、许多的人因他而能继续活着，他就觉得自己死的并不亏。
“我是个幸运的人。”路西法耸耸肩，伸手从帐篷上折下一段木头框架，满意的挥舞了两下，“以前是，今后是，永远都是。”
“你打算干什么？用那根木头去打败敌人吗？如果你想战斗的话，我们还有多余的铁剑。”利迪亚犹豫片刻，用劝慰的口气说，“不要犯傻了，路西菲尔，人总是要死的，学会接受它会死的舒服一些。”
“你说得对，人总要死，可我不会死，所以你们今晚也不会死。来袭的只有十五个羊蹄怪，没有狂魔，没有恶魔，我们可以赢。”
“我们连五个羊蹄怪都打不赢！你是看英雄传记看多了吧！想打赢的话，除非我是个大剑师，可惜我不是，让你失望了还真是抱歉。”
“放弃吗？利迪亚？不要骗自己，你不是这样的人。”
“路西菲尔，我们******只认识一天，你怎么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你在心里也幻想着自己能打败十五个羊蹄怪，创造奇迹吧？只是你的理智让你不敢说出口。你会加入斥候部队，只为了安心？为了道德满足感？不，是因为你不服气。”路西法看着利迪亚的眼睛，将那天米迦勒对他说的话送给了利迪亚。
路西法知道米迦勒没有说错，米迦勒说服了他，所以用这套说辞他也能说服利迪亚...他们是十分相似的人与神。
利迪亚半张着嘴巴，他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路西法忽然变了个人。面色依旧苍白，身材依旧瘦削，可身上却充满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让人想要靠近他，让人心里充满力量，让人感到温暖，让人想要相信他的话。
让人想要反抗命运与死亡。
“你不服气那些人说加入斥候部队就要死，你不服气那些人对斥候工作的畏惧，所以你才会加入斥候部队。也许你想要安心，可更多的是想要向其他人证明——加入了斥候部队一样可以活下去！”路西法转向柏妮丝，目光中仿佛有穿透人心的魔力，“柏妮丝，你觉得我说的对吗？跟在利迪亚的身旁，你可曾害怕死亡？”
“...没有，我没有！利迪亚大哥，路西菲尔说得对，我们可以赢，我们不会死的！”柏妮丝握紧了肩上的弓，用尽全部力气说出这句话。
她的理智告诉她那是不可能的，她的经验告诉她只有九人面对十五个羊蹄怪必死无疑，可听了路西法的话之后，她忽然觉得就这么屈服于理智、屈服于现实、屈服于过去的经验而将自己判处死刑，真的不甘心！
凭什么不能有奇迹？
凭什么她就不能是英雄传记里创造传说的主角？
凭什么？
一切都有可能！
如果上帝还活着，看到这一幕定会欣慰的笑出来。因为这就是他赋予路西法的力量，路西法是唯一一个以“反抗”为力量的天使，路西法能够唤醒世间万物的反抗之心。
路西法接着说道：“只要你开口，你的部下就会相信你，他们会相信自己能战胜，你的话语要比命运和现实更加有力！即便你错了，我们败了，也不过一死而已。我相信你也明白，抱着能够胜利的念头去战斗，和抱着送死的念头去战斗，结果会截然不同。”
“...我们真的能赢吗？”利迪亚的声音干涩，因为在如此巨大实力差距下取得胜利，百年战争以来从没人做到过。
“可以，我向你保证。”
路西法再一次摇晃起手中的木头。
“这根木头将引领我们走向胜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