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开往火葬场的汽车上,我们这些整日价关闭在校园里像线装书一样古旧的人们看着越来越开阔的郊区风光,变得有说有笑起来,不像去参加遗体告别仪式,倒像去春游。有人坐在汽车的最后一排高声地说,反正那个地方早晚是要去的,我就当是今天来认认路吧。我马上回过头去损他道,用不着认路,你就是不认得路,到时候我们也会把你用车送去的,请你放心好了。汽车越开越遥远越偏僻,后来开入一大片尘土飞扬的洼地,司机说那个地方马上就要到了,可是这时候我们看到的是什么肉联食品厂的牌子,大家都产生了不好的联想,有人说,以后可不能吃火腿肠了,还有人插话说,在火葬场附近应该建立磷肥厂才对,这样可以就地取材,使原料和生产形成一条龙。杨意允坐在我旁边,林之瞳升任副校长之后,他就接替他做了系主任,看得出今天他也蛮兴奋的。我说,杨主任,现在你是正处级了,你要是死了,追悼会规格肯定要比我们高,听说火葬场里烧尸体时有用汽油和用柴油之分,处级以上用汽油烧,烧出来骨灰是白的,处级以下用柴油烧,烧出来骨灰是黑的。杨意允扭过头来瞪了我一眼说,为了能够让你用汽油烧,我打算把系主任的位置让给你。
快到目的地时,看见一大片荒了的农田,农田中央有一个有建筑物的院子,据说那就是火葬场了。不远处有一个高大的横牌跨越路的上方,上面写着“欢迎您到开发区来”,大家看到这热情的横牌全都哭笑不得。
我是今生第一次到火葬场来,这地方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在门口挂一个写着“火葬场”字样的狰狞的牌子,而是什么牌子也没有。院落很安祥也很平凡,不了解内情的闯进去还以为是进了一个乡政府机关呢。里面有冬青树和木槿花,冬青像人间的冬青一样绿着,木槿也像人间的木槿一样开着花,草坪上还有矮矮的太阳花--我对自己说,这是火葬场的春天,这是春天的火葬场。这里的春天也是生机盎然的,然而这生机盎然在我的心里总有那么一点疑惑。
在遗体告别厅门口,我们看到了不少外单位来参加简栈机告别仪式的人,从那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样子可以看出大都是些文人墨客,其中不乏漂亮女士。当哀乐响起来的时候,人们排着队陆陆续续地往大厅里走,每个人走到遗体旁边去鞠个躬,再从另一个门走出大厅。轮到我的时候,我盯着简栈机那张看上去像睡熟的脸发了一会儿呆,想到以后再也没有人在校园的路上见了我说那句“如意,如果我再年轻二十岁,我就去追你”的话了,我突然感到了一丝遗憾,真的我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过有那么一丝遗憾。我这么一走神,竟忘了鞠躬,就被后面的人流挤着走过去,出了大厅了。我永远见不到这个人了,永远。
坐上车往回返的时候,我从车窗伸出头去往回望了望,我看见那高高的烟囱悠闲地吐出了轻烟,我想那就是简栈机,那就是。他的骨肉化成了烟和灰,而他心脏里安装上的那个人造金属小零件在焚烧时不会化掉,它会留下来,呈珠状,就算是舍利子。
李洁抒死了。简栈机死了。林木木疯了。原来生命那么脆弱,神经则像复杂的电线那样容易发生短路。
而我还活着,并且神经像皮条一样有韧性。
我下定决心好好活着,我认为好好活要从好好吃开始做起。
周末我去逛海鲜市场,想买活琶虾。我在低头挑琶虾时,有一个女人在我旁边大呼小叫,被活蹦乱跳的琶虾吓得浑身发抖,娇声怪气。使我恨不得给她配上画外音:唯女子与琶虾为难养也。
我抬起头来,看见正在皱着眉头拍着她的后背和肩膀哄她的男友--天哪,竟是向北。
向北终于看见了我。他想把脸微微侧过去,装作看不见我,我偏要跟他对着干,热情招呼道,向北,是你,来买海鲜呀。他只好被动地转过身来把那沉重的头颅点了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是你,你也来买海鲜呀。他一副很羞愧的样子,好像买东西是件羞愧的事。
那女人顺便朝我这边瞥了一眼,又转过身去向向北娇滴滴地问,“这个女的是谁呀--”
一个连见了琶虾都要尖叫的女人,是女人中的女人,是贵族小姐。忽然想起向北还是村民兵连长的儿子呢,用他的话来讲,他们家在村里也是个贵族,看来他们是门当户对了。
那女人挽起向北的胳膊来,向前走去了。她走起路来高昂着头,脸上的表情非常自信,每时每刻都像是在说“我很美,人人都爱我;我很美,人人都爱我。”
她长了一副欠揍的模样。我这么说是很实事求是的,决没有嫉妒或者诅咒之意,她真的就是长了一副欠揍的模样。
祝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吧,虽然我没有责任、没有权利、也没有义务祝愿他们,但还是祝愿他们吧--就算我无聊。但愿他们结婚后不要因为我和向北有过那么一段深刻的交往从而影响了他们的夫妻关系。
我和那个叫向北的人好过,就是这样。一切已经过去了,但是我们曾经好过。就当那时候他是苍蝇我是有缝的鸡蛋吧。
五一节刚过,我又出门去这个城市的银座商城买衣服,继续买夏天的衣服。这个正在到来的夏天将因这些霓裳羽衣变得灿烂无比。我那么热衷于买衣服,像个二道的服装小贩--一个感情空虚或者饥渴的女人必须要发疯地购物才能维持心态的暂时平衡。我从包里把钱币拿出来抛出去的那一刻,也只有在那一刻,我才有快感,我才觉得我扼住了命运的呃喉,我这个人像是从句子的宾语一下子跳到前面变成了主语。
我刚出校门,正要打的,迎面就碰上了大树。这是大树结婚后我第一次遇见他。他明显地胖了,骑着一辆火红的大摩托车,像一匹大马。那摩托车和他几乎体积相同,很难说是谁在骑谁。从前我和李洁抒探讨过为什么男人结婚以后百分之九十九都要发胖,究竟是什么导致了男人在婚后内分泌失调,结论是,大多数男人跟女人相比,婚后就很少在感情上费什么心思了,认为结了婚就等于把一个女人像鱼一样放到冰箱里冷冻起来了,不会轻易腐烂变质,所以就高枕无忧起来,什么心事也没有了,没有相思病可害,感情进入沉睡或休眠状态,只剩下了那肉体还在醒着,失去了感情制约的肉体越发膨胀和蓬勃起来,论堆了,耍赖了,于是只剩下一件事情可做,那就是发胖,发胖发胖再发胖。大树在我身旁停下来,问我去哪里。我告诉他我要去银座。他说,上来吧,我去中保保险公司,正好和银座邻楼紧挨,顺路捎着你。我说,不了,谢谢,我还是打的吧。他很坚决地说,上来吧,上来吧。我不好推辞,就只好坐到那摩托车后座上去了。他说,揽住我的腰,这样坐得稳。于是我就试探着小心翼翼地伸出双臂去,揽住了过去恋人的腰、别人丈夫的腰。大树带着我在街上飞驰,他一边骑车一边和我说着话,吞吞吐吐地说着他对我的牵挂,乍一听起来似乎他要打算着和我闹婚外恋。我听见他说“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常常半夜醒了想起……有时想打电话……人这一辈子……能让自己这样的人……”由于他面孔朝着路的前方,风又大,我只听见了只言片语,其余的话全都漏到路上了,那么多好听的话全都漏到路上了,真可惜,我恨不得沿路走回去把它们全都捡起来。
在离银座还有大约二百五十米的一个岔路口,大树停下来等红灯的时候,侧过头来对我说,你下来自己走过这一段路去,好不好?我正在纳闷他为何不把我捎到目的地。他直言不讳地解释道,她就在这个岔路那边上班,单位临街,让她看见不太好。我傻楞了两秒钟,才明白他说的她是谁,“她”是指他的老婆,那个脸型呈正三角形的贤良女人。
我立即从摩托车上下来,同时对那个有妇之夫说,可不是我自己赖着要坐你的摩托车的,要是早知道还得步行这么远,我一定要打的。
大树刚想对我再说点什么,这时红灯停绿灯亮,他只好加大油门,屁股后面拖着一股子浓浓的黑烟走了。我心里也冒出一股比那黑烟还要黑还要浓的蔑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