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子风真的退学了。林木木没有退学,但胜似退学。她不再上课,只是每天在校园里东游西荡。
林木木见了不管认识还是不认识的人都要打听“你见过韩子风么?”如果人家表情茫然,她就要用手比划着向人家仔细描述韩子风长什么样子,说他很高很帅,眉眼和口音如何如何,还说长得像好来坞影星。后来她模仿报纸中缝里的形式在校园里贴了好多张寻人启事,把韩子风的一张小照片贴在左上角,又用文字像看图说话一样描述了一番他的面貌,最后说,如有发现者请迅速与四号楼426宿舍林木木联系,必有重谢,电话号码为XXXXXXX。
学校里又要举办诗歌朗诵比赛了,为渲染气氛,不同样式的艺术海报贴了又贴。但这些海报的命运都是一样的,就是在刚刚贴出后不久就神秘地被人撕掉了。有人说是林木木撕的。林木木到处跟人说她仇恨诗歌朗诵会,能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算不上什么成就,这种活动无非是给怀颍之流的女孩子提供了抛头露面耀武扬威和以权谋私的机会,对于大多数同学只是浪费时间。林木木对于韩子风和怀颍那一段感情交往依然怀恨在心呢。还有人说林木木把吃完的口香糖粘到了现代汉语教研室专门教普通话课并且担任省普通话测试委员会副主任以及校朗诵协会顾问的田园老师家的大门的猫眼上,贴得正正好好,完全把那猫眼给堵死了。说这话的人为了证明这件事的可能性,又拿出更充分的论据来说,林木木平时特别爱吃口香糖,有一次她们宿舍的门把手掉下来了,她就建议大家把吃完的口香糖统统粘到门上,堆成一块,可以当把手用。
只要看见别人成双成对地在一起,林木木就跑过去滔滔不绝地给人家上一堂有关爱情的大课,里面夹杂着一些诸如“爱情是生命燃出的最亮丽的篝火。”“青春要么是一场烈火,要么什么都不是”之类的不知是读来的还是自撰的诗意盎然的格言警句。这时我才听说林木木原本就是爱偶尔写一点诗的,有同学还把她发表在校报上的几首小诗拿给我看,说实话实在是太一般了,不敢恭维,不过是把散文竖着排了起来,上一句和下一句之间缺乏跳跃性,读起来过于连惯,总是承上启下,前仆后继,好像下一句是由上一句怀孕生下来的,上一句是下一句的妈,下一句继承了上一句的遗志。
林木木后来走出校门,乘上了从我们学校开往我们这个城市野生动物园的K66路无人售票车。她把一元钱扔进钱箱子里,自己撕下一张车票攥在手心里。她向司机说,先生,到了福建厦门,麻烦您通知我一下。说完就走到车尾找个座位坐下了。她坐下以后,就把头扭向邻座问道,小姐,你说下一站就该是厦门了吧?从厦门下火车后再去安溪,有没有高速公路?最后K66路公交车在终点站野生动物园停下了,林木木下车后在野生动物园旁边的小河边玩耍,忽然看见一个仪表堂堂的小伙子背着画夹走过来,她急忙跑上前去悲喜交加地拦住人家说:韩子风,我终于找到你了,我千里迢迢地赶到福建来就是为了找你呀,韩子风你马上跟我回学校,耽误了学业可不是儿戏,你要是不回去我也就不回去了,我觉得你们福建也是个不错的地方,你看这山多青这水多秀,我们一辈子就在这里安居乐业吧……那小伙子当然断定自己遇上了疯子,就善意地摇摇头,摆摆手,继续向前走,林木木哪能放过他,就锲而不舍地跟上了他,他走到哪儿她也走到哪儿,后来小伙子停在一个山涧里,支起画夹,画起油画来,林木木就安安静静地坐在他身后看着,乖乖地递递颜料盒什么的,偶尔说上一句,韩子风,你是什么时候学会的画画呀,你是不是退了学想考美术学院呢?有时还莫名其妙地来上这么一句,你是罗丹,我是克洛岱尔。等那小伙子把一幅秋天山野的油画全部画完的时候,已是暮色沉沉,他回转身去,发现那个小女疯子已经在他身后枕着一块青石睡着了,她躺下的时候身材显得更加小巧,长裙子裹着的腰身如此妩媚。小伙子马上找来纸笔为眼前这个在山涧里睡着的小女疯子画了一幅素描,他把秋天香甜的气息也画进去了。天真的黑下来了,小伙子当然不能把这个孤零零的女孩子单独扔在这荒凉的山涧里,那样未免太没有人性了。于是小伙子就收拾起画夹,像《罗马假日》里的记者乔在大街上遇到出逃的安妮亚公主那样,先是摇晃醒她,然后扶着睡意朦胧意识不清的她走出山涧,来到大路上,好不容易寻到一辆面的,颠波着拉回城里,回到他就读的艺术学院。小伙子先把这个小女疯子送到声乐系他的女朋友宿舍里去住了一晚,第二天从小女疯子随身携带的皮书包里翻出了学生证,发现她竟然是这个城市师范大学中文系98级学生。于是和女朋友一起把她送了回来,直接送到我们系办公室里。系领导听了事情经过,都禁不住后怕,要是学生出了事故,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可要吃不了兜着走。大家都恨不得敲锣打鼓地去艺术学院送感谢信。临走时小伙子把那幅林木木睡在山涧里的素描送给了林木木做纪念,他的女朋友在一边友好地看着这一切,并不生气。小伙子和女友要走时,林木木扑到小伙子怀里,叫喊着,韩子风你不能走,我好不容易找到你了,你不能走!在场的人都没花钱看了一场好戏,那小伙子的女友倒大方,竟然拍着林木木的肩膀安慰道,你别难过,他还会回来看你的。
系里为了防止林木木再次出走,干脆成立了一个“林木木看护队”,从公寓科找了一间空宿舍住下来,对林木木进行一天二十四小时看护。这个看护队有十二个女生组成,每三人为一小组,分了四个小组,每个小组每次看护一周,轮流值班。看护内容包括陪住、陪吃、陪读、陪散步,总之就是林木木去哪儿就跟踪到哪儿,连上厕所都跟着,还不能让林木木感觉出监视之意,必须做得很自然才行。这个小组的女生每人每值班一周系里就发补助40元,这样一个月下来系里就发下480元去,两个月就是960元……中文系是全校最穷的系,很快就承受不了这么大的经济压力了。于是系领导们把我这个辅导员叫了去开会,共商林木木之事。我提出一个好办法,治病要正本清源,林木木不是总想离校出走去找韩子风么,她不是把一个艺术学院画画的小伙子误当成韩子风了么,不管她是不是真的把那人当成韩子风,反正她心理上对那人是有认同感的,不如到艺术学院去找他来商量一下,就说救人要紧,你干脆做好事做到底吧,去和林木木谈恋爱,去当韩子风吧,从那小伙子给木木画素描可以看出他并不讨厌林木木,说到才华,他会画画,我们木木可是会写诗呢,这方面也般配,谁也不吃亏,至于那小伙子的女朋友那就只好对她说声对不起了,那女孩子看上去倒是身心健康,就是丢了男朋友也不会成为第二个林木木。我这个主意被领导们认为有一定的道理,可以考虑,不过可行性似乎不大,太戏剧化了。后来大家还考虑到把林木木送到精神病医院去接受治疗,这样更干净利落一些,也更保险。
我以林木木的辅导员的名义,去艺术学院找过那小伙子一趟,当我厚着脸皮把这个馊主意说出来时,那小伙子很不以为然地笑了,还奇怪地望着我说,叶老师,你这个人也老大不小的了,怎么考虑问题还这么幼稚呢?我让他说得我恨不得叫他老师才好。
当“林木木看护小组”维持到第四个月时,就到学期末了,系里已经为此蒙受了巨大的经济损失,实在难以继续了。不断有女学生主动要求加入到“林木木看护队”来,认为这个队里的人应该像美国总统换届那样需要经常替换,不可以搞终身制。有两个女生还为争谁比谁更贫困差点动手打起来,原来大家都把加入这个看护队当成勤工俭学的一种手段了。系里了解到这种情况之后,更觉得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于是就跟省精神病治疗中心和林木木远在烟台的父母取得了联系,决定给林木木保留学籍,把林木木送到精神病医院呆一段日子。
系里为了给林木木在精神病医院联系到床位,打了无数次电话,还动用了学生家长的后门。这年头就是连精神病院这种地方也是人满为患的。那边说有了床位会马上派人来接,但总是不见来人,系里打电话催了又催,因为晚一天就要负担一天“林木木看护队”的费用,而系里早在好几年前就穷得连买稿纸和信封都要向学校写材料打报告了。最后系里再也不能坐等了,就迫不急待地把林木木主动送了去。
我的一个酷爱写诗但写得很赖的大学男同学有一段时间精神失常,被送进了精神病医院,在住院的半年之中,他的诗艺竟突飞猛进起来,越写越好,有的诗读了让人拍案叫绝,像大师写出来的。后来他的病治疗得差不多好了,精神趋于平稳,就出了精神病院,回到学校继续上课,可是他再也写不出像在住院期间那么绝好的诗来了,又回到了从前,还是写得又糟又赖,平庸之极。但愿林木木被送进精神病院以后,也能像我那个大学同学那样写出绝好的诗来,方能算是不虚此行。就是放出来之后诗艺又退缩回去,反正好诗已经写出不少来了,那也算是不虚此行。精神病院实在是一个收容诗人的地方。
祝林木木小姐在精神病院里有收获。
“林木木看护队”解散以后,学生们巴不得年级里再出一个林木木第二,好每个月挣到一笔喝酸奶和买电话卡的钱。
这时候简栈机被校学生会当成熊猫一样的宝贝请出来做了一个报告,海报上写的报告题目是《文学与人生》。那报告我没去听,据听过的人讲,简栈机在这个宽泛的题目之下大谈爱情,号召同学们一定不要辜负了年少时光,一定要去轰轰烈烈地谈恋爱,千万别像他那样年轻时想谈不允许谈,现在老成这个样子,允许谈却又机会有限了。最后他用一句古诗结束了这次报告“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他在台上讲得慷慨激昂,同学们在台下听得蠢蠢欲动。
正值校方为迎接教委检查而整顿校风校纪,规定了一大堆类似于男女生恋爱要自尊自爱,不可以在校园里勾肩搭背卿卿我我之类的八股文一样的条条框框,没想到简栈机这一富有感召力和煽动性的报告一下子就把那些枯燥乏味的规章制度全部打倒在地了,使校方的努力功亏一篑,给少男少女们本来就旺的青春之火上又浇了一大桶汽油,爱情之火熊熊燃烧起来,把校园的天空都映得红彤彤了。刚刚做了副校长的林之瞳非常生气,背地里骂简栈机是个老不正经,是个老祸害。
根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这句话,大家都这么说简栈机,“栈机老矣,尚能爱否?”
我想,我们这个学校真是生机勃勃,从十七岁到七十岁,大家全都想去谈恋爱。这里是幸福大学青春系爱情专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