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人们酒醒了,惊得一片大呼小叫。真是做梦也想不到啊,只见养鳖池内,贴着一角,大大小小的鳖们竟叠垒起一个塔形鳖堆,高度直与那池墙平齐,眼见着有鳖正慌慌急急顺着塔体爬到池沿上,先是跌下地面,然后再钻过电网,直向四野逃去。池内哪里再有那几只野生老鳖的踪影,眼见那几只野生鳖才是胜利大逃亡的重点掩护对象,早已率先遁匿了。那场长先是惊愕,后是慌急,吆喝人赶快顺迹捕抓,却只拣回些逃出不远的养殖小鳖,那几只野生鳖像插了翅膀一般,黄鹤一去,杳无踪迹了。鳖爷也去池前看了,看过后扭头就走,倒背着手仰面大笑:此乃天意,老天有眼啊!惊得人们远远地望他,突然间就觉他也成了精怪。
老人与狐
德四爷听说大山里出了一只白狐狸,起初还有些不信。这些年,莫说白狐狸。山里连跟土疙瘩差不多颜色的土狐狸都寻常难见了,扯玄吧。但后来听人说得多了,一个个信誓旦旦的,比如时间、地点,白狐的身子多长尾巴多大,长着啥样的嘴脸儿,谁谁谁亲眼见了,又谁谁可以作证,就不能不犯些琢磨了。
也不是德四爷见钱眼开,家里实在太需要钱了。德四爷的儿子上山打石头,被滚石砸死了,扔下一个孙子。孙子脑子好使,书念得好,正在县高中读高三呢,来年夏天就考大学。儿媳妇一次次带孙子来跟老人商量,说这孩子还考不?一年光学费就得好几千呢。
下了第一场雪后,德四爷在夜里带家里的黑子上山。狐狸是昼伏夜出的动物,多在夜里捕食野鸡山兔或田鼠,他还知道狐狸爱在什么地方选穴藏身,雪地里狐狸只要出来打食,则必留痕迹。那天夜里,他正在一片荒草掩映的乱石滩中搜寻着,便见黑子耳朵支棱起来,神情变得格外警觉。德四爷估计狐穴就在附近,开始琢磨该在哪里下套设夹了。
突然间,一道白光从石丛中闪出,直向山梁上奔去。黑子汪汪叫着,腾身飞快追奔。但很快,黑子就回来了,一副垂头丧气又很惭愧的样子。德四爷摩挲摩挲狗脑袋,算是安慰它。黑子也老了,又多年没跟他出来狩猎,已远不如狐狸敏捷,怪不得它了。没想,黑子又叫起来,腾身又追,眼见不远高岗处,那白狐竟立着身子往这边张望,直到黑子到了身边,才又一闪而去。黑子再回来,白狐也回来,如是三番。德四爷陡然醒悟,没等黑子再追,便喝了一声,“黑子,回来!”
德四爷带黑子在附近石丛里找,果然找到一处洞穴,推开石块,就见一只长有尺余的小东西跳出来。黑子腾身一蹿,将小东西按在爪下。嗬,奇了,小狐崽子竟也是通体雪白,稀罕啊!德四爷脱下身上的褂子,将小白狐罩住,用褂袖绾了绾,便提在了手里,转身往家走。他心里得意,不由叨念了一句戏词,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啊!刚才,白狐一次次返回,就是想把他和黑子引到别处去,目的是掩护这只小狐崽,这回好,狐崽到了我手,就等于让我牵住了白狐的鼻子,你逃不出我手啦!
德四爷回到家里,从兔笼里揪出家兔,将小狐放进去,又用铁丝将笼门牢牢拴死,然后拍拍黑子的头,就回屋睡觉了。他知道,那只白狐一定会远远地跟在后面,但今夜它只会在村外转,不会追到家门口来。明夜,母狐就会不顾生死地跟过来了,那时再在院子四周下套子夹子。天亮时开门再看,笼子前竟有三只野鸡两只山兔。这是想讨好德四爷呢,还是乞求德四爷替它喂喂饥饿的小狐?
德四爷却偏让小狐饿着,也不给它水喝。小狐饥渴难耐的叫声是牵制白狐的最大诱饵,只有让狡猾的白狐彻底乱了心智,才有可能最后将其擒获。饿了两天加一夜的小狐的叫声果然渐渐弱下去,、当夜幕再一次降临时,已是偶尔挣扎着嘶叫一两声了。这一夜,月色又不错,德四爷眼见着白狐闪进了院子,在院心焦躁地转了一阵后,让他做梦也想不到的一幕出现了。白狐突然正对着房门的方向,伏下了身子,两只前爪平伸着,脑袋就伏在那两爪间。它这是干什么?德四爷怔了一会儿神,提了棒子轻轻拉开房门,那白狐竟仍伏在那里不动。是它没有察觉动静吗?不会,绝不会的。德四爷蹑手蹑脚,一步步走向白狐,清晰地看到白狐大瞪着一双黑葡萄样的眼睛,正无所畏惧地迎望着他。德四爷举起了棒子,看到白狐身子微微抖颤了一下,却仍不躲也不动,只是把眼皮轻轻地合上了。德四爷大惊,也顿时明白,白狐引颈受戮,想以此乞求德四爷放掉她的孩子。可怜的白狐,她再没有别的办法,只求一死啦!德四爷高举的双臂不由软下来,长长叹息一声,就把棒子丢下了。天地之间,人与兽,都是血肉身躯,同情同理。那一时刻,他想起儿子刚死时,老两口悲恸欲绝的情景,老伴儿叨念足有上万遍:老天爷,让我死了吧,只求换回我的儿子……
德四爷从菜窖下提出兔笼,打开笼门,小狐蹿出来,就往白狐身上扑,那种绝处逢生、母子重聚的情景看了让人心热。白狐护定小狐,一直牢牢望着德四爷,那神情说不出是感恩戴德还是不相信眼前的事实。德四爷摆摆手,说:
“走吧,远点儿走,别再让那些人寻摸着你们啦。”
白狐低叫了一声,小狐便跳上了母亲的脊背。白狐跳到院门口时,又转了几个圈子,然后立起身,合起两只前爪对德四爷作了个揖,便驮着小狐钻进夜色中去了。
老人回了房里。隔窗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的老伴儿说,放得好,多少钱值这一片心啊!
德四爷没有分辨老伴儿这话是在赞白狐还是夸自己,这一夜他睡得格外香甜。
老人与狼
孙春平
一场大雨,山体滑坡。
雨后,佟二爷看过灾后的庄稼从山里回来,手里的褂子兜着一只山兔大小嗷嗷乱叫的小东西。他将小东西塞进空闲的兔笼里。佟二奶在屋里听到怪异刺耳的叫声,掀窗问,你整回个啥?佟二叔说,小狼崽子。佟二奶大惊,说你想惹祸呀?狼群找上门来,还不要了你的命?佟二爷说,塌山了,一窝狼都滚坡砸死了,哪还有狼群?佟二奶说,这一窝没了,远处还有呢。佟二爷说,真找上来,再说。佟二奶说,没狼群,这东西也养不得,长大了是祸害。佟二爷说,未必,我听说还有狼拣了人的孩子养大的呢,叫狼孩儿,可见这东西也讲仁义。佟二奶说,你见啦?佟二爷说,见不见,等我把这小东西侍弄大再说。
在这家里,佟二爷的话就是圣旨。佟二奶是个病秧子,在家烧饭补衣还行,又一辈子没生养,所以总觉欠着什么,逆来顺受的,惯了。
家里的大黄对着兔笼汪汪地叫。佟二爷喝斥,叫什么叫,它跟你同宗,不认亲啊?大黄叫了两天,也就接受了同宗兄弟,有时还趴在笼前和小狼互相舔嗅。
家里还养着几只羊。羊天性怕狼,既使是只乳臭未干的小狼崽,也吓得挤在墙角瑟瑟地抖。佟二爷走过去拉母羊,打算让它给小狼喂奶,可母羊乱躲乱撞,累得佟二爷一身大汗。佟二奶隔窗解恨,说该,活该!佟二爷只好挤了一碗羊奶,送到兔笼里去。小狼先是惊悸地望,后来真是饿得受不了,就凑到碗前舔了一口。有一口便有两口,三口,很快的,那碗见底了。三五天后,羊们不抖了,小羊羔也开始在兔笼前活蹦乱跳,咩咩地叫。
小狼长大了,在兔笼里转不开身。佟二爷趁羊在山上吃草的时候,手里备根棒子,打开了兔笼。小狼窜出来,怔怔神,立刻跟大黄厮滚嬉闹在一起,那样子像极了久别重逢的孩子。佟二爷扔了棒子,开心地笑了。
佟二爷从此给小狼叫大灰,喂大黄吃什么,就喂大灰吃什么,上山干活时大黄跟着身后,大灰也一路随着跑。但大灰毕竟野性太足,见了牛马驴,便跃跃地往前凑,惊得那些大牲口挣扯缰绳直要跑,甚至软了腿脚淋了尿水。乡亲们找到佟二爷,说牲口让你的宝贝吓破了胆,都不好好下力种地了。佟二爷赔笑说,我的大灰只是淘气,慢慢就好了。乡亲们恨恨地说,这是吓唬了牲口,要是吓着家里的孩子,我们跟你没完!佟二爷也觉无理可辩,就用铁丝编了个拢口,再带大灰出门时,就给它像驴马样戴上,还在脖上拴条练子,牵着,干活时拴在地头树上。
到了秋天,大灰已长成一只接近成年的狼。远方的狼群不知通过什么信息手段,知道了小山屯里有一只它们的同类,每当夜深,便窜到村外长一声短一声地呼嚎。乡里派来干部,还来了个腰间别着手枪的警察,面色挺温和,口气却严厉,说你老爷子保护野生动物,这没错。但要保护,你就把狼放回山里去,这么养着,不利于狼的生存,也危及乡亲们的安全。佟二爷倔倔地问,我要不放呢?警察把手枪掏出来,做出向老鸹窝瞄准的样子,说要文有文,要武有武,办法有的是。
佟二爷知道再不能把大灰留在家里了。当夜里又传来狼嚎声,他便牵了大灰往屯外走,隐隐地已见了夜色中有狼的眼睛幽幽闪闪地逼近来。佟二爷解开练子,说去吧,好好活着,不许祸害人。大灰似乎听懂了佟二爷的话,伸出舌头在佟二爷掌心里舔。佟二爷心酸上来,一下一下摩挲着大灰脊背上已长硬了的毛,说想家了,就回来看看。佟二爷说完,硬着心在大灰屁股上拍了两下,便返身回了屯子。
好长日子,佟二爷吃不香,睡不安,夜里常梦见大灰在自己身边蹦窜,醒来再睡不着,起身坐到院心去,痴痴地望着昔日大灰在家时卧过的地方。佟二奶责怨他,说你也上山去吧,你当狼的头儿,大灰是你孙子呀……
寒冬来了。这天夜里,佟二爷突听房门沙啦沙啦响,还听大黄汪汪叫。佟二奶说你去看看,是不是大黄嫌外头冷,要不它挠门干啥?佟二爷起身开门,便见月光下,院心里丢着一只死山兔。佟二爷提了山兔回屋说,大黄邀功呢。过了几天,夜里大黄又挠门,佟二爷再提回一只野鸡时,佟二奶就起了疑心,说大黄虽懂事,以前可从没半夜三更出去捕过食。它怎么出的院门呢?正巧那夜下了雪,佟二爷天亮打开院门时,看雪地上留着一溜儿狼的脚印,眼睛便一下直了。大灰回家来啦!大灰会捕食啦!大灰捕到野鸡山兔舍不得吃,送回家来报恩啦!佟二爷疯了一样往屋里跑,嘶声地喊,是大灰孝敬的我,是大灰呀!佟二奶初还不信,可佟二爷扶她到院门外看了,昏花的老眼也湿润了,喃喃地说,这孩子……这孩子呀……
佟二爷夜里又睡不着了,裹了大衣坐在房门口,木雕一样坐了一夜又一夜。大灰果然又来了,叼了一只山兔在大开的院门外徘徊。大黄跳起身欲去迎接,佟二爷把它按住了,向外招手,大灰,你来,你过来。大灰机警地东张张,西望望,然后一溜碎步跑进来,硕大的脑袋往佟二爷怀里扎,长长的舌头又在佟二爷粗大的掌心里舔。大灰已是一只健硕的成年狼啦!
大灰反哺报恩的事传开了,记者跑来采访。佟二爷兴高采烈,满面放光,还留记者在家吃饭,野鸡炖蘑菇。记者说,我把电视台的请来,等大灰再回来看你,我们录录相,行不?佟二爷摇头,说大灰怕生人,拉倒吧。记者又说,那我留在这儿,给你和大灰照张相。佟二爷说,你那照相机贼光一闪,别说大灰,连我都吓一跳。狼最怕光你知道不?
照片没拍,记者的文章还是发了出去。半月后的一天夜里,佟二爷正睡得香甜,突听外面轰然一响,急忙翻身坐起。是火药枪的声音。佟二爷叫声不好,这是有人在暗算大灰啦!娘的,暗算到家门口来啦!他顾不得披衣趿鞋,急往外跑,眼见院门外丢着一只山兔,一溜血迹淋出屯子,直向山林中去了。佟二爷恨得跳脚骂,你们这帮两条腿的畜牲,哪如我的大灰啊!
大灰生死不明,从此没了踪影。佟二爷大病了一场,屯里人安慰他,说夜里在屯外还见过大灰呢,只是转来转去,不肯进屯。佟二爷信以为真,病好后去山林里转了好多日子。
佟二爷一下苍老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