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前,市职工大学请冯先生讲文艺理论课,那一届学生是半脱产,赵杰就是其中的一个。他当时已是铁路部门的一个干部,毕业后听说一路绿灯,进步很快。
列车长在一个车门前停下来。冯先生抬头看了看,是软席,便说:“我是6号车。”
赵杰挽住了冯先生的胳膊:“请上车吧。”
软席车厢里很清静,乐曲低回,是萨克斯管的《回家》,听了让人心动。两人对面坐下,立刻有乘务小姐送来热茶。赵杰说,早听说冯老师来大学当教授,也早有去拜访的打算,可俗务缠身,一拖再拖,巧的是周末稍闲,挤出点时间搞一搞列车上的调查,能与老师巧遇,可谓天遂人愿。言辞虽有些客套,却不乏热情。
列车开动了。列车长走过来,规规矩矩在对面坐下,问是不是现在就把列车上的情况向领导汇报?赵杰摆手说:“今天免了。我给你介绍,这位冯先生是大学里的教授,我的亲老师。冯老师以后可能常坐这趟车,你记住,口后不管我在不在车上,都请你替我照顾好,就算我的拜托,好不好?”
列车长慌忙起身,敬礼:“请领导放心,也请冯老师经常指导我们的工作。”
没想,这道命令便成了颇令冯先生尴尬的开始。在此后的日子,冯先生只要再登上这趟列车,也不管他坐在哪节车厢,都难逃脱这位女列车长的眼睛。每次,她都热情、礼貌而又坚定不移地把冯先生请到软席车厢去,冯先生不好坚决谢拒,只好起身,去享受热情周到的服侍。可是,有了这般三两次,冯先生便觉承受不起,心里慌慌,似长了草。更严重的是他心里那种逃票一般的不安与自责。兜里揣的是硬席票,总是这么坐到软席上来算怎么回事呢?于是,当列车长再来相请的时候,他只好尴尬地说出了自己的理由,“我买的是硬席票,就坐这里吧。”可列车长淡淡一笑,“不说这些,请您跟我来吧。”被盛情相逼的冯先生只好使出最后一招,“那我补票。”列车长却将冯先生的手坚决挡回去,“冯老师再客气,就是对我的批评了。”
这是一种让人如坐针毡的盛情与客气。一次两次,人家可以理解为你是一种姿态,再演下去,就是矫情。而自己又实在不想这般尴尬下去,思来想去的,冯先生决定再不乘这趟列车。好在这是一条干线,每天通过的列车还有十多趟。那就晚点走吧。虽说要比以前晚到家两个多小时,但心里的安宁比什么都重要,也不错。
但冯先生一踏进那趟直达列车的车厢,心又紧上来。长途列车,客流大,想找个地方坐下已是奢望。冯先生安慰自己,权当锻炼身体了,再说直达列车也比城际列车的票价便宜呀,甘蔗哪能两头甜?
实实在在地说,冯先生调来大学后,学校考虑到不能立刻解决住宅的具体情况,决定每月给他500元钱交通费,定额包干。按说,这500元钱,一月按四次往返计算,买软席票还是够用的,但节约归己的新举措却不能不让冯先生精打细算了。妻子已提前退休,儿子雄心勃勃地准备考研,当父母的不能不搞一点基金储备;老父老母还有岳父岳母都是风烛残年,说用钱也是突然哪一天的事情;再有,终是要在省城买房的。这几项都需要花钱,虽说当教授一月工资不少,但扣除日常开销,所余终是有限。自古以来,书生二字前面都是冠以“穷”字,其中苦涩,心中自知吧。
但冯先生却忽视了妻子的疑惑。
那个周五,妻子乘火车奔了省城。冬日昼短,寒风凛冽,傍晚的校园已很安静。妻子找到文化传播学院,只有美学教研室的灯还亮着。从虚掩的门缝里,妻子看到丈夫坐在微机前,十指在键盘上弹击。妻子悄然离去,等在校门对面的超市里。冯先生终于离校出发了,蹬上公共汽车,再进了车站售票大厅。妻子蹬上了与丈夫相邻的另一节车厢。车上的人很多,她看到丈夫先是倚靠在座席靠背上,手里仍抓着书,再后来就从提包里翻出报纸,铺在过道上,盘腿坐下,神态很安然,只是有售货车过来时,才慌慌地站起身。那一刻,妻子心里酸酸的,热热的,一切都明白了,本想一步冲过去,却终没动,只是在心里骂,为省钱,连老命都不想要了呀!
那一晚,冯先生敲自己家的房门。笃笃笃,没人应。这么晚了,妻子去了哪里呢?以前这个时候,只要听到楼道里的脚步声,妻子已打开房门等在那里了,家的温馨,是随灯光一块泄出来的。一种不祥的感觉袭上心头。她病了?抑或是去照料老父老母?冯先生找出钥匙,打开房门,弯腰换拖鞋时,妻子也推门进来了。他感到了妻子带进来的寒气,可妻子什么也没说,脱下外套,就进厨房去了。
冯先生忐忑着跟过去,问:“你干什么去了?”
妻子肩头在轻轻地抖颤。他惊了,凑上前,看到两行清亮的泪水在妻子面颊上流淌。“你到外面接我去了?这么冷的天,你傻呀?”
妻子突然对他吼起来:“我不图你省那几个钱,我不图!”
冯先生绷紧的心松下来,想笑,但陡地又揪上来,他真不知道,这点小事的原原曲曲,该怎样向妻子解释呢?
廉洁
职工业余大学的写作课教师通知学员们第二天考试,写命题作文,让大家事先准备好稿纸。
老师的话对于学生,除了那个颠倒一切的年代,永远是一道命令,尽管业大的学生们有些已是年近中年的国家干部。第二天,当老师端着备课簿和粉笔盒走进教室的时候,学生面前的课桌上都摆放好了白崭崭齐整整的稿纸和已摘去帽儿吸满了墨水的钢笔,几十道目光迎接着他,含着惴惴不安,也扑闪着跃跃欲试。
老师是位满头霜发的老人,瘦削、单薄,但显得矍铄清奇。他原是市里重点中学的一位语文教师,年逾花甲,退休不久便被业大“抢”到这几来。但听说老人并不要什么“补差”,甚至连业余讲课津贴也不要,声明只是尽义务。老人讲起课来也像他要求学生写作文那样,简约凝炼没有废话。如果有人带了录音机,课后把他的授课录音稍事整理,可能就是一篇很不错的写作知识文章。他说写作有很强的实践性,应该留给学生多一点的时间去思索,尤其是对业大的学生们。
他站在讲台上,目光穿过镜片,平静地在学生们脸上扫过,又扫过学生面前课桌上的一份份纸笔,足有半分钟没说话,然后从备课簿中抽出一本厚厚的稿纸,顺着课桌间的过道走过,不时扯下几页,默默地放在不一定哪位学员的面前。学生们有些骚动,不是因为分配并不公平,凡是得到稿纸的,桌上原本都摆有自备的充足一叠。于是,大家用各种各样的神色与目光,用嘁嘁嗡嗡的低声窃语,交流着彼此的疑惑。老师对这些学员是特殊偏爱,还是他们的稿纸不合规格?或者他们的试卷将有特殊的需要……
得到老师手中稿纸的学员不在少数,厚厚的一叠稿纸很快就发完了。他回到讲台上,从粉笔盒里拈起一截粉笔,这才说出走进教室后的第一句话:“文章应从作者的真情实感中来,情真方能意切,意切方能说服人,感动人,.教育人。鉴于我们学员都是国家正式职工,很多同学还是国家机关工作人员,今天的作文要求大家写一篇以记叙、议论、抒情相揉并重的散文,题目是--”
他转过身,扬起臂膊,在黑板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两个刚劲有力的柳体风格韵粉笔字,廉洁。
在粉笔与黑板相击相划的哒哒嚓嚓声响中,教室里变得格外安静。大家望着那两个字,久久没有下笔,特别是那些刚刚得到老师发给稿纸的学员,脸红红的,垂下头,悄悄地把自己带来的稿纸塞进书桌里去,因为在那些稿纸的上方或下方,每一页都显赫她印着他们单位的名称。
跑圈儿(三题)
秀月小区有一块面积不小的场地,水泥方砖铺就,平整如镜。在四周高高林立的楼群中,这片空场便成了人们极好的休闲去处。每日清晨和傍晚,花园里总聚了不少的男女老少,舒缓平静的太极拳,刚劲欢快的迪士科,还有高深莫测叫不出名堂的各色气功,构成了一幅幅的城市风景。而在那块平整如镜的空场上,则聚着更多的人众,这个蔚为壮观的大兵团的活动项目叫--跑圈儿。
跑圈儿,是热心于这项活动的人们随心所欲又相互比较后约定俗成的一种叫法。它有别于体育场跑道上的晨练暮跑,因为它还有着音乐的伴奏;它又有别于嘭嘭咔咔的大秧歌和迪士科,因为确实是在慢跑而非舞之蹈之。而那个“圈”字,则极形象地界定了它的范围和形式,活动的人首尾相衔,在空场上形成一种很规整的涡漩。音乐是由挂在柳杈上的录音机放的带子,有“六亿神州尽舜尧"时的红歌,有百唱不衰的民歌小调,更多的是不断时髦不断更新的流行歌曲,但必须节奏感强,既使是散板咏叹抒情味极浓的也都被千篇一律地处理成了进行曲。迷迷蒙蒙的星光下和曙光初露的晨曦里,但求活得滋润长久的人们将文娱与体育巧妙地结合起来,形成了别具一格的新的“边缘”项目,清心寡欲,舒筋活血,没有竞技场上的大汗淋漓腰酸腿疼,又不必虞于舞姿笨拙或男女勾肩搭背被人讥为“老不正经",所以这个“圈儿”,竟是滚雪球般越跑人越多,越跑越兴旺,雷打不动,风吹不散,成了城市里的一道新景观。
人物过百,形形色色。日子一长,也必生出些让人感叹唏嘘的故事。忙中草率,匆匆抢拍几个镜头,兴许能让有雅兴的朋友读出些许新奇与慨叹吧。
众人划桨开大船
三人为众。成群成众者,自然要有首领核心。跑圈儿的既有数百近千之众,哪能没有个主事人的道理?也勿需民主选举,几个热心人凑到一起,商量些不得不办的事情,便云多有雨般地赢得了人们的信任。也没有官衔和职务,人们心目中的尊敬与拥戴才是最可珍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