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铃声
按照上级对离休干部福利待遇的规定,韩万和离开铁路局大楼后三年,家里重又安上了电话。老韩和老伴甭提多高兴了,安装工人走后,老两口围着那杏黄色的小机器转了一圈又一圈,擦了一遍又一遍,拿起来听听,耳机里好似有一只小蜜蜂在欢唱,“嗡--”,让人心跟着抖颤。啊,这不光是一种照顾,也不仅代表着昔日的权力和荣耀,它勾起了老人对逝去时光的多少美好回忆啊。
可是,电话机却好似一只哑了嗓子的小鸟,一天、两天、三天……它一次也没唱起来。起初,老韩还不时拿起它,拨拨听听,问标准时间,问天气预报,问当晚的电视节目……可慢慢的,他哪儿也不拨了,眼盯着电话机发起呆来。老伴明白老头子的心思,也只好暗暗地叹了一口气。唉,想当年,家里也曾安过这玩意儿,工作忙累了一天后回到家里,他最怕的就是它的吵叫,尤其是在深更半夜的时候。那铃声就是命令,就是呼唤,没有疑难,没有险情它绝不会无缘无故地叫起来。可是,现在……
第五天早晨,沉默的鸟儿突然急躁地叫起来。正在阳台上浇花的老韩和正在厨房里热牛奶的老伴好似在百米起跑线上听到了枪声,扔掉了喷壶,摔下了锅盖,绊倒了木椅,一时间唠唠啪啪,乱成一团。
老韩抢先抓起了话筒,刹那间,竟产生一点莫名的激动:“啊,我姓韩,我是老韩!”
可旋即,那昏花老眼里两点闪动的火花便暗淡下来。老韩缓缓地放下话筒,扫兴地说:“他要错了,是找急救站的。”
老两口那么默默地对望一眼,转身仍去干自己的事情了。
电话突然又响起来。这次,老韩已不那么慌急了,他怔怔地瞅着电话机又叫了两声,才将信将疑地拿起了话筒。
“喂,你是8352吗?”听得出,对方是个年轻人,很急,几乎是在喊了,震得老韩忙把耳机拿远些,连老伴都听得清清楚楚了。
“对,我是8352。”
“同志,请无论如何马上给我们派辆救护车来。我母亲突然发病,浑身抽搐,昏迷不醒……”
“可我这里不是急救站……”
“人命关天,救人要紧,同志,我求您了!”
老韩愣了愣,长长的灰白寿眉陡然一抖,问:“病人在什么地方?”
对方告诉了地址,再三叮嘱与道谢之后,放下了电话。
老伴惊疑了,责怨老头子:“这是什么事呀,你也敢应!”
老韩没说什么,只是又拨了几个号码,对话筒说:“老干部车库吗?我是韩万和,请马上给我出趟车,地点是……”
老韩放下电话。老伴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那汽车油钱怎么算?”
按照规定,离休干部用车耗汽,已落实包干,节约归己。老韩望着老伴,突然孩子气地笑了:“那你说呢?”
当天晚上,电话又一次唱起来,还是早晨那个年轻人,挚诚感激之情随音传来:“……韩伯伯,我妈妈已经脱离危险了,谢谢您,谢谢……”
老韩的眼角湿润了,他抚挨着电话机,就象爱抚着小孙孙的脑袋,好久好久……
那以后,老韩的鸟儿仍是隔三叉五才难得唱一次,而十之四五又是唱错了找急救站的。于是,他就解释,告诉人家先拨“55”;还有两次,情况急如星火,他便照葫芦画瓢,依用了第一次的办法……
那一天,检修电话的来了,老伴向人家诉了一阵苦,要求更换号码。那位师傅答应回去后立即向领导反映,并说这事好解决。老韩也没说什么,只是若有所思地又踱步又搓手,直到那位师傅已告辞出门,他才追上去说:“电话号码的事……我看,就不换了吧,这样子挺好,挺好的……”
抽屉风波
林主任出差了,走得很急,连工作都没来得及交待,只留下一张纸条说三两天回来。
可事情偏偏就出在他走后的第二天,因有一份报告急需加盖公章呈报市政府,而印章由林主任亲自掌管,他临行前没有委托给别人,这可怎么好?电话一次次来催,甚至直接打到卢局长那里。卢局长问:“知不知道老林把戳子放在了哪里?”
室内的几个人异口同声地作答:“就在他办公桌的中间抽屉里。”
卢局长坐到林主任办公桌前去,拉了拉中间抽屉,抽屉锁得死死的,是暗锁。林主任是位粗中有细的人物,一般文件和随手用的文具都是很随便地往其他抽屉里一塞,从不加锁;而中间的那个抽屉却总是壁垒森严,重要的东西必然都放在那里,从未有失。卢局长眉锋微蹙,问:“他的钥匙就一把?”
众人都没言语,彼此相视。这是个没法作答等于废话的问题。
万般无奈中,我突然想到找他夫人。林嫂在一家医院当护士长,我们和医院打交道没少麻烦过她,彼此很熟的。我拨通了电话,说明了情况,请林嫂抓紧回家看看,如果林主任行前将那一大串钥匙留在家里了呢?
半个小时后,林嫂回电话说,在老林的上衣口袋里真找到一串钥匙,拿不准其中是否就有那只。我乐得咚地一擂桌子,请她马上到局里来试试。
放下电话,我好一番得意,想到卢局长还在为这事操心,便兴冲冲地跑去报告情况。没想局长没等我把话说完,就急了,责怨道:“这可不行!一会儿老林的那口子拿着钥匙来,你让不让她开抽屉?她要翻看抽屉里的东西怎么办?”
我不解,反问:“两口子还有什么保密的?翻就翻呗。”
卢局长大手一摇,说:“跟你们小年轻的说也不懂,哪家没有本难念的经?”
卢局长一个“不懂”,却让我蓦地懂了。林主任跟卢局长一样,也是二婚,不同的是,林主任是因跟前妻感情不和而离异,一个读初中的女儿由法院判给女方抚养,林主任每月支付抚养费。可听说那女孩的养父心地不善,抠门小气,女孩经常泪眼汪汪来办公室找爸爸,每次老林都从中间抽屉里悄悄捻出几张票子,塞到女儿手里。由此我又想到林主任总是把不在工资条上注明的奖金、补助之类抽出一些悄悄锁进抽屉以做“金融储备”,并叮嘱我们和他的那口子闲聊时最好回避奖金的话题。卢局长先于我们想到这一层,当然是因为他们“同病相怜”,彼此彼此吧。
我意识到了自己的莽撞与疏忽,忙说:“那可昨办?林嫂都在路上了。要不我到大门口堵堵她,把钥匙截下来?”
卢局长说:“那反倒弄假了,也失于礼貌。”他蹙眉想了想,下了决心:“你赶快找件家什,破锁,一会儿老林那口子来了,就说等不及了。打开后里面若有现金、储蓄折什么的,赶快转移掉。重新修理抽屉总比上他们家拉架调解什么的好办。”
我说:“钱财之事,真要出点差错可怎么好?”
卢局长说:“你小伙子咋这么婆婆妈妈的?一会儿我亲自坐阵督战,出了错我兜着,行了吧?”
一切依计行事,分秒必争。可没料到我们刚用锤子将暗锁砸开,林嫂已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反倒弄得我们几个年轻人都很尴尬。还是卢局长经多见广,临阵不变,沉稳地迎上去笑着说:“看他们年轻人这事办的,还累你跑一趟。市里催文件催得紧,我怕来不及,就让他们几个把锁砸开了。你要见怪,就埋怨我好了。”
林嫂在一把椅子上坐下,眼神不时溜上已打开的抽屉,我一时难从窘态中解脱,便装作取印盖章,忙得顾不上搭话的样子。
卢局长又笑着对林嫂说:“你来了也好,我倒少了一份责任。你是否查查看看,老林的抽屉可缺啥少啥不,完了好叫小张他们另找把锁安上。钥匙哩,还是由你带走。”
两句话倒说得林嫂坐不住了,忙站起身,说:“看局长这话说的。有局长大人亲自督战指挥,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回去了,病房里还有许多事呢。”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林嫂走了,大家便都嘘了一口长气。我问卢局长:“您真吓死我了,刚才还主动让她检查抽屉。”
卢局长哈哈笑了:“我这也是急中生智嘛,学一学诸葛亮的空城计。我就不信,有我一局之长坐在这儿,她纵然有此心,也不好意思来翻抽屉吧?”
众人都笑了,纷纷点头称妙。
三天后,林主任打马回朝。大家围住他七嘴八舌地学说抽屉的事,卢局长也忙里偷闲踅过来,问:“内当家的没跟你说点啥?”
林主任说:“说了,说‘你们局长和同事们可都挺关心你护着你呀。’那‘关心’和‘护’字都说得挺重,味也怪怪的。我是装作傻子听不出啊。”
大伙儿又都哈哈笑起来。
林主任又说:“她还说,‘你们局长大人还装模作样让我检查抽屉呢,他那点小九九我还看不出?哼!别说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就是让我一个人坐在抽屉前我也没那份心思。真要翻出点什么来,弄得彼此心里都格格楞楞不高兴,自讨烦恼,何苦呢?两口子过日子,谁心里面没二分自留地?难得糊涂啊。”
这番话却说得大家再也笑不起来了。良久,卢局长才感慨地说:“老林,你有福,你那口子是个知情达理有见识的女人啊!”
还你尴尬
聂冬妮是某杂志社的编辑,这个杂志归国家的一个部委主管。部里有两年一度的论文评奖,日常工作便由杂志社负责。今年的评奖方案呈上主管领导案头,领导做了如下批示:评委会应增加新生力量,最好是不在京的中青年专家,以使评奖工作更具代表性。
落实批示的结果,便想到了漠墟的邵子恒,是聂冬妮率先举荐的,大家都说好。邵子恒近几年接连发表了几篇在国内外颇有影响的论文,并两次获奖。主编在布置工作时,小聂又突发奇想,说在京的老专家我们都是捧着大红的聘书,毕恭毕敬登门去请,是不是我们小字辈也应享此殊荣呀?主编笑,说你不就是想借机会去塞外边城开开眼吗?好,就算奖励你的举荐之功了。
到了漠墟,聂冬妮遭遇的第一次尴尬是在宾馆。火车是清晨到达的,邵子恒接站。这天是星期天,两人商定,午前聂冬妮在客房补补觉,午后去古长城遗址。午饭前邵子恒赶来时,还带来了他八九岁的儿子。聂冬妮是个性格开朗的姑娘,尤其喜欢这么大的小男孩,并没多想什么。可书呆子邵子恒却偏要玩此地无银的把戏,讪讪地解释说,孩子姥姥病了,他妈妈要去护理……
没想小男孩反驳,我姥姥没病,爸爸撒谎!
邵讪笑着拍儿子的脑袋,企图描述谎言,是你妈妈告诉我的。
孩子愈发倔强,可妈妈告诉我她在家洗衣服,不信回家瞧!
邵子恒尴尬地笑,那笑牵得小聂心一动,立刻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显然,邵子恒接车后回家说了,来的是位年轻女编辑,妻子便给丈夫配了一只随身小灯泡,哦,准确地说应叫小眼线或小侦探什么的。哼,至于吗?把本姑娘当成了什么人?小聂冬妮几乎失去了出去游览的兴致。
猝不及防的第二次尴尬是在古长城遗址上。山林间钻出一只小松鼠,抖着毛茸茸的大尾巴蹦窜。小男孩一路欢呼追奔,做父亲的一声断喝,孩子便恋恋不舍地重回到大人们身旁。小聂生出同情,孩子嘛,童真童趣才是人生最可宝贵的依恋。她给孩子擦擦额上手上的汗水和泥土,安慰说,爸爸是怕你摔倒了。
小男孩抗议似地喊,才不是,我爸爸怕我妈,可我不怕!
她笑了,你爸爸怕你妈妈什么?
邵子恒感觉到了迫在眉睫的窘促,忙制止,不要跟阿姨胡说!
小男孩大声喊,我没胡说,妈妈让我跟着你们,不让爸爸单独和阿姨在一起!
邵子恒白白净净的脸登时变成了熟蟹壳,半天说不出话来。聂冬妮也怔了怔,转身独自向高阜处走去。
漠墟城本来是有几处古迹可供游览的,可聂冬妮突然之间就彻底没了再留在这里的兴致。周一,她去了邵子恒的单位,很快就完成了此行的使命。领导很高兴,慨然应允,绿灯放行,还主动派车让邵子恒再陪客人玩两天。聂冬妮坚决地谢绝了,只是委托帮助办理返程车票,越快越好。
聂乘坐的是当夜的火车。直到检票前,邵才急匆匆赶来,身后还跟着妻子,两人手里却不见任何随带的物品。原来说的好好的,邵是跟自己一块赴京的嘛。邵闪闪烁烁地解释,说单位有了临时任务,他要过两天才能动身。聂立刻就明白了,哼,这个醋劲十足的女人,以为全世界的女子都想勾引她男人呢,一男一女结伴而行便被她视为洪水猛兽,而且亲自监军逼老公前来说谎。偏偏邵骨子里是个不会说谎的人,谎言便似那暗房里的显影剂,越发把底片上的内容清清楚楚地显现出来了。
一而再再而三的尴尬,如火镰不断地在火石上击打,终于有了那么一颗硕大的火星溅落在了炸药包上。聂冬妮的报复之心就在那一瞬间产生了。
“子恒--”以前都是称邵老师,聂冬妮头一次直呼其名便叫得嗲声嗲气情意缠绵,并猫戏老鼠似地注视着醋坛子陡变的面孔。当然了,她也注意了邵子恒的惊愕与尴尬。“让我孤单单一人走,多没意思嘛。干脆,我也不走了,我等你……”
邵子恒忙拦阻:“聂冬妮同志,别,可别。我知你忙,可不敢再劳驾。我一定抓紧,明晚的这趟火车我保证出发。”
铁青着脸的邵夫人重重哼了一声,大幅度地扭过头去。
聂冬妮窃笑,乘胜发起第二次攻击:“那,子恒,你快去给我买点水果吧。我哪知道你会让我跑单帮呀,一点准备都没有。”
于是,检票口前,片刻之间便成了两个女人的世界。邵妻脸上的尴尬与忿懑依存,聂冬妮看在眼里,脸上更显灿若桃花。这是个极佳的单兵对打的战机,聂的心儿已欢快得怦怦蹦跳。
“邵太太,你看子恒这人憨朴实在得多可爱,人又有学问。我跟你说,在大都市,这样的男人最容易被姑娘们追呢。别看年龄稍大点,可男人的成熟之美万金难求,比那些楞头青可强多了,我就特喜欢成熟的男人。我有一句忠言相告,你可一定要把子恒看牢呀……”
邵妻的脸色青而转白,白又变紫,嘴唇已在抖颤。她似乎想反击,可对手伶牙俐齿,不给她插话的机会,也不留给她任何可供把柄的破绽。
三个月后,聂冬妮给早己完成任务返回漠墟的邵子恒发去一封信,信里有一张照片,穿着洁白婚纱的美丽新娘依偎在高大帅气的新郎怀中,两人笑得幸福而甜蜜。信上只寥寥数言,“欢迎邵太太来北京,届时,我将让我的先生陪她玩得开心快乐!”聂冬妮想像着,邵夫人见到此信和照片后,不定又是一番怎样的尴尬呢。好,一比一,扯平了,我总算把尴尬都还给了你!
回家
妻子近来一直心生疑惑。在省城工作的冯先生,每周一次的返家时间,晚了两小时。他怎么突然换乘了另一列火车呢?他为什么回到家里就懒懒软软连句话都不愿多说了呢?早有女友暗示,说及早跟了去吧,你不怕他老太太擤大鼻涕,甩了你呀?每到这种时候,妻子便觉心中没底,面上却要装出雍容大度的样子,说老冯可不不是那样人,
冯先牛原在一个中等城市的艺研所当研究员,出过两本美学专着,在省内也算是一位有些影响的学者了。近几年大学扩招,省城的一所高校把冯先生调了去,研究员改成了教授。
当教授却不能很快全面享受教授的待遇,比如住宅,一时不能解决,家还在原来的城市,住独身宿舍的冯先生只好周一周五来回跑。
两个城市之间有城际列车,傍晚时开。坐在灯光下看一阵书,觉得眼睛累时,也该到家了。冯先生是个清苦惯了的人,他觉得这很好。
这一天,冯先生走下天桥,正往车厢走,突然有人迎过来。“是冯老师吧?”
冯先生凝目细看,笑了:“赵杰?你不说话,我不敢认啦。”
赵杰接下冯先生提包:“老师是回家吧?难得有机会与老师同行。”
冯先生注意到,提包到了赵杰手里,立刻又被身后的女列车长接了过去。列车长做出很职业化的手势:“赵局长,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