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确地说,在我的记忆里,只有老家房梁上挂着的那只吊筐是独属于奶奶的。昔日的辽西乡下人家,几乎都有那么一只吊筐,细细的荆条编成,悬挂在房梁垂下的一个挂钩上。吊筐的用途与功能类似于我们眼下带锁的冰箱,既防腐,也防鼠。家里有点什么特别的嚼货(食品),比如粘豆包、炒花生或特意留给老人或家里主要劳动力的白面馒头、不掺糠菜的玉米饼子之类,为防馋嘴的孩子,便都放进那里去。吊筐悬于通风处,便可多放一两目,诡诈灵巧的耗子也难以得手。小时,寒暑假我常回老家,爸妈让我带去面包糕点,奶奶都放进筐里。我在外面疯野,饿了,满头大汗地跑回家。奶奶便搬只木凳,翘脚摘下吊筐,或抓一把花生,或递给我一只煮熟的鸡蛋。少年时代的我,奶奶的吊筐就是聚宝筐啦。
前几年,叔叔将老房扒了,盖起了水泥框架宽敞明亮的平房。搬进新居那天,奶奶抱着她的吊筐,在屋里四下踅摸。叔叔问,妈,找什么呢?奶奶说,找个地方把筐挂上。叔叔苦笑,说屋顶连根房梁都没有,挂哪儿呀?你老要是想放什么舍不得吃的嚼货,家里不是买了冰箱嘛。奶奶固执地说,我不管你什么冰箱不冰箱,你把这筐子给我吊上。
叔叔没法,只好在屋顶锤进两只水泥钉,再悬根绳子下来,算是又给奶奶的吊筐找了个安身之处。过年时,我回老家拜年,见新居里当头吊个旧筐,怪怪的,很不协调。便悄悄问婶婶,奶奶的筐里还有什么宝贝呀?婶婶讪笑说,谁知道?吊筐在她头顶上悬着,谁想半夜拿下来看看都难,老太太在这事上犟着呢,随她吧。
去年秋天,奶奶以八十八岁的高龄驾鹤西去。临终前,奶奶用着生命中的最后一点力气对我说,去,把筐拿下来。我摘筐在手,奶奶指着一个裹扎得紧紧的小布包,示意我打开。原来布包里只裹着两只鸽蛋大的板栗,已经飘轻,我摇了摇,便觉栗壳里已干硬板结的栗肉在哗啦啦地晃动。奶奶要到另一个世界去了,要这两个板结的栗子干什么呀?在众人的环视下,奶奶将栗子一手握了一只,安然一笑,喘息着叨念说,当年……我从娘家出来,妈翻出家里的最后一捧栗子,是八个……塞进我怀里。路上,我饿,吃了六个,这两个我留了下来……
奶奶走了。握着两只存放了七十多年的板栗,从此阴阳两界。在漫长的一生中,我们几乎从没听她叨念过母亲,可谁知,在她的心灵深处,却一直将母亲与她的生命如此紧密地牵挂在一起。唉,奶奶的吊筐啊……
破案
大山里的输电线遭人破坏,拦腰割走了上千米。山民们不怕夜晚的黑暗,没电可以点油灯嘛,但正是春播抗旱的时节,抽水机一下卡了脖,吐不出水来了,村民们不能不急得嗷嗷叫骂。
县农电局急派人下来安装电线,公安局也来了警车。警车在大山里转了一天,留下两名嘴巴上还没长毛毛的实习侦察员,同时留下的还有一句话,让两名年轻的警察接受乡派出所所长老焦领导,限期五天必须破案。警车开走前,老焦扯住刑警大队长的袖子说,我们山里穷,你只留期限,不能不留点儿办案经费吧?大队长便从怀里摸出一叠票子,说这是一千元,缺不补,剩不退,但破案期限没商量,不能让村民们骂咱们白吃饱。老焦笑着应,五天后你来警车押人吧。
老焦叫焦凤臣,当警察老了点,年过半百,一头花白的头发,满嘴巴的络腮胡须扎蓬着,也不说刮刮。听说当年老焦曾是县刑警大队的骁将,可老婆有病,一个人在山村里拉扯着两个孩子,老焦只好主动请求到了大山里。两个小警察一进山就看出来了,大队长对老焦挺恭敬,从案发现场出来,大队长说坐车转转,老焦说,你们去转吧,我到屯子里看看。大队长便由他,似乎他真能看出什么猫猫狗狗的蹊跷。
出发时,老焦把派出所的另两个人也叫上了,只留一个人在家值班。几人直奔梁东村,一头坐进村委会,慌得村委会主任一再问什么事,见老焦不说,其他几人也不吭声,只是喝水抽烟扯闲话。看看太阳压山了,老焦突然起身,带人直奔了山坳里的郭奉全家。郭奉全是个六十多岁的老汉,枯瘦苍老,一条腿还有些瘸。这时辰,郭奉全正和老太婆蹲在锅台边摸着黑咬大饼子喝菠菜汤,见一彪警察闯进屋,登时都呆呆傻傻地僵住了。
老焦问,你儿子郭大林呢?
郭奉全吭吭哧哧地答,出了正月,就出去打工了。
老焦又问,去哪儿打工啦?
郭奉全答,满世界地转,也不往家写封信,我哪知道。
老焦冷笑,说前几天村里还有人见过他,听说为要钱还跟你吵过架,你没跟我说实话吧?
郭奉全怔了怔,便跳脚骂起来,是谁烂屁眼儿的乱喷粪,我儿子回来我咋没看到?
老焦不再跟他计较,使眼色唤过派出所的两个人,附耳低言,又大声吩咐,没有我的话,谁也不许擅离半步,饿了我会派人去换岗。两人应诺着去了。看看天色彻底黑下来,老焦又问,肚皮里都打架了,也不知为我们做点饭?郭奉全看了老太婆一眼,倔哼哼地说,这年月还派饭呀?饿了找村里去,跟我说不上。老焦抹了一把乱胡子,说事是你儿子做下的,我找村里干什么。说着,起身出了房门,就听院里的羊叫起来,待郭奉全惊愕地要往门外冲时,老焦嘴里叼着一只血淋淋的匕首,已将一只死羊拖进屋里,对两个小警察说,我剥皮,你们去抱柴涮锅,有肉吃,有汤喝,还怕饿着啊。郭奉全心疼得大叫,你、你们……凭什么?老焦不急不恼地说,不交出犯法的儿子,活该!
第二天清晨,郭奉全要赶羊上山,老焦立在院门前拦住了,说不就是几只羊嘛,饿了我给它们找草行不?郭奉全又要上山种地,老焦命令小警察,你们轮班跟着他,人盯人,绝不能让他走出你们的视线。
这天傍晚,郭家院栅上又张挂了一张羊皮,铁锅里咕嘟的膻香之气飘逸在山坳的上空。郭奉全没等走进家门,就哭得老泪横流,说杀吧杀吧,还不如把我杀了呢。
如是这般,一天一只,当杀掉第四只羊时,两个小警察心里不忍,也不忿,一齐对老焦抗议,说这哪是办案?这是祸害无辜,殃及生灵,而且破案期限也眼看到了,可没有时间再这样瞎闹了。老焦吃饱喝足躺在热呼呼的炕头上,说急个球,交不出犯罪嫌疑人算破案啊?小警察又偷偷用手机打回局里,大队长说,那老焦,歪嘴吹喇叭,专会玩邪(斜)门,你们稳下心,等着吧。
郭家穷,值钱的只有七只羊,再有的就是锅碗和炕上的两床破被子。郭奉全的儿子不着调,好喝又好耍,手里没钱时常回家闹。郭奉全把七只羊当成命根子,不是护得紧,早被儿子卖掉了。当院角里孤零零地只剩两只羊时,又瘦了一圈的郭奉全看了看蜷在炕角的老太婆,说交了吧,不然这个败家精也该饿趴架啦,顾不得他了,咱老两口还得活命呀!
郭大林是从大山里的一个深洞中抓出来的,守着那堆不能吃不能喝的残损电线,果然已饿得连走路都打晃了。警车拉着犯罪嫌疑人再返回郭家门前时,老焦将一叠钱放在郭奉全的粗掌上,说五只羊,一只二百元,这可是顶天的高价啦。五张羊皮,你快找人熟熟,算作对你举报有功的奖励。虎毒护子,人之常情,我就不追究你的窝藏罪啦。
在押解郭大林回县城的路上,两个小警察钦佩地问,那个老郭头要是再抗两天可怎么好?一千元不够赔啦。老焦哈哈一笑,说期限可是我跟大队长要的,我算计的他就能抗五天,再抗,我自个儿掏腰包呗。
妻子的生日
妻子的生日是在乍暖还寒的初春时节。那天,我下班回家,阻止她下厨房,张罗着去饭店潇洒一顿。妻子问,琳琳来电话了吗?我摇头,知她关心的是女儿的祝福。妻子又问,也没发信息?我说等晚上吧,她白天有课。妻子在工厂里当质量验收员,车间里对工作时间打电话打手机都有严格规定,所以她连手机都不配,生活得倒也清静自如。
那顿生日宴吃得有些沉闷,妻子不止一次看表,又不止一次问我,你没把手机关上吧?我便干脆将手将放到她面前,以保证她能得到女儿第一时间的祝福。后来,她又让服务员将剩菜打包,说回家去,担心琳琳将电话打进家里没人接。我说,不是有手机嘛,何必?妻子说我嫌这儿乱,提起食品盒就走了。
那是我的家里格外沉寂也有些郁闷的一个夜晚。妻子坐在电视机前,抓着遥控器不停地调换频道,只是不说话。我有意找些有趣的话题,她也很少搭话。我忍不住,抓起电话想给女儿打过去,她坚决地制止,说你贱啊?夜深,睡下,我将手机一直开着放在枕边。但那一夜,一切都沉默着,电话没响,手机没响,我只听妻子不停地翻身,还有她压抑的叹息,直至我沉入梦乡。
清晨,妻子起来准备早点,脸色不好,眼圈黑着。我知她的心事,便也再不提昨日的话题。我们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以前在家时,琳琳每临自己的生日前三五日,就开始大张旗鼓地做舆论准备,离家去读大学,到了她生日那天,妻子则从早到晚不知要打去几次电话。怎么到了她妈妈生日这天,就忘得这般一干二净呢?我心里也有抱怨,但我不能再火上烧油,我在公共汽车上给琳琳发出短信,“你妈妈一夜未睡好。”哼,但凡还有一颗儿女的心,你自己想吧!
整整一天,我的短信并没换回任何反聩。傍晚回家,妻子望我,我把目光避开,她的眼圈就红了。她说,从今天起,你和我,谁也不要再给她打电话。
这一夜,妻子睡得很早,连电视都没看。夜深的时候,我听门锁有哗哗的响动,惊得急起身披衣,刚刚按亮电灯,身上一直带着家门钥匙的琳琳已站在我们床前。女儿一手抱着生日蛋糕盒,一手提着装在塑料袋里的北京烤鸭,肩头披着薄薄的雪花,眼里噙着泪水说,妈,爸,我错了,我祝妈妈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