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到20岁生日的到来是在秋意加深的时候，这个过渡平静得如同根本就没有发生过年龄更替这回事一样，而我依旧停留在19岁的蓝天下，沐浴着那个时候的阳光。可是环顾四周，辽阔的海面上，一个人影都没有。我身边人们早已经不知去向，唯独我一个人没有跟上他们的步伐。我赤着脚走在海边，看着眼前茫茫的大海，我像是走到人生的边境，惊慌失措的寻找离开这里的独木舟。可是我终究一筹莫展，于是我便打消了停留在19岁的念头。在某个阳光明媚的清晨，我乘着20岁的风来到了苏晗的世界里。
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情，几乎让我的整个人生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泥沼里。可以说在2011年下半年到2012年的阳春里，我度过了我整个大学生活里最为困苦的时期。我每天都在做同一件事，那就是努力的挣开捆绑在我身上的绳索，可是那些伤烙得太深，只要我一挣扎便会作痛。有时候我甚至想任其所为，我想亲眼目睹我是怎样被这些伤痛活活地撕碎的。
大二的时候发生了一些变故，但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可还是成为班里的女生讨论的话题。什么从古城到滇西大学的公交车从一块钱涨到了一块五了、什么食堂不再设有免费汤了、什么09年上映的《2012》是否真的在2012年应了玛雅预言的世界末日等等。我的舍友在此时也都陆续从宿舍里搬了出去，只剩下我和张山石。本来相处不怎么融洽的我们，之后便慢慢地适应了。
张山石是从北京来的，他的身高让很多男生都望尘莫及，加上他出生于大都市，所以特别的高傲。对于他自己看不惯的事情，他便大打出手，完全不计较后果。他对于自己的课业也是完全不去理会的，整天都沉溺于他自己的游戏世界里。所以常常是深夜的时候，他打游戏的声音便会吵到我，我经常因为这样的事情跟他闹得很不愉快。不过他很郁闷，说是我每天怎么都睡得这么早，似乎他的作息时间才是正常的一样。还有一个令我接受不了的，就是他每次都把烟屁股随手仍在地上，连着他那份量十足的口痰一起。因为我不吸烟，所以每次我都会把窗子和门一起打开。不过即便这样，他仍然保持说他有高度的洁癖症，我无奈之余也便只有忍受。
他唯一让我欣赏的，便是他的乐观之处。他总是坚信什么事情都能够船到桥头自然直，所以在大学里不需要什么规划，他这样的心态让我佩服不已。不过他说他也曾在感情里栽过跟头，说什么总会遇到让自己束手无策的女人，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了。
刚刚认识的时候，他曾问我：“念尘，你为什么会选择学前教育这个专业？”
“我是被调剂过来的？”我说。
“不是因为想当幼儿园教师？”
“不是。”我说。
“我也是没有地方选择，不过国家对学前教育开始重视了，加上幼儿园缺少男教职工，正好给我们一个误打误撞的就业机会。”他说，“这都是命啊！”他不忘加了这么一句，似乎读学前教育是捡到了什么宝贝一样。
他的回答让我有些瞠目结舌，似乎他很倾向于这种不劳而获，或是出乎意料的事情。不过后来我听说，他毕业之后回北京没有考上幼儿园，便在商场上做后勤工作。在后来的某次聊天中，他说他已经当上了主管，但是爬得高会摔的深刻，所以暂时不考虑晋升。
和他相处了大学的最后三年，虽然慢慢地适应了彼此，但是我始终都没有和他真正地交心过，他对我应该也是保持这样的距离的。大学毕业的时候，我请他吃了一顿饭，但是感情却没有真正地突破。之后，我更多怀念的是我和他一起在球场上度过的时光，他身上的拼劲经常都吸引着我。由于我们班的男生只有七个人，他和我是这当中最会打篮球的男生。大二开始的时候，在我和张山石的带领下，我们一路过关斩将，拼杀到了学院举办的篮球赛最后争夺战。那一场决赛是在滇西大学的体育馆进行的，整个晚上我们和对手都在肉搏，在快要精疲力尽的时候，我们夺冠了。也是从那天晚上起，我和张山石找到了某种吸引彼此的特质。之后，我们又一起参加院队的比赛，不过在比赛中我的左脚严重地扭伤了，所以不得不退赛，这也成为我大学生活中众多遗憾里的一桩。
在左脚扭伤的期间，我几乎都是拄着拐杖度过的，但是上下楼梯却是极其的不方便，所以我找到了不去上课的理由。那段时间里，苏晗每天都会给我带饭，就连早餐也是头一天晚上就给我备好。并且她每天都会给我搭配不同的菜，我几乎尝遍了滇西大学食堂里的所有菜品，有些觉得新鲜不已，有些却不敢恭维。由于男生宿舍是不允许女生进出的，但是她却进出的理所当然，可以说是顺畅无比。之后，我常常问她是怎么做到的。她说她的男人现在生活不能自理，如果出现了什么闪失，她就要宿管阿姨全权负责，她的理由让我有些哭笑不得。每次她来宿舍给我送饭的时候，看到我们宿舍就我和张山石两个人，她说她要去学校申请，搬进来和我们一起住，那样就更能方便照顾我了。我待在宿舍持续了快要一个月的时候，在一个阳光很好的周末，苏晗来到我的宿舍里，并要带我出去玩。
“李念尘，我们今天出去走走好不好？”吃完午饭后，苏晗托起下巴瞪着大眼睛看我，语气里带着某种渴求。
“可是我拄着拐杖，太难为情了。”我说。
“那有什么关系了，你是我心中顽强的大英雄，你要是天天这样呆在宿舍里，准会发霉的，到时候我可不再理你了。”
“不会那样了。”
“外面天气那么好，滇西大学的女生都出来晒太阳了，其他男生早就把眼福都填饱了，难道你就无动于衷？”
“说吧！想去哪里？”
“去操场上放风筝，怎么样？”
“你会放风筝？”
“别看我这娇小的身材，我是绝对有实力让它飞上天空去的。”
“可是我帮不上忙的。”
“没事，你就呆在一旁看我就行了，我的舍友们都在下面等我呢。”
“还请了帮手？”
“本来是要跟你单独相处的，可是今天不行了。”苏晗有些失落地说。
“我也很想认识你的朋友的。”我说。
“那走吧！”苏晗乐了起来。
“可是我左脚穿不进鞋子。”
“那光着好了。”
“那不是很难看？”
“嗯，那套上袜子吧！你袜子放在哪里？我给你拿。”
苏晗从我的衣柜里找出一只带有卡通图案的袜子，我穿上之后觉得很是滑稽。加上右脚是一只咖啡色的靴子，苏晗说这样的搭配恐怕在滇西大学里找不出第二个人了，说完她一直笑得合不拢嘴。不过她说她喜欢这样滑稽的我，我摇摇头没有理会她，正要拿起拐杖的时候，苏晗却说：“李念尘，以后都别再用拐杖好不好？我就是你的拐杖。”她说完便钻到我的左臂下，然后扶着我往外走。
我一路都搭在苏晗的肩膀上，一瘸一拐的走着，苏晗很是将就我。不过她那瘦小的身躯被我这样的步调弄得左右摇晃，我看得出她在用尽所有的力气支撑着我。那是我第一次触到苏晗的身体，她的耳根一直都是红着的，低着头默默地往前走。那一天，也是我第一次真正地觉得我和苏晗离得那么近，在往后的时光里，这样的感受再也没有过。我不知道苏晗当时是出于怎样的想法，她很大胆的带着我走在滇西大学的人潮里，没有顾及周围的目光，甚至也没有顾及她自己的感受。
来到操场的时候，苏晗的舍友们都已经等候多时了，地上摆着许多形状的风筝。此时她们正在试图让其中的一个风筝飞上天空去，但是好几次都没有成功。看到了苏晗和我，她们纷纷地跑过来起哄，问什么这就是你的男朋友啊、怎么受伤了、扶着我是不是很重了、抱得这么紧是不是都湿透了之类的问题。苏晗一直都是羞红着脸，而我也只是微笑着。苏晗让我在操场边的石阶上坐着，便走到操场的中心去。只看见苏晗让她的舍友拿好风筝，用手抓住风筝骨架的中心条，站在风筝的背后，将风筝高高地举起来，使风筝稍微地向前倾斜，并慢慢地往前跑。而她则右手拿线拐，左手拿风筝线，并把线慢慢地放了出去。等到风力适中的时候，她的舍友轻轻地向空中松开手，苏晗随着风筝上升的方位，不断调整自己站的位置，不一会儿，便让它们都一一地都飞上了天空去。整个过程她都无比认真，直到风筝高高地挂在天空上，她才露出了笑脸，像小孩子那般纯真。看着阳光下奔跑的苏晗，是那样的清新可人，我的心里突然萌生出一股暖意，那一刻我觉得我对苏晗多了几分期许。
过了一会儿，苏晗一边牵着线，一边走到我的身旁坐了下来。“怎么样，我做的还可以吧？”她说。
“很厉害。”我说。
“谢谢！我7岁的时候就学会了，已经有十多年的光景了。”
“是很漫长。”
“不过在陕西却只能在春天的时候去放，大理却不一样，秋天的天气还有风力都恰到好处。”
“还要考虑这样的条件？”
“当然了，风筝是借助风力才会飞起来的。李念尘，你也有这么笨的时候呢？今天我高兴，等你脚伤好了，我教教你吧！”
“我确实没有过这方面的经历，在我们那里可没有什么空旷的地方可以放风筝，如果非要去放，只能去山顶上高高地站着，或者干脆从山顶把它扔下来，让它自顾地飞着。”
“就没有平坦的地方？”
“有啊！”
“哪里？”
“床里。”我说完苏晗便咯咯的笑了。
“这么多风筝，还是我的飞得最高。”苏晗有些得意的说，我看得出她很开心。
“你很喜欢风筝？”我于是问她。
“受我爸爸的影响了，他很喜欢。”
“所以，也变成了你的爱好？”
“小时候，我爸爸经常带着我去他以前任教的学校放风筝，几乎每天都去一次。那是一个建在一座孤零零山丘上的学校，已经荒废很多年了，可是我爸爸最喜欢去那里。他说只有在那座学校的操场上，风筝才会飞得最高。那个时候，只要他叫上我我便会跟着他一起去，时间久了我便也就学会了。”
“原来是这样。”
“不过我没有想到的是，之后脑子里都是各种颜色和各种形状的风筝，整天都在我的脑海里飞来飞去。小时候的作文，不论什么样的题目我都会写上风筝，连老师问我长大后想做什么我都一律回答放风筝，很多老师甚至怀疑我精神失常，每次开家长会的时候，都会第一个提到我的事情。但是我爸爸每次都说，风筝对儿童的成长有多么的重要，学校也因此作罢。”
“听起来有些严重。”
“之后，我便不知道我的爱好是什么了。很多同龄的伙伴也因此疏远我，说我是什么风筝痴呆症了，所以我曾经一度很讨厌我的爸爸，讨厌他把自己的爱好无形之中植入我的精神世界里。你说，我的童年是不是很凄惨？”
“是有那么一点。”
“连你都那样觉得的话，我那个时候讨厌我爸爸也很正常了。更为恐怖的是，就连初中第一次去买内裤，那种三角形状的内裤，我都觉得长得像风筝。”
“很奇怪的想法。”
“穿在身上的内裤就像飘在天空上的风筝，让你有一种眩晕的感觉，只有洗澡的时候脱下来才会好过一些，但是你又不能不去穿它，你知道那种感觉有多难过吧？”
“我能感受到。”
“上了高中，这样的情况慢慢地好转了，我才意识到我应该培养自己的兴趣，不然永远都走不出风筝的情结了。”
“像摄影？”
“是啊！那个时候确实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不过只要不是和放风筝有关就行了。有一天，我在图书馆闲逛时，一本叫做《生命，在拍摄中得以永存》的书吸引了我。讲述的是作者在滇西的足迹，也就是大理。所以，我便当场决定要学摄影，把我到过的地方都用镜头保存下来。”
“记得你说过，你要把大理都装进你的相机里。”
“是啊！了不起的愿望吧？”
“很了不起。”
“学会了摄影之后，便真的很快就忘记了放风筝这回事。之后我再也没有陪我爸爸把去过那个荒废的学校，他也没有再提起让我陪着他，之后慢慢地离他越来越远。”
“长大了，有自己追求的东西，便都会这样。”
“不过我从来都没有问过我爸爸为什么那么喜欢放风筝，那个时候根本就想不起来要问什么问题，而他也从来都没有主动跟我说过。”
“可能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些不为人知的情感，所以非得要做一些事情，不然无法去承载。”
“或许真的就像你说的这样，不然我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去解释。”
“或许有些事情，是解释不了的。”
“无从解释？”
“无需解释。”
苏晗在嘴里喃喃念着我的话，就像一时消化不了那样。
“不过我很喜欢这样的感觉。”我说。
“你是说放风筝？”
“是的。有一种自由的情感，在风中飞着。”
“其实，距离上一次放风筝我已经记不得有多久了，不过今天的感觉是最好的。就像你说的，有一种情感，在天空中飞着，自由极了。”
“因为跟我在一起的缘故？”
“不是了，是因为大理的秋天。”
“大理的秋天怎样？”
“大理的秋天，可以和你一起放风筝。”苏晗甜甜的笑了。
“快要感动到我了。”我说。
“不过你说风筝它是自由的吗？”
“它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应该算自由了。”
“不过我手里的线始终牵住它，但是我如果松开手，它便会掉下来。”
“兴许它觉得它是自由的。”
“它没有生命。”
“那就赋予它半个生命咯！”
“为什么只是半个？”
“因为有一半在你的手心里。”
“不知道我爸爸是否也是这样想的。”
“应该差别不大。”我说。
“有没有不同的可能呢？”苏晗很疑惑的看着我。
那场关于风筝的对话在这里便结束了，总觉得当时还有没能说完的话，可是那天我无论如何都接不上苏晗的话。好像我们的对话，被某一把利刃斩断了一样，在那瞬间莫名其妙地戛然而止。但是之后回想起来，我也不能继续下去，我想苏晗也跟我一样，找不到恰当的话来结束。所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样的事情发生，没有挽救的力量。不过那天，苏晗很大胆的跟我说出我之前不曾听到的事情，她好像一点都没有在意，所以我便没有问及。
秋意加深的时候，我便能下床走路了。我生日的那天，苏晗约着我一起骑车环洱海，说是要给我一个特别的生日。于是我约上大黄和棋子，苏晗也把她们宿舍的舍友叫上，我们一共是六个人。那天早上我们早早地就从滇西大学出发，在古城里租了自行车，便往上关方向环行。此时，苍山顶上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白雪，再过一个月便会更加地明显。天空蔚蓝得透彻，就好像连接在心里的某根弦一样，只要一缕阳光便让你心生暖意。而环海公路，一面临海，一面靠山，温柔的海风带着湖光山色不时地钻进你的眼睛里，然后又从耳朵里钻了出来。就好像怕你看了会忘记，非要在你耳边回响一番才肯罢休。洱海边的农作物，已经到了成熟的季节，每个农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收获的幸福。即便在大理呆了整整四年，我也从来都没有像今天这样细数着大理的美。而往后的时光里，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有意无意的忽略了大理的这种美好，从来都没有真正地试图去了解这个千年都市。时光轻易飞逝，当有人向我打听大理的一切时，我甚至不知道如何作答。总觉得应该一句话就能写清大理，但是我常常都无言以对。我似乎开始忘记了大理的风花雪月，忘记了那个时候的云淡风轻。
我曾听人说过“大理，是生活的大理”。但是在大理那么多年，即便都是时光流逝的味道，我也从来都没有觉得我在这里生活过。这倒不是说我不在大理，而是我从来都没有真正地和这个古老的城市有过对话。总觉得当时的内心装满了太多的渴望和太多的迷惑，没有办法将其搁浅在大理，我深怕打扰到这里的宁静。许多游客来了又走，走了又来，但是我不知道他们是怀揣着怎样的心事来到大理的，更不知道带着怎样的心事离开。太多的人无理的介入大理，说是想体验一把慢生活，但是满街窜动的人头，无意之中加快了这个城市的节奏。我有时候会有这样的感觉，大理在被外界的强烈追逐下，慢慢地失去它本来的面目，人们也会遗忘它那沉淀了千年的故事。
大理的秋天太过于短暂，像一阵风或者一场雨那般短暂，常常是没有留意得到便一晃而过。所以那天，看到眼前的景色，觉得倍感温热，一丝丝久违的感动不时地在心里泛起。不过想要完整的拥有大理，那还是不可能的，最多留下几个瞬间就算不错了。所以我猜想，来过大理的人都会带着某种遗憾离开。就像生命中的未尽之事，未爱之情，未聚之心，总之都是遗憾。就我个人而言，即便我眼前的美景有多么的充实，不过要我提笔写下来，我却不能做到。因为用笔去写大理，本身就是一件愚蠢的事。苏晗一路上都在用相机记录眼前，我不知道她的相机能否装下整个大理，不过我猜想，她也断然不能。大黄和苏晗的舍友一路上都有说有笑，对他来说有女生的地方便不知道什么叫烦恼，棋子有时候也会插上几句，不过还是抵不住大黄那张会开出玫瑰的嘴巴。苏晗有时候会突然快速骑到我的面前，然后停下来，对着身后的我不断地按下快门，“李念尘，看这里。”她说。但是我很少配合她，不过似乎她都很满意。看着一路欢呼的他们，似乎只有我是寂寞的，胡乱的想着我无从知道的事。不过，这种夹在人群中间的寂寞，是最接近寂寞本身的，我很是享受。
因为一路拍摄，来到双廊，已是接近黄昏，苍山顶上的那一团火烧云正盛。按照我们之前的行程计划，在双廊留宿一晚，第二天继续赶路。由于是秋天，双廊的游客并不是太多，所以我们很快就找到了住宿的地方，一个叫做“阳光彼岸”的客栈。客栈由大堂、露天阳台以及客房组成。大堂里可以点餐或者喝酒，露天阳台摆着一排白色的椅子，坐在那里便能一览洱海了。因为想要节省住宿费，所以我、大黄和棋子住一个房间，苏晗和她的舍友一个房间。虽然客栈的住宿条件有些简陋，不过倒还是干净整洁，三面落地窗是最为让我满意的，就好像一伸手就能触到那波光粼粼的海面，所以便不觉得有什么抱怨的地方。
双廊，是一个洱海东边的千年渔村。整个小镇都保留了较为完整的白族民居，青石板的小径，以及用鹅卵石堆砌的墙壁，淡然的伫立在洱海边上，守候着自己的那份已经失色的孤独。双廊的白族人家，依然像千百年前那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简单而平淡的生活。甚至有些家庭仍然以打渔为生，像是在恪守着千年前沿袭下来的某种淡泊的生活状态。这些在外人看来特别安于现状的生活，实则呈现了大理最为古朴也最为神话的一面。所以，很多游客将洱海的美归功于双廊是有原因的，那个隐藏在红尘世俗里的凄美古镇。不过要我真正的写一段双廊那醉人的景色，我肯定要落荒而逃。因为每个人对双廊的期待都不一样，而双廊给每个人的惊叹也都不同。
对于我来说，双廊，只能看，不能写。
洗完澡以后，我们便在“阳光彼岸”客栈的大堂里用餐，都是大理特有的小吃，生皮也在其中，不过苏晗却一直都不敢尝试。可能是因为一天骑行的缘故，我们连着三次点餐才吃的满足。吃完晚饭后，苏晗带着她的朋友偷偷的溜了出去，不一会，便带着一大个蛋糕回来。在唱完生日歌，吃着蛋糕的时候，客栈老板有些意外的送我们每人一杯自调的鸡尾酒，说是给我的生日增加一点酒意。于是20岁，便从双廊的日初开始了。苏晗说要给我一个特别的生日，那天晚上完完全全地感动到了我。喝完鸡尾酒，我们便点了大理V8，似乎每个来到大理的人都会喝上的啤酒。一天的相处，加上喝了一点酒，大家便都聊开了。
“我们玩个游戏怎么样？”大黄对着苏晗的朋友们说道，满嘴都是轻佻的酒味。
“怎么玩？”那个叫做何以萱的女生问道，她是苏晗最好的朋友，长得高挑水灵，另一个我不知道全名，听着苏晗叫她做小琳。
“很简单，就是猜对方是否是单身，猜错了便罚酒一杯。”大黄还是脸皮依旧厚重。
“你不就是想知道她们是否单身嘛，直接问不就了结了？”棋子没有拐弯的就猜穿了大黄。
“又是小人之心度我这纯真之腹啊！别老是冤枉我好不？我是一个很容易受伤的男人。”大黄把我们都逗乐了。
“你想先猜谁？”何以萱问道。
“那就先从你开始吧！我猜你单身，对吧？”大黄说。
“为什么？”
“因为他想先从你下手。”棋子不慌不忙地插了一句。
“别来捣乱。”大黄瞪了棋子一眼，然后对着何以萱说：“因为，我发现你看了我一天了。如果没有什么别的原因，你肯定单身。”大黄信誓旦旦的说道。
“喝酒吧！”大黄自信的对何以萱说。
“我今天看风景都来不及，哪有还时间去留意你这满脸胡子啊。你是不是很多天都忘记刮了？”何以萱说完，我们又是一片笑声。大黄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我来替她回答好了，她已经名花有主，并且男朋友是我们文学院长得最好的男生。”小琳说到。
“比我还帅？”大黄即便要喝酒，仍然没有忘记言语的挑逗，随后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你跟这个词不沾边。”棋子笑着说。
看着他们聊得正欢，苏晗约着我偷偷地走出了客栈。
“他们聊得很开心。”刚走出门口，苏晗就对我说。
“是啊！”我说。
“我们去走走吧！”苏晗说。
“好啊！”我说。
于是我们便沿着岸边走，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客栈的灯光有些不整齐的洒向海面，但几乎都没有碰到什么游客。海边没有什么树，只有几艘小渔船随着波浪无奈的忽左忽右。海风还是带着些许凉意，昼夜温差大是这个城市的又一个特点。不知道从哪个酒吧传来的沧桑歌声，划破这宁静的夜晚，抵达我的耳朵，让我心生感触。这些默默无闻的酒吧歌手，总是用他们自然朴实的音乐，诠释着这个城市的风花雪月，以及他们的冷暖人生。我总觉得，他们跟我们当中的人有些不太一样，他们似乎更接近生活的本身，或者就在生活之外，总之有着某些差别。
因为是第一次来到双廊，每个地方都让我们觉得新鲜不已，我和苏晗一口气走了将近快两个小时，她的相机还是没有离身。此时，我和苏晗都觉得有些累了，便在岸边的一排木椅坐下。
“双廊，美透了。”苏晗坐下之后，一边伸着腰一边说。海风把她的头发微微地撩起，露出她那可爱的耳朵，上面凝着一颗银色的耳钉。
“是啊！”我说。
“之前一直以为，想要看清大理的全貌就要爬上苍山的顶峰，今天才知道，想要看清大理的全貌要来双廊。”
“我也这么觉得。”
“这么美的地方，感觉是不存在的，不过这么美的地方，肯定是要存在的。”
“嗯？”
“大理，让我感到心安。”苏晗继续说。
“心安？”
“时间久了，便有着某种依赖这个城市的情愫，并且从不怕这种感觉会消失。”
“我倒还是没有这么接近大理，不过喜欢这里却也不假。”
“真想留在大理，慢慢地老去。”
“那就留下来。”
“毕业之后肯定要留下来，和这个城市一起老去。”
“来过这里的人，似乎都意犹未尽。”
“再加上你怎么样？”
“我？”
“留下来，和你，和大理一起老去。”
“我的荣幸。”
“不后悔？”苏晗托着下巴看着我说。
“不后悔。”我说。
“我应该把你刚刚的那句话拍下来。”苏晗说。
“有这功能？”
“没有，不过我的右耳拍下来了，已经传到了这。”苏晗用手摸着自己的胸口，笑着跟我说。
“你说干嘛那么多人都这么向往大理呢？”苏晗问我。
“可能是因为这里满天艳阳，生活闲散安逸，在外面走得疲倦了想来大理歇一歇脚。”我说。
“我倒是觉得，不来大理会有遗憾，很多人只是为了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好像这样的理由倒也是有的。”
“是的。每个人都说那个地方有多么美好，就连眨一下眼睛都觉得是在浪费时间，很多人肯定想要亲眼目睹了，不然就是那种遗憾。”
“我还没有这样想过。”我说。
“可是李念尘，云南都像大理这样美吗？”苏晗似乎有什么疑问。
“也不是了，像我家那个地方跟大理比较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我要听。”
“真要听？”
“嗯。”苏晗重重的点下头，摆出一副听我讲故事的表情出来。
“我家那里到处都是山，不知名的大山团团地把你围住，就好像铁壁一样坚实的打进地里，高高地耸立在你的四周。”
“肯定很压抑吧？”
“很压抑，我们像是生活在某一口枯井里面，整天都担心上面会有落石掉下来，或者井口突然被什么巨大的东西封住。看不见天空，看不见阳光，看不见风，就连你身边的人都看不见。。”
“很恐怖哦。”
“小时候，我经常爬到我家对面的那座大山上，幻想着能够看到外面的世界，可是即便我站得再高，我还是不能如愿。看不到尽头的山，灰蒙蒙的一片，像是和天空缝在了一起一样。那时候总觉得，并不是站得高，就能够看得远。”
“就没有人想要走出来？”
“没有。”
“为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猜他们都害怕去探索新的事物，脱离那个地方便会让他们觉得无所依靠。”
“可是你走出来了。”
“是啊！估计我比较变态吧！我想逃离那个枯井一般地生活，我深怕我一辈子都关在里面。我很庆幸在那么小的年纪里，便拥有一颗想要窥探世界的心。”
“很变态。”
“可是内心深处一直都装着那口枯井，一直都空空如此，这么多年还是无法将其填满。”
“大理也不能？”
“不能够。”
“阳光呢？”
“也不能。”
“樱花呢？”
“也不能。”
“那么，再加上我呢？”
“那兴许可以。”
“应该用相机再拍下这句话。”
“可是没有这个功能。”
“但是我记住了。”苏晗开心的说。
“你有没有想过以后要做什么？”看着我沉默，苏晗问我。
“你是说梦想？”
“可以比那个更具体一些，比如当个老师、开个咖啡店或是娶个什么样的女人之类的。”
“全然不知，不过肯定要过的无比美好。”
“全然不知，却要过得无比美好？”
“是的。”
“没有方向也能这么肯定？”
“正因为没有方向，所以便觉得能拥有更多的可能性。”
“说得像某个哲学家似的。”
“可能我活得比较糊涂，需要走更长远的路程，才能够回头一瞥自己内心的想法。”我说。
“那么你呢？”我问道。
“你也是指梦想？”
“那就说梦想好了。”
“自由。”苏晗明快的回答了我，我似乎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曾说过经常被某种东西所束缚，或许正是她现在说的自由。
“自由？”
“我认为的自由可能跟很多人所理解的自由有些出入，那是一种超越于生命、爱情甚至是独立于时间之外的那种自由。就好像我和这些事情被一块透明的物体所分隔开来。我在一侧，生命、爱情、时间这类事物在另一侧。我可以随时都看得到生命体的诞生和老去，爱情的火热与消逝，并且完全独立于时间的自由存在。我说的这种自由，不知道你是否能够理解？”
“我或许理解你说的那种自由。”
“可是那是不存在的吧？”
“也有存在的可能，所以那叫梦想嘛！”
“似乎归于欲望更为恰当。因为对于我来说，什么事情都是困难的，所以我不喜欢梦想这类太过于遥远的东西，就连明天我都觉得遥不可及。”
“那不是跟我一样毫无方向？”
“所以我才对什么都不太肯定，就连留在大理这样的事也不能算作梦想，比梦想小一点，或者说是某一种欲望所致可能更为合理一点。但是如果少了这种欲望，却会觉得是一种遗憾。”
“有一些矛盾。”
“所以我多数的时候只会想着现在的事情，尤其是眼前正在进行的事。看不见的地方，看不见的人，我仿佛觉得他们都不存在，或是我不存在于他们的世界里一样。”
“很奇怪的想法。那我们就只是聊现在进行的事，只静静地享受这恰到好处的夜晚。”
“什么都不去想？”
“什么都不去想。”
“只是静静的和我待在一起？”
“只是这样。”
“可是海面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了。”
“那就干脆闭上眼睛，只听海浪声和风声，就像我这样。”我闭上眼睛，抱着头，然后对苏晗说。
“那不是就真的什么都看不到了？”
“但是你会感觉到海就在面前。闭上眼睛，看到的世界才是最真实的。”我说。
“李念尘。”苏晗叫了我。
“嗯？”
“我爱你！”
下一秒，我便感觉到苏晗柔软的唇，温柔的把我包围住。周围一下子都变得安静了，酒吧的歌声、风声、海浪声好像都沉到了海底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只听见我自己的心跳声，被苏晗突如其来的吻吓得有些站不稳，随后也掉进了海里，和倒映在水面上的星星以及灯光一起静静的漂浮着。那个吻，安静而长久。那是我从来都没有过的感觉，苏晗带给我的那一份平静，一直延续至今。每当我回首过往，每当我不安分的想要触摸时光留下的痕迹，我总能够与那天晚上的吻温柔的相遇，甚至还能找到那个时候的心绪。因为只有那一抹回忆，是真正属于我和苏晗的。即便之后的岁月，有多少把利刃想要把这一切都给削平了，但是我都没有让其得逞。尘封得最好的回忆，怎么能够就这样轻易地交出呢？更何况是深藏在内心的爱，即便躯体伤痕累累，我也不会让它受到外界的干扰。
可是这种感觉，我却未能向苏晗倾诉。从呈贡和陆雅分别之后，我便决定要彻底的忘记陆雅，只是一心一意的和苏晗在一起。那天晚上，我再也没有想起陆雅，我的心里满满的都是苏晗。我多么想告诉苏晗说，其实我也在爱着她，并且想要和她一起在这座城市里慢慢地老去。但是，我始终都没能如愿。我知道苏晗一直都在等着我，等着我的告白。我以为漫漫岁月，总会找到合适的机会。可是之后我才发现，有些话错过了某个时间便永远都无法说出口了。而爱情，是时间之外的死物。
之后，我常常都会梦到双廊，梦到我没能说出口的那些遗憾，随着海浪一起，整夜都在我的脑海里翻滚着。有时候，我还会看见苏晗那双失去光芒的眼睛，死死的盯住我不放，不论我走到哪里，都会让我背脊发凉。
那是我和苏晗走回客栈的路上，时间已经快要接近凌晨十二点了。苏晗挽着我的手臂，默默的低着头，而我一路都在酝酿着要跟苏晗告白，但是我不知道我怎么接到了陆雅的电话。本来我想接完电话，就顺便跟苏晗坦白我和陆雅的事情，但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个电话让我之后的人生彻底变形了，一直都走在那段崎岖的山路上，磕磕碰碰，没有尽头。
“生日快乐！”陆雅说。
“谢谢！”我说。
“我不知道是否应该告诉你，但是我觉得我有必要让你知道。”
“什么事？”
“我怀孕了。”
“什么？”
“是你的，已经快要三个月了。”陆雅说。听到我没有吱声，她沉默了一会，然后继续说：“我上个星期去医院检查回来，医生说胎儿很健康，如果有抚养的能力，建议我不要打掉。我打电话给你并不是要你对我负责或者贪图别的什么，只是因为孩子有一半是你的，我想应该让你知道这件事情。所以我想问问你，你想要他吗？”
我的脑海顿时空白了，只听见海风的声音，在我耳边马不停蹄的奔跑，响彻了我的世界，踏碎了深秋的最后一点暖阳。
“其实我自己知道答案，不过如果不告诉你总是觉得有些欠妥。我不能说服我自己，在你不知情的时候偷偷的把我们共同创造的生命打上红色的死刑印章。”
“什么？”
“没事，我已经约好做手术的时间了。”
“在哪里？什么时候？”
“有我朋友陪着我，你不用担心。”
“告诉我。”
“我等下发到你的手机上。”
记不得那天怎么回到的客栈，记不清当时有没有跟苏晗说了什么。回到房间以后，大黄和棋子已经睡下了，我本来想着要问他们怎么处理这样的事情，但是最终还是没有叫醒他们。我进到卫生间洗漱了一番，告诉自己说，这不过是梦境，明天睡醒便会见到真实的阳光。但是镜子里的我，目光呆滞，我实在找不出可以隔离开这个事情的围墙。半夜，我从床上爬起来，在“彼岸阳光”客栈的露天阳台坐了整整一夜。
其实，我根本就没能去想什么事情，所有的问题全部都纠缠在一起，我没有可以理清的思路。可是问题还是不停的撞击着我，但是也都杂乱无章。问题A刚过，便跳到问题C，然后折到问题B，再跳到问题C。如此的重复，让我心生乱意，真想一头扎进眼前这片漆黑的海里。半夜，不知道是谁家的灯火，在海的另一面亮了起来。我忽然联想到我那灯火阑珊一般的人生，摇摇晃晃，忽明忽暗。不知道为什么，走得越远，悲伤的事情越是沉淀得丰厚，最后堆积如山，层层叠叠把我包围住。一眼望去，都是伤痛的分子，游离在黑夜笼罩下的海边，只要一眨眼睛便会流出泪来。可是天亮的时候，我却出乎意料的看了一场安静的日出，做了一个极其明媚的梦。随着苍山的轮廓逐渐明亮，灰暗的海面被透过云彩的光束照得闪闪发光时，我才清醒了，从梦境走到现实，走到那无边的黑暗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