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我和苏晗随着这个城市的夏天深处走去,窗外物换星移,转瞬春去秋来。可是即便我和苏晗相安无恙,但是我们之间的隔阂始终存在,我仍然无法真正的靠近苏晗。
九月,时间的箭头在那弓弦上绷得紧紧的,似乎只要一松开手,我们便会各自飞向远方。不知道为什么,大三才刚刚开始,便觉得时间的飞快,让我惊叹不已。
回首过往两年,突然觉得一片空白。仿佛没有做过多少事情,便一晃而过,附带的都是伤痛。学业被我丢得一塌糊涂,根本没有认真对待过。虽然多次去过图书馆,多次借阅很多书籍,但我似乎都没有认真的读过一本书,只要读完一本现在多少都会觉得有些欣慰。在友谊上,除了大黄和棋子,我也没有结交过其他的人。如此想来,我甚至不知道我是怎样走完这两年的,似乎毫无收获,毫无意义。
“怎么就大三了,过得好快哦!”苏晗说。
“是啊!”我说。
“我都没有来得及做准备就匆匆忙忙的赶到大三,有很多事情都还没有来得及去做呢。”
“接着做咯!”
“可是每一年都应该做不同的事情,不然就好像活在原地一样。我倒不是说原地不好,只是接下来要做新的事情。”
“新的事?”
“那样才会觉得在往前走嘛!”苏晗说。
快要十月的时候,学校出了一个在校学生顶岗实习的计划,作为学前教育专业的我们则一一被分配到幼儿园教学,而被顶替的教师则来到我们的学校继续深造,实习期为三个月。班主任在我们去到幼儿园之前,再三叮嘱我们要完全履行我们所实习岗位的所有职责,必须独当一面。对于近乎荒废学业的我来说,顿时感到压力重重,不过想到对付三岁的小孩,应该没有什么难事。
对于幼儿园分配的事情,班里决定进行一轮抽签,然后决定各自的实习命运。我抽到大理一所公立幼儿园,随行的还有两个男生,七个女生。虽然顶岗的薪资微薄的可怜,但是这所幼儿园距离学校只有一个小时的车程,来回很是方便。相对于其他抽到另外市区的同学,我们倒是幸运了不少。
第一天来到幼儿园的时候,我们一同去见了园长,她是一个看起来将近五十岁的女人,不知道是否因为从事幼儿园教学的缘故,给人一种很和蔼的感觉。她向我们解释了幼儿园的情况,以及每个人的教学工作,并且还给我们分配了住宿。只是我们必须各自准备生活用品,还有床被。结束了这一系列工作的时候,她把钥匙留给了我们,叫我们在周末的时候把要准备的东西搬过来,下个周一进行正常的教学授课。
幼儿园提供的住宿是一栋废弃的教学楼,楼体已经有些破裂,看着摇摇欲坠。破裂的墙体之间长满了杂草,在这金秋十月的风中却依然青翠。每个房间里都摆着两张床,是上下床一体的那种,可以睡四个人。我们三个男生住一个宿舍,其他的女生则分配在其余的两间。由于长期没有人居住的缘故,整个房间都布满灰尘,打扫的过程无比艰难,每个人的脸色都无比难看。我调侃着说,教学工作本身就是一场革命。我们需要努力,克服灰尘,随之而来的是一片嘘嘘声。
在搬东西的时候,大黄和棋子全程都帮助了我,让我省心了不少,但是他们的怨言从学校到幼儿园的公交车上都没有断过。我知道他们的意思,清理工作结束,我请他们吃了一顿自助火锅,酒足饭饱之后他们才露出那令人匪夷所思的笑脸出来,继而又开始讨论女人的话题。
“你要去多久?”我把去幼儿园实习的事情告诉苏晗之后,她这样问我。
“三个月。”我说。
“那不是都见不到你了?”
“我周末也可以回学校的。”
“那平时的时间就见不到你了。”
“就只是三个月。”
“我可不可以去找你?”
“要等我下班之后才可以了。”
“你要做个好老师哦!”
“好老师?”
“爱护他们,不要让他们受到伤害。”
“一定。”我说。
我教授的班级是幼儿园中班,大概都是三岁的儿童。第一天去上课的时候,我向他们做了自我介绍之后,一个小女孩说我长得很奇怪,我问她哪里长得奇怪了,她说以前的老师头发都是长的,我的头发那么短,说明我还没有长大,没有长大就不能当老师。另一个小孩问我,我是男孩还是女孩,我说是男孩,他说他长大之后也要当男孩。我问他为什么要当男孩,他说那样就可以跟我一样当老师了。
这样的趣事每天都层出不穷,周末回学校的时候,我都会跟苏晗说到这一周的趣闻,她每次都会笑得前仰后合,并说她应该去当个幼师,这样就能够每天都过的很愉快了。
“但是,他们有时候让我很头疼。”我说。
“是哪个方面的?”苏晗问我。
“就是他们有时候过于吵闹,相互追逐打闹,我深怕他们会受伤。”
“这个的确是,不过小时候不都是这样的吗?”
“这倒也是。”
“你对他们有什么期待吗?”
“我并不指望他们能够学到多少东西,但是我希望他们能够健康快乐的成长,重要的是他们能够打开自我。”
“打开自我?”
“就是没有顾虑的融入到幼儿园的生活圈里。”
“为什么?”
“因为有些小孩子会因为家庭环境,或是其他方面的影响,存在自我封闭。我觉得小孩子的世界应该是完全开放,完全快乐的。”
“不需要自我保护?”
“在自我完全开放中,学会自我保护的意识。”
“你是一个好老师。”
“这样也算?”
“当然了。
“谢谢。”我说
十一月下旬,我接到学院学生会的电话,说是希望我能够回一趟学校,代表学院参加冬季运动会。可能是因为经常打篮球的原因,我极具运动天赋。在滇西大学的四年,我几乎每年都蝉联一百米、四百米的比赛冠军。我想,我都出来实习了还不让我歇息,心里有些愤愤不平,但我还是答应了。其实每年参加比赛,我倒不是背负着为学院争光这样伟大的荣誉,而是在生活里寻求一丝刺激。但是今年却少了这种欲望,因为我知道在跑步的赛场上,我不会再遇到对手。那是一件很孤独的事。
果然,没有什么悬念的我又拿到了一百米和四百米的冠军,正当我要返回幼儿园的时候,学生会再次找到我,说是希望我能够顶替另一个人参加第二天早上进行的三千米的比赛,想着可能是在滇西大学的最后一场比赛,于是我就答应了。
知道我还要比赛的时候,苏晗说:“你要参加三千米的比赛?”
“是的。”我说。
“你干嘛答应他们?”
“虽然我不喜欢那么漫长的比赛,但是今年可能是最后一年参加比赛了,没有多想就答应他们了。”
“你能跑下来吗?”
“问题不大。”
“那就是有问题了,三千米那么长。”
“要不你明早上跟我一起跑?”
“我?”
“是啊!”
“我这辈子还没有跑过步呢!”
“没有跑过?”
“我虽然喜欢运动,但是我从来都没有参加过这些比赛。”
“如果读个大学出来,都没有什么运动比赛之类的,你不觉得不完整吗?”
“不完整?”
“是啊!就好像是没有坚持自己喜爱的东西一样。我觉得每个人的心里都应该坚持一些东西,不然便不完整。”
“那样说我便是不完整的。”苏晗顿时有些悲伤的说。
“也不是了。”我心生歉意。
“那我明天就陪你一起跑吧!”苏晗说。
第二天早上,阳光极其明媚,但是早上的冷风还是砭人肌肤。我和苏晗吃过早餐之后,便来到田径场。此时已经快要九点钟,比赛即将进行。苏晗特地换了运动装,我跟她说叫她在一旁看我就行,可是她却说:“是你说过,如果读个大学出去,都没有跑过步,那便不算完整。”我顿时无言以对。
比赛开始之后,苏晗进来跑道里和我一起,我们边跑边说着话,我没有想过要去争个什么名次,所以跑得很慢。才跑完了一圈,我看到苏晗喘着粗气,脸色有些苍白,额头的汗粒不断地从脸颊上滑落,我叫她去跑道旁边休息,她有些倔强的说要履行诺言。第二圈的时候,苏晗说她跑不动了,叫我自己完成下面的比赛。我没有想到我才跑出去几米,向后看的时候,身后的苏晗就晕倒了。我疯狂的向后跑回去,抱起苏晗使劲的叫着她的名字,但是苏晗像是睡着一般,一动不动的躺在我的怀里。围在我身后的人,叫我先送苏晗去医院,我起身便抱着她往赛场的外面跑去。我在学校门口打了一张车,但是发现身上什么都没有带,这时学生会的人正从学校跑了出来,把我的背包拿给了我,里面装着我和苏晗的手机,还有我们的钱包。我付了车费,一路都在催促司机的开车速度,来到医院的时候,苏晗就被直接拉进抢救室了。
看着苏晗被推进抢救室,我的心里顿时感到了些许轻松,但是我一下子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于是便在门口坐着。过了一会,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从里面走出来,他褪去口罩之后,跟我说病人急需做手术,需要家属签字。我跟着他来到办公室,没有问他什么就签了字,他叫等手术结束之后,再准备费用。
我在手术室的门口坐了将近一个小时,苏晗的手术才结束。她躺在病床上,戴着氧气罩,依然晕迷,脸色依然很是苍白。两个医护人员把她转移到了病房。刚刚那个医生再次找到我,让我去办理住院的手续,然后把所有的费用一起结清。他问我,病人这期间有没有晕倒过,以前有没有这样的情况发生,有没有吃着什么药物等等。我觉得他的问题有些奇怪,便问他是不是因为今天剧烈运动的缘故。他说病人不是因为单纯的过量运动而晕倒,她的病情已经遗留多年,很复杂也很严重,需要住院观察治疗才能够得出结论,说完他就走了。
由于身上的钱不够,我再次找到刚刚的医生,问他手术的钱我可否明天再支付,他有些不快的答应我,但是让我先把住院的部分给办理了。办完住院手续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感觉肚子有些饥饿,我出去吃了一些东西,回来的时候苏晗依旧躺在床上,还是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我坐在苏晗的病床上,看着昏迷不醒的苏晗,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听着医生的话,好像苏晗之前就一直带着某种病体一样,我为什么没有察觉呢?苏晗那么活泼开朗的女生,怎么会是一直带着病呢?我思来想去还是没能想通。下午的时候,苏晗的舍友何以萱来到医院,她给苏晗带来一些换洗的衣物,我叫她先照顾苏晗,然后回到幼儿园的宿舍里,洗了个澡换了一身衣服。我向园长请了几天的假,带着一些衣物便回到医院。
晚上,我独自在医院照顾苏晗,叫何以萱先回学校,第二天再来换我的班。可能是因为一天的奔波,觉得有些疲倦,我趴在床边迷迷糊糊就睡着了,半夜我醒过来两次,但是苏晗还在昏迷当中。我接着又趴下继续睡,但是已经没有了睡意。
第二天,何以萱来到医院轮换我,我回到学校跟大黄和棋子借了钱,但是还是不够,我又跟其他的人借了一些,总算凑齐了苏晗的手术费用。下午,我来到医院交费的时候,医院的工作人员说,已经有人交付过了,我有些奇怪的来到病房。刚一进门,就看到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抚摸着苏晗的脸庞,喃喃的在说着些什么。他很快就发现了门口的我,站起身来走到我的面前,有些用力的握住我的手说:“你就是李念尘吧?”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是因为他说的很用力,给人一种很清脆的感觉。
我看到他的脸颊很消瘦,颧骨凸起,双鬓夹着些许白发,看着很是疲惫。如果不是他那双深邃的眼睛,我肯定辨别不出他的年龄。
“是的。请问您是?”我试探性的问他。
“我是苏晗的父亲。”此时他才松开我的手,“我是坐早上的航班来到大理的,但是因为不知道路况,所以从机场来到医院耽误了一些时间。”
“您是怎么知道这个事的?”
“昨天苏晗的舍友给我打电话,我才知道这件事情的。”
我此时才发现何以萱没有在医院,兴许是苏晗的父亲叫她回去的。
“谢谢你!”他接着说。
“叔叔,苏晗到底得了什么病?”
“我们找个地方吃饭,边吃饭边说,我已经一天都没有吃东西了。”
于是,我带他来到古城一家比较清静的餐厅吃饭,他一连点了很多个菜,叫我多吃一些,但是最后我们都没有吃进多少。
“想来,你不知道苏晗的病情吧?”吃完饭后,他喝了一杯茶水,然后问我。
“不知道。”我说。
“苏晗之所以这样,都是我的责任。”
“这是怎么回事?”
“苏晗的身体携带着不治之症的家族性遗传病。”
“不治之症?”
“是的。苏晗外婆去世的时候,由于当时的医疗水平有限,没有人知道这是遗传病。到了苏晗的妈妈发病的时候,情况和她外婆一样,我们才意识到了遗传病的可能性,但是医院无能为力。”
“就没有治疗的办法?”
“苏晗的妈妈在她小时候就去世了,之后我一直都在寻求治病的办法,可是那么多年下来仍然毫无进展。加上我一直都在隐瞒着苏晗,没有当面跟她说过她的病情,我深怕她因此而做出什么短见的事情来。”
“苏晗不知道?”
“虽然每年我都会以体检的方式骗她去医院做体检,然后给她吃一些可以缓解发病时间的药物,但是她从来都不知道。我本想等寻求到治疗方法的时候,再告诉她的。她在二月已经昏倒过一次了,但是我还是没有告诉她实情。所以在修养两个月之后,她坚持要回到大理。”
“当初她选择大理的时候,为什么不阻止她呢?”
“我何尝不想让她留在陕西,一边寻求治疗她的方法,一边可以观察她的情况。但是苏晗说大理是她的梦想所在,她那么向往的地方,我怎能就此掐断呢?她来大理之后,整个人都变得开朗了起来,她每次都会跟我讲到她在大理的经历,我感觉到她在这个城市过得很好。只要看到她开心,我便只能由着她。”他说完喝了一口茶水,“我也是因为这样而认识你的。”
“那您接下来要怎么打算?”
“我想让苏晗在这边休养一段时间,等她醒了,然后带她回陕西去。”
“如果苏晗仍然想留在大理呢?”
“我的朋友前一段时间跟我说,他认识一个美国的医生,专门研究这种难治之症,他在下个月将会来到中国,我想请他给苏晗诊断,看能不能帮助到苏晗。所以不论怎样,我都要把苏晗带走。”
“那就只能告诉她实情了。”
“是啊!希望她能够原谅我,如果当年不是因为我们那一段孽缘般的婚姻,苏晗也不会背负现在的病痛。”说完他弓着身子,掩面而泣。
“小的时候,我经常带着苏晗去放风筝,她那股活泼开朗的劲从小就养成了。我多么希望她一辈子都像那时候一样,像一只风筝一样,自由的在天上飞翔,一直都挂着天真无邪的笑脸。她妈妈去世之后,苏晗像是换了一个人,整天沉默寡言,经常把自己所在房间里,我除了心痛之外更是束手无策。高三的时候,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苏晗突然开始跟我说话,并嚷着说去大理上学,说大理是她唯一的梦想。我看到苏晗的转变甚是开心,所以没有任何阻拦,便让她来到大理。”
“她也跟我说过,她有多么喜欢这个城市。”
“她来大理之后,感觉像是回到小时候那般纯真烂漫,她跟我说话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多,我有时候甚至觉得苏晗像是痊愈了一般。”
“这或许是我没有察觉到她身体有什么不一样的原因吧!”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发病的时间比医院的预计还要提前。”
“是不是因为她陪我跑步而导致的?”
“她陪你跑步?”
“是的。”
“医生说她不能做剧烈的运动,也不能有精神上的强烈打击,不然会提前她的发病时间。”
“对不起。”我说。
“这不能怪你,因为你们都不知道实情。”
回到医院的时候,天已经快要黑了,苏晗还是没醒来。苏晗的父亲叫我先行回去,等学校的事情忙完了再过来。
在返回幼儿园的公交车上,我反复的想着苏晗父亲说过的话。苏晗第一次晕倒,是因为我对她坦白了我跟陆雅的过去。第二次晕倒,是因为我要她陪我跑步的原因。苏晗发病时间的提前竟然是因我而起,我感觉到心里在翻滚着某种针刺的痛。
周四,我还在幼儿园上课的时候,苏晗的父亲打电话跟我说苏晗已经醒了,情况有所好转。周末的时候,我在古城里买了一捧红色的康乃馨,去到医院探望苏晗。刚走到病房门外,就听到苏晗的笑声从里面传了出来,我突然觉得心里一酸,眼眶顿时湿润。
过了好久,我才推门进去。苏晗靠床而坐,正跟她的父亲聊着什么很好笑的话题,看到我的时候,露出那明媚的笑容。我把花放到苏晗的怀里,她忙着跟我说谢谢,然后跟我说她今天吃了很多的东西,还指着床头柜上的空碗给我看。苏晗的父亲忙说要上个洗手间,于是就掩门而出了。
我走到苏晗的床边,苏晗一下子就抱住了我,她的眼泪顿时夺眶而出,我不知如何是好,轻轻的抚摸着她的头发。
“对不起!我让你担心了。”苏晗一边啜泣一边说。
“没事了!”我说。
苏晗仅仅的抱着我,整个下午都没有松开我。我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话去安慰苏晗,心里的痛一直都没有退去。
时间在苏晗病痛的日子里行走得无比缓慢,我几乎每天都在医院和幼儿园之间往返。那一段时间里,我几乎忘记了思考,忘记了将来这样遥远的命题,我只是希望每天都能看到苏晗,看到她慢慢的从病痛里走出来。但是我知道,即便每天都能看到苏晗的笑脸,她离开我已经成为既定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