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入咸阳者,为关中王”,赌约已立下。
毕竟刘邦棋高一筹,依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先行入关夺取了咸阳,将关中王笑纳囊中,“与父老约,法三章耳,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寥寥数言就收买了无数民心。
刘铮乃一介布衣,没有王侯将相这等歃血盟誓的气概,二十多岁时契约意识还很不强,对合同、约定之类的意味缺乏切身感受,可恨的是娶周爱琼为妻时竟然丧失气节地订立了城下之盟,或者叫卖身契,此为其杯具人生的发端也可说埋下了伏笔。凭良心说,这本不是周姑娘本意,而是周家择婿的先决条件且绝不通融,就因为该大小姐对周家而言至关重要简直系全家性命于一身,鬼使神差地他就起了救赎的念头,所以自甘沦陷。
只能解读为他中了蛊,神智不清。
冥冥之中,众生命运自有无形的手来播弄,签订了条约就得拿它当回事,绝不可以等闲视之甚或儿戏,你看一个不留神,刘铮就出事啦,犯法了吧?被公安羁押了!
刘铮杀人啦!这消息不胫而走令闻者尤其是能与其本人扯上关联的群众全都为之一惊继而匪夷所思,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化人?那可是出版发表过诗集的儒雅人呀!还能跟命案扯上关系?
古代有曾参杀人的典故,说是曾参他娘端坐家中纺线,忽有邻人从集市跑回来报信说曾参杀人啦!曾母安坐不动机杼如常,待第二人来传凶信仍能稳坐,再到第三人跑来,曾母就逾墙而走了!
可见在这个喧嚣浮躁的尘世中,变数乃是常态,没人能对他人甚至至亲报以绝对的信念,更甚至于对自个儿都不可以相信太过。
更进一步的消息就令人血脉贲张了,刘铮不但杀了人,而且情节滥俗,居然是与有夫之妇勾搭成奸,在人家家里奸宿时被男主人撞破摁住了痛打,刘铮这小子挣脱光了屁股逃跑,待男主人追下楼时,他竟然丧心病狂驾车把人给撞死啦!其行径何其令人发指!不但淫人妻子,还丧尽天良到陡起杀心害了苦主一条性命!就是当年西门大官人其歹毒也不过如此!
本来还在嗟呀连呼可惜的群众,立刻缄口不语。
现在让我们抽丝剥茧来解构刘铮其人,并对杀人事件作尽量客观的表述,以力求还原事实真相。
刘铮现年三十四岁,系玉河县人力资源管理局办公室主任,妻子周爱琼,三十一岁,为该县文体局干部,夫妇俩育有一女,叫刘晓鸥,现年七岁,待入学。
在这么个城镇人口尚不足五万的小县城,文人骚客不算多可以用寥若晨星来形容之,就是百年也未见得能逢一场文化盛事,所以能写诗且常常发表豆腐块文章的刘铮就称得上文人中的翘楚了。尽管骨子里颇有些迂腐之气,他还真不乐意被人称为文艺青年,那相当于指着和尚骂秃驴嘛!诗人这称谓也不敢领受,因为怕别人视其为变态,总之很为自己的人生定位困扰,以至忧愁幽思常叹《离骚》。
他毕业于区内一所二类大学中文系,早年在县文体局供职,后来人事局局长爱其才名召至麾下,一眨眼又混了五六年,仕途谈不上遂顺,倒是搏了些许虚名。说起来他那性子偏绵软对谁都拉不下脸来,并不适合混官道。“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可惜再回首早已是百年身了,谁又没长前后眼!话再说回来,活在当下,混迹于这么个小县城,可供选择的职业并不多,以他的秉性修持最多就是执教鞭做个孩子王,老来以桃李满天下告慰人生。
看守所里的刘铮貌似四平八稳古井无波,虽然脸上瘀青红肿未消,但未显狼狈之相。
噬脐莫及了吗?竟然冲动到了杀人的地步?对血泊中的王育强居然仍有余恨?
内心里笃定……不后悔,悔了不做做了不悔!居然生出些嵇康临刑的豪放逸兴,欲秉笔直书“仰面大笑朝天去,免得阎闾话短长!”
八成是疯魔了!
怎么就和周爱琼结了婚生了孩子过了这么年呢?要是那一切都不发生呢?人生将会是另外一番景象吗?他忍不住苦苦追问,却找寻不到那个终极答案。
毕竟对妻女还有歉疚,此种不堪却让她们娘俩如何面对,怎么接受得了?一声长叹,方始落泪!
早年与艾婷婷苦恋一场,却因各自家庭都极力反对只好忍痛分手,可是见到艾婷婷另嫁他人就红了眼,报复似的立马娶了周爱琼以示与过去彻底决裂!而兜兜转转十年后竟又与艾婷婷纠葛起来,劫数难逃啊,终至酿成血案!自已酿成的这杯苦酒只有自个儿咽下,这就是宿命吧?
无论如何,生而沦落为俗套旧小说、影视剧当中的反派男主角,不由的生出些天意弄人世事悲凉之感。
刘铮终于后知后觉地痴傻了。
亦舒说,我们与之相爱的是一些人,而与之结婚的是另一些人。
人生大抵如此,谁也逃不脱。
娶周爱琼原本就是赌气之举,说到底他并不爱她或者说不深爱她,而在七、八年婚姻生活的砥砺中亦没有衍生出相濡以沫的亲情来,反而由于她娘家的牵绊拖累,致使夫妻俩隙见日深遂渐行渐远。
初识时刘铮在文体局做秘书,周爱琼刚刚大专毕业被招录到乡文化站工作,大溏乡并不远,距县城只有七、八公里路程,而她家所在的榆树沟村就在乡政府跟前。
周爱琼是容貌寻常的女子,外形气质上跟天生丽质的艾婷婷没有可比性,但是生得娇小玲珑,乌溜溜的眼珠儿十分灵动,展颜一笑平庸的面庞竟有十分动人的颜色,那一刹刘铮冰冻的心情融化了一多半,如沐春风就是这感觉吧?而姑娘对本系统内素有才名的他十分仰慕,如此一来,一面之缘后俩人对同事牵线撮合的美意就满怀感激地接受了。
姑娘出身于地地道道的庄户人家,周爹是四川人,周妈是河南人,在家里头各操各的调你来我往就像说相声。刘铮对老辈人这点就十分佩服,怎么说迁居到此地也有二三十年了,在这么复杂的语境下乡音还能保持得如此纯净,不受各地域方言和本地民族语言的污染,该有怎样的定力!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也就是这般境界吧?
周爱琼下头还有俩弟弟,大弟周爱国中专毕业后在家帮着干活,小弟周爱华刚上高中,如此以来,周爹周妈对未来的姑爷就抱有太多暇想,凭空生出无限希冀来。
就是那种下死力土里刨食的庄户人家,自家有二十来亩地,又跟人租了二十亩,种玉米、甜菜、打瓜之类,忙碌起来两头不见太阳,整天热汤热水都没一口。还蔚为壮观地喂了二十多头牛,春夏季节交给哈族牧民赶上山放牧,入冬了就赶下山来自己喂,院子里头草料秸杆堆得跟山似的,那一垛垛码起来全凭自个儿下力呀!
“唉,俺们苦了一辈子,图个啥?就指着这几个孩儿能出息了,不当这农民了!”周妈喟叹。
刘铮深以为然。
他亦是农村长大的孩子,尽管没怎么干过农活,也体会过耒耜稼穑的辛苦。他父亲早年在乡卫生院当院长,在破破烂烂的医院里手底下管着十多号人,其实那都跟农民差不多少,而他的玩伴同学基本上都是农家的土娃,当然……除了艾婷婷。
上初三那年,刘爸调入县医院当了普通医生,全家随之搬到了县城,那个偏远的乡村就此从他的生活中撤离,可是一颗稚嫩而又顽强执著的心致留在了那里给牵绊住了。
周爸周妈对他家境背景可不怎么看好,嫌太过一般。父亲是县医院的医务科主任,就等着退休回家养老,母亲做了一辈子家庭主妇,上头有个姐姐叫刘静,在县医院做护士,已经嫁了人,丈夫是同院的医生,儿子刚两岁,总之稀松平常,乏善可陈。
人家艾婷婷嫌贫爱富概因为生得美丽握有资本,这庄户人家也挑三拣四底气却从何而来?真让人郁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