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天平捎来聂小姐的电话,问他这么长时间为何不去玩玩。景浩顿时有些感动。这段时间,他心中何曾忘却过她那活泼的倩影。几次想给她家里拨个电话,但想到接电话的很可能是那个年轻的军官张通宝,心里就没了趣味。他不能让聂小姐更不能让她那个男人看轻他,即使一时不能画业大进也该变得稍稍富裕些再去见她。
因为怀有这种心思,他就对天平说:“你给我回个电话,就讲我正在做事,等手头空下来就去看她。”
这天,景浩正埋头在屋里做事,身后忽然有个脆脆的声音:“你就住在这里呀,倒是叫我好找!”聂楓居然寻上门来了!
满屋凌乱的字画,景浩手忙脚乱地收拾,腾出床来让她坐,他说他实在没料到她会主动上门。“不欢迎么?”
“怎会不欢迎呢?”他怔怔地望着她,他喜欢她的声音、她的扮相、她的神态和气质。
她说:“叫你去你不去,所以我就来了。”他说,先生给他联系了一些事做,一个多月闭门不出了。聂小姐弯弯身子看看他搁下的活计,一张脸顿时没了笑容:“这就是你要做的事呀!而且一做就是个把月亏你耐得烦!”
景浩脸上,顿时热辣辣的。他说:“就是这种事,也不是很容易寻的。”
聂枫仍旧摇头:“你的那个先生,就是这样关心你的么,不就是为了挣几个钱么,缺几个钱,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景浩直言:“我还没这个勇气向你开口,况且……”
“什么况且!”她打断他,“收起你那点男人的自尊吧,我聂枫虽没有万贯家财,也不是劫富济贫的女侠,可对真心实意的朋友却从来不吝啬的!”
虽然被她抢白,景浩心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不痛快,他掀开布帘子给她看:“我哪里会放弃我的追求呢,做这些事,不过是以俗养雅罢了。”
聂枫看时,那里架着一幅尚未完成的油画:春日的校园一角,有几个晨读的少女侧影,调子很安谧。
聂枫高兴道:“你就应该多画西洋画,国画大师也忒多了些,超过不易。”
景浩说,论讲他也更偏爱油画,但也不想废置国画,一则可以兼融其所长,二则画国画的材料可以随便些。聂枫笑道,说到底还是缺钱。
两人出了门,在校园里漫步。在那片静谊的竹园里,聂枫居然挽住了他的臂膀。这条小径曲折不平,她怕跌倒。她有些羞涩,说怀孕了。景浩这才注意到,她腹部有些显眼。
他问她,还会当演员么?她摇头。他奇怪,说,“为什么不?你演得多好呀!”
她反问:“我其他事就做不好么?”他追问:“是你男人反对你演电影么?”
“在这种地方,不要提到他,好不好?”她的声音变得温柔起来。
这时候,夕阳已然隐匿,天上舒卷的白云,一朵一朵被夕阳濡染得金黄透亮。竹篁间顿时流动着悦目的橘黄,好像在积聚着燃烧的力量,枝叶间隐约似有金属的淫锵。
聂枫伸出双臂叫:“景浩,你就把这颜色和声音画出来,有多美!”
没提防一脚踩偏,险些跌倒,景浩援臂抱住了她。她那柔软而富有生命活力的肢体,给了他一份激动,一份憬悟,一份遐思。
她却像没事一样,从容立起身子来继续说:“不管怎么讲,景浩,你得给我把它画出来。”
她的话音里分明有着娇嗔的意味,景浩喜欢这一份娇嗔而不喜欢她居高临下地称他做小弟弟。
她说她要回去了,景浩说随便在这里吃点吧。她想了想说,没跟那个人打招呼,他会不高兴的。既然如此,景浩当然不便勉强。回到宿舍,仰在床上,想到聂执今日说到“真心实意的朋友”,她应该就是这样看他的吧?又想到竹园里漫步的那一幕,不由得心潮激荡,翻身起来,继续涂那幅《春日少女》图,一直画到深夜也毫无倦意。
这天下午,景浩拿着聂枫那日留给他的地址来到昌衡路101号。见他进来,聂枫十分惊喜。
“你住到这边来,父母亲那边可就要冷清多了。”景浩打量着屋子说。
“是呀,一个哥哥一个姐姐都结了婚,原本父母亲又是最喜欢我的。我说住那边吃饭也方便,我舅娘烧得一手好菜,可是张通宝那家伙不同意,他讲住那边也有不方便之处。”
她坐下以后又说:“还是不要结婚的好,一个人有多自由自在!”
景浩想了想说:“你是结了婚了,没尝过结婚这种滋味的人,又有谁会相信已婚者的劝说,而放弃结婚呢。”
聂执惊讶道:“这种话,倒不像是一个没结过婚的小弟弟说得出来的!”
景浩既高兴又沮丧:“你干嘛老叫人家小弟弟呢!”她睁大眼看着他,冷不防搂着他的头在他额上吻了一下,说:“以后不叫你小弟弟,行了吧?”
景浩再也隐忍不住,就在她松手的刹那,倏然伸手紧紧拥抱了她,嘴里含糊地喃哺:“我爱你,枫……那晚第一面……我就爱上你了……这段时间,我时时都想来看你……”
她捉住他的双手,用光洁的额头抵住他的额头,叹息道:“你,为什么要捅破这层纸呢?”
“为什么不!”景浩的眼里燃烧着激情,“你知道我昨晚完成一幅画的时候最渴望的是什么,不是鸡蛋牛奶面包,甚至也不是朋友的称赞先生的鼓励,而是你!只要你静静地站在那,轻轻地说一声:画得好快呀’,我就心满意足,精力无穷!”他的面颊如同不胜酒力一般殷红,连嗓音也因燃烧起激情而显得嘎哑。“你爱我什么呀,你这个小傻瓜!”
“爱你的一切,你的声音,你的眼神,你的风姿,你的气质,
你的举手投足,你的一颦一笑,你的所有所有的优点和缺点。”
她哧哧笑了:“你若发现我所有所有的缺点以后,只怕恨都恨不过来了,还会爱呀!”
“你若不相信我,你就把你的缺点在短时期内都表现出来吧,你会看到,迎接它们的仍然是一颗矢志不渝的爱心。”他把头颅埋在她的胸间,久久不肯抬起。
她双手托起他的下巴,吻了吻他,放开他,然后轻轻地喟叹一声。他说,他不要听她的叹息,他要看她永远的笑靥。她微笑道,那怎么可能呢。他说这没有什么不可能,他就要竭力使她永远愉快。
“只要我一直在你身边,我就能够。”说这话时他的面颊再度燃烧起来。她说:“你看《荒江怨》里的我,我可是个悲苦的形象啊。”他想了想说:“你在那个风雪之夜出走,遇上了我,然后就演一出续集《荒江喜》。”
“你倒自信!”她静默了片刻说:“只怕以后演电影就难了。”她轻抚着肚子,摇头。
“生了孩子以后,请个女佣,总还能抽出身子的吧。”
“他不大乐意呢。在这一点上,他同我母亲倒合拍,不喜欢我做演员。我呢,就觉得演戏好玩,即使不演电影罢,但总得与艺术结缘,我天生是个好玩好动的性格。”
这时,她站起道:“他回来了。”她下意识地理理头发。张通宝进来了,一身戎服,景浩觉得他着军衣原本是很神气的。张通宝见了他,只一愣,即刻就认出他来了,摘下帽子一扬:“请坐。”
他从一只金晃晃的烟盒里弹出两支短粗的雪茄来。景浩平素不吸烟,却接了。闲聊了几句,景浩要走,张通宝却硬留他吃饭。
聂枫自己下厨。她说在城郊雇了个女佣,很能干的,这几日女佣的孩子出疹子便回家照料去了。
聂执随意弄了几个菜,看上去爽目,吃起来爽口。景浩不由夸道:“没想到聂小姐还会烧菜!”
聂枫道:“我爸爸看重口福,请佣工必请会烧菜的,耳濡目染,所以我也不至于太差。”
张通宝却说:“你现在不该叫他小姐了,她现在是太太,叫张太太。”
景浩一时有些尴尬。聂枫不服气道:“叫小姐也没错的,我不爱别人叫太太。”
“可你现在是太太而不是小姐。”张通宝平平正正地说,一丝儿玩笑的意味也没有。
“我是太太,就不必我下厨做这顿饭吧?”聂楓笑着想把气氛弄轻松些。“你的好朋友来了,你能不做么?”
这话在景浩听来,就有些别的意味了,景浩岔开话题问:“部队上的事忙吗?”
“总归不像你们那样轻松,画画啦,唱唱戏呀,跳跳舞哇,我们荣膺的是保家卫国的重任。”
聂枫说:“那是过去的光荣,这几年养了多少闲人,躺在烈士的功名簿上享清福,抽大烟、逛窑子,什么事都出来了……”
“别胡说!”张通宝啪地放下筷子,“打仗流血掉脑壳,不为国家谁干这个!就是有人趁和平时期享享清福也无可非议,他们流血流汗,他们如果无权享受,谁还有权享受!画家小老弟,你说呢?”景浩无心同他争辩,就说:“张……太太说的有些道理。”
“好,就冲你这个也不错,干了。”张通宝举杯,一饮而尽,然后等着景浩。
景浩虽然不善饮,却不愿示弱,也一饮而尽。这是烈性老窖,他顿觉喉头如割,那灼人的感觉瞬间烧到心里。
“好,是个男子汉!”张通宝又从容筛酒两杯,先自饮了,杯底朝天盯着他,那目光隐隐含着挑衅。景浩情知自己没有酒量,却有一种被激怒的感觉,也一口饮尽。
张通宝说了一个“好”字,再筛。聂枫叫道:“别筛了,他没酒量。”
张通宝逼了她一眼:“你怎么知道他没酒量!”仍旧筛满了。“我行。”景浩红头涨脸道。终于,三四杯酒下肚之后,景浩醉了,吐了一地。这时张通宝已经进里屋躺下了,很快就响起了鼾声。聂枫扫去了秽物,拧了一把热毛巾给景浩揩手脸。感觉到自己的狼狈,景浩羞赧道:“喝酒我不行。”
聂枫情知他受了张通宝的捉弄,怜惜道:“你何苦同他对着来呢。”
景浩瞪圆眼说:“我回去以后就练酒,以后再跟他来。”话刚说完,又是猝然一呕,这回全吐在聂枫身上了。蔡先生转交的那批活做完以后,景浩得了两百多块钱的润资。他还从未经手过这样的大数目,将各处的零星借款还掉,还有一百多块,他就决定回老家九江一趟,然后在九江坐船西行,去三峡写生,这是他多年的夙愿。
行前的这天晚上,约定聂枫来见一面。因为翌日一早的车,聂枫不可能送他。快十点了,仍不见聂枫露面,景浩在校门前的街上走了无数个来回。她是不是被张通宝看住了呢?自那次吃了饭以后,景浩又上她家去过两次,张通宝已经明显的冷淡他了。
约摸十点半,法国梧桐的阴影下才出现她的身影,她是骑自行车来的。她说她差点要出不来了,幸好部队突然来电话要张通宝去开会,她才脱身出来。
一进屋,景浩就紧紧拥住了她,说:“如果你不来,我会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真要急死的。他是不是察觉了?”
她摇摇头说:“凡我晚间外出,他大都要警惕和干预。可他自己呢,在外头肯定和别的女人胡三黏四,至于上没上过妓院,我还说不定。”她的语调显出了悲怆:“原先我妈妈阻止我同他结婚,我认定他好;现在发现他不好,回到家里还要撑面子说他好……我本来不准备这么早怀孕,还想演两出电影,他根本不听我的,就强蛮……平时对我一点尊重都没有,凡事必须服从他,若依我以前的脾性,早就同他崩了。现在怀了孕,不敢有大的情绪波动。他就不晓得,这时的女人,尤其需要体贴。”
景浩抚着她,温柔地说:“你若属于我,荣华富贵我没法给你,那一份体贴却是永远有的,而且,对其他女人我都目不斜视。”聂枫卟哧一笑:“结婚以前的信誓旦旦,有多少是可靠的呢?”景浩说:“你给我一次这样的机会试试,如果说我两人之间有了厌倦,那必定是你对我。”听了这话,她叹息了一声。
他又说:“我知道你其实未必看得上我,一没钱二没地位,尽管你并不俗,但你未必能吃苦。”
“何必说这些呢,在这样一个晚上。”她满目柔情,“我看出你是很有潜力的,很可造就,所以你不要辜负了你自己。”她从挎包里摸出一沓钱来说,“这是两百块,你带上,艺术可以生钱,但你现在还未成名,所以需要钱来滋养艺术,以后就会好的,是不是?”景浩内心充满着感激:“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枫,你还不知道,你给我的激情就是对我的艺术最好的滋养。这种激情我以前从未有过,以后也不可能从别人那里得到,所以我永远珍惜它。”
这时月影横斜,除了沙沙的树叶声,阒无别响。小屋的空气里,浮动着颜料、油料和纸张的气息。一只老鼠四处巡视,却并不啮咬。
两人肌肤相亲,景浩于激动之中已企望有一种深刻的交融,后来是她振衣坐起,说是时间不早。
惜别的时候,他送了她很远。他不会骑车,所以没法带她,他又不忍心让她带,就一路跟着车子跑过去。
九江是个水陆码头,虽未见得十分富庶,一年四季却也热闹。景浩的家在街面上的一座老式房子里,还是前清当过翰林院编修的老太公手里置下的。冬暖夏凉,适宜居家。民国以来,景家因恶疾屡屡侵染,已明显衰落了,但是这样的书香人家,读书人的做派是须臾不会改变的。
景浩中学以后,他父亲期望他到杭州或上海去读大学商科,无奈他却喜欢无甚大用的美术,弄得常年卧病在床的父亲心中愤懑,一年半载没给他寄钱。心慈的母亲到底不忍,暗中常会接济,逢年过节,见儿子賭气不回来,一定会寄些九江的特产穌糖和茶饼。
如今儿子学成归来,气质到底和以前大有不同,又见儿子给大人各扯了一块质地不错的洋布,还给外甥及侄儿女买了洋东西,很有点富足模样,父亲心情陡然好了起来,差使母亲到江边买些新鲜水货,晚上请老街坊过来坐了一桌。
听着街坊们的夸奖,父亲的脸色越发飞扬起来,频频给他们筛酒。景浩匆匆吃罢饭,就站到门外,散漫地看街景。
景浩因人物素描练得多了,习惯盯住人细看,此时看街面上来去的姑娘和少妇,虽然着装并不大落后,但却很难寻得一个聂枫模样。
他想,聂讽那般漂亮的女子,在沪杭一带很常见,但那股活泼欲燃的气质,就很难得了,更难得的是她还有那么深的艺术修养。景浩忍不住感叹: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九江南面的庐山,东临鄱湖,北瀕长江,平地拔起,雄奇秀丽,此时人夏进伏,全国各地的达官显贵,趋之若鹜。
景浩在山顶盘桓,看轻云迷漫,听松涛泉咽,心中充满一种幸福感。他每隔一两日就给聂枫写一封信,述说山中的见闻感受。他说,以前也多次上庐山,却从未有过这样一种沉醉,究其原因,一是有了一双审美的眼睛;二是心中无时无刻不包蕴着她这是更重要的,他热烈地初恋着,尽管她不在身边,尽管她现在身属别人,这又有什么要紧!
他说他在山上天天玩也天天作画,只觉得心中喷涌着一股激情,一发而不可收。他告诉她,因为家庭气氛和睦,也因为有着做画的激情,他会在山上多呆些时候,希望她多多来信。
聂枫的信不均衡,有时连着来,有时隔好几日才一封。他知道这取决于她的方便程度,然而若是隔了几日没收信,心中就惴惴不安,忍不住要去做各种徒劳无益的猜想。
山中一呆就是两个月,他很痛苦,也很幸福。素描、速写、油画和国画,各种画稿装满了一只小箱子。后来他溯长江、下三峡,履云贵而几近人藏,返回九江时已是容颜消瘦,疾病缠身。父母亲延医请药,硬是把他摁在家里调养了一个多月。
景浩正准备返校的这日清晨,忽听一个女子在背后叫道:“景浩。”
景浩看时却是那个拉小提琴的校友张倩。她说她是从武汉来的。早几个月就听说他回来了,这次特意绕道九江来看他。
张倩说她回杭州以后,她职业不易找,不好的职业又吸引不了她,所以索性东游西荡,自由自在的,惯了,就也不在乎一份固定职业了。
景浩记得她与自己同年,就问:“你没打算结婚成家吗?”她盯着他问:“你呢?”
景浩没来由地有些窘迫:“我好像没这个打算,起码是目前没有。”
她也说:“目前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