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浩头次见到聂枫实在是很偶然也很意外的。那是1934年的一个春夜,大光明影院新上映《荒江怨》。天平说,里头有个演童妹的角色,眼角眉梢都是戏,一张脸也生得很精致很动人。景浩笑他:“你是对她的脸有兴趣才来看第二场的!”又问他演童妹的演员是谁。天平说不记得了,反正不是名演员,看第二场就是冲演员表来的。
灯光骤然默淡,白晃晃的银幕上影绰绰的如同有千百只飞蛾糖动。字幕冉冉上升,是一手很流利的魏碑。
演童妹的是聂讽,一时间,景浩和天平都念出了声。景浩和天平都喜欢看电影,却对聂枫这个名字很生疏。
场子里抽香烟和旱烟的都有。烟雾弥漫。景浩左边一个老先生端着一盏银亮的水烟枪,吸得吐噜咕噜响,一捻纸媒在手里燃得透红透亮。
人物出片了,场子里的騷动声依然没有完全消弭,仍有人掀开厚帘子人场。后排原本有两个空位子,此刻进来了三个姑娘。对了票号以后,姑娘们责令边上一个汉子起来。那汉子无动于衷。“起来起来请起来!”尽管后面着一请字,却是一声比一声高。那汉子索性双手一抱道:“不起来又怎样?”景浩恐怕姑娘们会吃亏,便转身去说那汉子:“各就其位,这是影院的一般规矩,又有什么可争的呢!”
那汉子也不言语,只狠狠剜了景浩一眼,倏地伸手猛地擒住了景浩的衣领。天平正欲相帮,三个姑娘中一个穿皮夹克的对着那汉子的手突然劈了一掌。那汉子转脸来对付这姑娘,一时间就乱起来。
一个姑娘叫道:“快去给老虎团打电话。”也有说叫警察的。
那汉子看来终有些害怕,待得影院老板赶来时,他已趁着黑暗悻悻地走了。
老板原来认识这几个姑娘,弯下腰去唤道:“聂小姐,何不到后楼包厢去坐。”
穿皮夹克的姑娘说:“我不惯在那小格子里坐,不去。”旁边的姑娘说:“聂枫你去吧!”
景浩一愣,待老板走后,便返身去看。这人也叫聂枫?一眼两眼没看清,又不便频频回头,便低语告诉天平。
天平马马虎虎一回头,说:“同名同姓的总有,我就在《时报》上看到一个作者也叫天平呢。”
饰童妹的聂枫出场了,果然清秀标致。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演的是一个富家侍女,被两个公子同时看中,自知命运不济,若轻易委身难免不被玩弄,所以在两人之中机智周旋,还需在老爷太太面前灵巧敷衍,却又终于在二公子的信誓旦旦和情意绵绵之中付出了真情。
结局是悲剧性的,二公子被大公子唆使人残害,童妹被视作祸水在一个风雪之夜逐出大门。
后排的三个姑娘,每当童妹出场便有一番小声的嬉笑议论。景浩听在耳里,猜定身后的聂枫就是影中的童妹。
电影放完的时候,银幕上飞舞着千百只飞蛾子。有人对着愈来愈淡的童妹影像粗鄙地叫道:“傻蛋才放她走!”三个姑娘这时匆匆起身离座。景浩拽了天平一下,两人紧跟出来。
屋外细雨纷飞。一根电杆斜斜地戳在水洼里,灯泡晃晃荡荡,雨丝伴随着灯光旋转。
三个姑娘站在阔阔的屋檐下,不知是等人还是等车。瑟缩的黄包车夫躬着腰讨好地凑上前来,三个并不理会。
在这个大城市里,穿皮夹克的姑娘是很少的,此刻她把双手斜插在口袋里,松松的发辫堆在脑后,一条马裤挺括,再下是一双走起路来铿然有声的高筒靴子。
景浩迷怔怔地看着她修长挺立的背影,喃喃说:“倒像是一个可以横戈跃马的巾帼英雄呢。”
天平趋前一步问:“请问小姐也叫聂枫么?”她蓦然回头,脸上依然是冷冷的,不是警惕而是高傲。凭着写生素描练出来的锐眼,景浩认准了眼前这个穿皮夹克的姑娘就是《荒江怨》里的童妹,尽管乍看上去气质迥异。景浩一时有些激动。
那姑娘似乎也认景浩是那个帮衬了她们的小伙子,咧嘴笑笑,正想说句什么,猛然一声脆脆的喇叭,一辆乌龟状的黑色轿车笨实而又快速地驶过来,激溅的水花惊得路人纷纷退避。“来了来了!”姑娘们欢跳着下去。
车厢里钻出个军人来,不知道说了几句什么,姑娘们爱叫不听地抱怨着,转眼间全钻了进去。
景浩动情地紧步跑下台阶叫道:“我是国立艺专的景浩!”没待他走近,那乌龟车巳嗖然驶远。
第三天,天平就把聂枫的地址弄到了手。他谎称是《新新报》的记者,把电话打到华兴影戏公司,那边很利索地就告诉了他:顺浦路20号。
前晚看罢电影,天平就睡在景浩家里。谈到后来,景浩说无论如何想同这个演员面谈一次,他觉得她是一个不平凡的女人,这不单单是因为她演技好。天平是景浩的至交,因家贫,辍学以后在一家报馆的印刷厂工作,业余跟着景浩学画。朋友既然有这样一个小小的愿望,天平焉能不助。影戏公司为避免歹人的騷扰,有对年轻女演员住址保密的义务,想不到得来全不费功夫,天平认为这是他们有求于报纸做广告的缘故。
这天下午寻到顺浦路20号。
隔着木栅叫了几声,里头出来一个中年妇女,腰上拦了一块黑底碎花围裙,女佣模样。她说聂枫出去一阵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景浩失望道:“我还以为她睡午觉刚起来呢!”听他这么一说,女佣问:“你们同聂小姐认识?”天平赶紧谎称:“当然认识,约好了今天下午来的,没想到却走了。”
女佣说:“既然这样,也许再延一刻就回来了,进来坐着等吧。”说着下了栅门上的锁。
进得屋来,景浩顿然感觉,这屋子里的装饰依然标明着一种身份、一份价值,尽管显露出陈旧,却没有完全黯淡。
坐在客厅里,左面是一只壁炉,零落几块烧了一半而熄灭的柴袢子。右面是一幅很阔的仿古宣和式立轴,明人花鸟写意;一副对子隶带篆意,写的是:水深鱼极乐,林茂鸟知归。
女佣问他们是哪里的,天平依然说是报馆的。没待他二人发问,她就絮絮地说开了。
聂枫不但功课好,而且好玩好动,什么舞蹈、踢球、游泳、射箭、骑自行车,她都有一手。拍第一部影片的时候还没毕业,父亲对她拍电影是既不赞成又不反对,母亲却认为一个女孩子到处抛头露面当演员,有辱门风。直到她主演的电影《别有洞天》上演,或许是因电影卖座很盛,评价很高,母亲也没了疾言厉色,只说:“一个姑娘家,到底是在屋里学些诗书琴画才好。”景浩忙插问:“她懂画么?”
女佣说:“怎么不懂,她屋里有几幅画就是她自己做的。”说着居然放下手里的针线,领他二人到聂楓卧室来看。
不算大的一间居室,一只书橱,一张写字桌,梳妆台上有新式化妆品,卧床上有书有毛衣也有球拍。墙上有几幅很随意贴上去的水墨,笔法稚嫩却大胆,这就是她自己的作品。
女佣兴致颇高,四处指点。景浩心想,这个佣人倒洒脱,也不管生人熟人,介绍起来眉飞色舞。
回返客厅,天平问:“聂小姐可曾婚配?”女佣叹了一口气说:“说起这件事来,她是逆了父母的意了。她父亲的朋友给她介绍了一个小开,在英国人开的洋行里做事,乡下有田产粮栈,城里有房产店面。她们结识也有一段时日,却又同老虎团的一个年轻军官恋得火炽巴拉的,都订了婚了,把她母亲气得病了一场呢!她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她不转,这也是没奈何的事。”
老虎团的军官多半毕业于陆军军官学校。北伐之中,老虎团兵强势锐,在浙皖一带攻城略地,军威远播,各方纷纷响应归顺。南京、上海一线的守敌,闻风丧胆,仓皇渡江北逃。兵不血刃而驻城,使老虎团有口皆碑。团里的青年军官顿时成了颇受新潮思想影响的女学生企望的对象。尽管时间一久,人马调换已多,但说到老虎团,依然少不了欣羡。景浩心想,聂小姐既然读书的时候就是一个不受拘束的女子,择偶选婿而不拘成格,就是可以想象的了。听说她巳婚配,景浩心里没来由地悠悠一坠。
他们在厢房里正说着话,院子外头有人边开门边叫道:“舅娘,谁来了?”
正是聂枫。
她大概遛狗去了,脚边滚着一只摇头摆尾,长毛若披的白色哈巴狗。听舅娘说是她的朋友,她便偏了头仔细盯着客人看,然后噗嗤一声笑道:“你们倒会找!”
景浩看她,今日没穿皮夹克,一件果绿色的春秋装,外面套一件茄色马甲。乌发云朵一般盘在头上,没有前晚见着的英武,却又多了一层妩媚。尤其是那对墨黑发亮的眼珠子,既娇俏,又警醒,更机灵,虽是漫不经意地流转,却像是要把人的五脏六腑都勾摄过去。
不经意之间,景浩的脸上便觉得有些热灼起来。他说:“我是国产艺专的景浩。”
“那天晚上,你不是已经自我介绍了么!”她嘴角滑过一丝哂笑。
“那是汽车开的时候,你听见了?”景浩有一分欣喜。那个也许是舅娘兼女佣的女人就问:“不是讲你们是报馆的么?”
景浩不大好意思地解释,天平在报馆印刷厂做事。聂枫说:“舅娘,没你的事了。你到鸿祥去看看,我的两套春秋裙怎么样了,跟老板说一说,隔日就要用的。”她舅娘应声去了。
聂枫接着对景浩说:“你一说,我对你的名字就有印象了。早些时候,吃罢晚饭我就到你们校园去散散步、打打球、看看橱窗画展。我记得你的画总是比较多。我记得你画过一幅动物画,好像是三只老虎,而以前你的画总是人物的居多,是不是?”
难为她的心思这般细致!景浩兴奋了,说:“那是大前年吧,全国第一届美展之后,张善子、张大千两兄弟,代表中国美术界,双双赴日参加国际画展。回国以后,张善子来艺专讲学,我就画一张《三虎图》,想博他一粲呢!你可知道,张善子的虎画得极好。”聂枫说:“知道的,他不是用《西厢记》里的十二句艳词,合画了十二张虎图,取名《十二金钗图》以讽世么!”
“是的,”景浩没料到聂小姐对画界的情况这么熟悉,心里越发高兴了,“他的老师曾农髯先生观看《十二金钗图》以后,也惊喜于色,专为这画题了词呢。据说,今年,张善子和张大千又在北平举行画展,张善子准备了一幅《黄山神虎》图,是一只丈二巨虎呢!若能北上看看就好了。”
聂枫微微一笑说:“去趟北平,这也没什么难的。”又问:“你那张《三虎图》,张先生注意到没有呢?”
景浩踌躇不语,天平代答:“张先生听说这是他的第一张虎图,而且没有草稿,连说了两句后生可畏。”
景浩说:“后来有人劝我,何不就着这势头,把虎画下去,做个张善子第二呢。我想,为什么要把我做第二呢,做不了第一的那条路我不走。”
聂枫咯咯地笑起来,欣赏地点点头。两人顿然就觉得距离近了起来。
一个月不到,景浩就收到一份粉红色底子的结婚请柬,聂枫和张通宝的婚礼定在大华饭店举行。天平也同时收到了这样一份请柬,两人都为她显贵之身却不忘一面之交的穷朋友而高兴。
那天,他们把一份薄礼送上台面,那个管礼品登记的司仪眉头一蹙,把两人的请柬看了又看,又在两人脸上睃了又睃,不大客气地问:“请问两位在哪里公干哪?”
景浩顿有不悦,也没好声气地答:“艺专。”那人嘿嘿一笑说:“艺专?艺专不是一个没钱的地方吧?”景浩不再答理,扭头就走,天平跟过来。到楼梯口,天平说:“这样走了不好吧,料得这个势利眼也不是聂小姐家里的人。”
景浩想了想,还是进来了。是呀,连聂小姐的面都没见着呢,哪能负气就走。两人择了一张桌子坐下。这张桌子的客人大都互不相识,景浩略觉心安。
开始上菜了,杯盘相碰,人气嘈杂。
举杯筛酒的时候,新娘和新郎携手入厅,顷刻间群起鼓掌欢呼,气氛异常的浓烈。景浩引颈相望,但见聂枫一袭白色长裙曳地,乌发高耸,簪金佩玉;美目流盼,光彩照人。那种仪态万方的高雅,任是男人女人,都要为之心折。景浩和天平也情不自禁地随众人一道鼓起掌来。
酒席间,随着新娘新郎轮桌把盏敬酒,高潮时起。景浩来了兴致,掏出一个蓝皮本子,刷刷地画着速写。
新婚夫妇转到这一桌来的时候,聂枫含笑道了一声:“来了,请多吃菜。”并给她丈夫介绍道:“这是画家,艺专的髙材生。”
她丈夫张通宝颔首一笑:“你认识的人,都是搞艺术的。”景浩看这个老虎团的年轻军官,今日没着戎服,却是一套西服。一条红格领带系在略显粗壮的脖颈上,给人一种被束缚住了的不自在的感觉。
一顿饭吃了两个钟点才渐渐收场,撤了桌子便是舞池,矮台上的乐队早已换了曲子,有一些兴致浓厚的,已经成双着对地翩翩起舞。
景浩和天平两人坐在一旁观看。但见那个张通宝早已淹没在红男绿女之中,惟有聂枫,才在这头沉潜,又在那头浮起来,宛如一根红线或一支梭子,把全场的人都穿织起来了。
一团白云飘了过来。聂枫居然援手把景浩拉下了舞池。搭着她柔软的腰肢,熏着她身上的香气,景浩心情顿然十分愉悦。景浩跳舞,是毕业这年同本校一个拉小提琴的女生学的,虽然所学不同科,那个叫张倩的女孩子却表示出了对美术的兴趣,不时拿一些小作品给景浩看。同届毕业,张倩到杭州找事去了,她是杭州人。走前的一个夜晚,她约景浩在校内的竹园里盘桓。景浩预感到会发生点什么事情,最终却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她到杭州去以后来过一封信,很简短,只说找合适的事做不易,也不知道她到底找到没有。
“小画家,”聂枫居然这样称呼他,“你的舞跳得不错嘛,在学校学的?”
他点点头。这一刻,他倏然感觉,毕业不应是学画的结束,而应该是一个薪新的开始,应该攻而不辍,日有所进。景浩,他心里说,这大半年来你是有些緩蛇了呢。在这么一个怡情适性的夜晚,他的情绪洋溢起来、亢奋起来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是这个聂小姐而不是他的老师给了他这样一种生气勃发的充实感,难道仅仅因为他对她一见倾心?
参加聂枫的婚宴回来,就有人告诉他,蔡先生叫他返校后务必去一趟。蔡行政管理早年在东京太平洋美术学校就读,他的同辈同学陆续成了国内知名气绘画大家,蔡先生却因倾全力于素描及油画的教学,作品不多,画界之外声名难显。刘海粟、李超士、吴昌硕等人都认为他功底精深,应该多画,他听罢总是微微一笑说:“教与画,难得两兼啊,若能多教出一些画家,不是胜似我一人扬名么。”
景浩就是蔡先生的得意学生。
景浩毕业后一时没个合适的去处,蔡先生不忍他弃了绘画另谋出路,执意把他留在学校。蔡先生说,留在学校虽然清贫些,那一层艺术空气,总还是时时能够呼吸到的。景浩对先生的关心满怀感激。
一路走一路想,先生是不是给自己找到了什么事做呢?闲散了一段时间,景浩不安,先生也不安呢。
蔡先生的屋前,有一个总是收拾得精致悦目的园子。四时花卉,轮间盛开。此时已是四月,一株山茶仍在怒放。
景浩进来的时候,先生正在给一钵盆景修剪。他当即放下剪子告诉景浩,刚联系到一批活计,是给一家外国人公司批量制作的工艺美术,润资较高,问他愿不愿做。
景浩捡几份图案看了,知道并不难,这种活计是不容易寻的,先生还不晓得费了几多心思呢,心里顿时充满了感激,说:“可以呢。”
先生说,这批活计几乎与创造没有关系,就权且看做是线条的练习,得了润资可以补益创作。
一个多月,景浩几乎足不出户,除了做活,夜间也拣成熟的构思,画上一两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