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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他不由得想想在深山里被抓走的那位云贵大爹……是的,只因为那位回乡知青的错误判断,以为抓人的,不会对七老八十的人怎么样,结果,云贵大爹再老,也免不了被打个七痨八伤,现在无法知其生死。同样,自己对遭毒打的思想准备也是不足的--人怎么能这样?人总归是人呀,怎么可以比野兽还残忍呢?

他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之中。

不是为下轮可能更为残酷的毒打,打死了也罢,而是对人、对人性的失望,他们对自己的同类,居然可以变着法子,发明出那么多冷酷可怕的刑罚--包括对自己裹上棉衣后施的酷刑……这几千年,人类的进步,竟是以冷血为标志了,包括扔原子弹、撒化学武器……

入夜,白村挤在疯子和另一位犯人中间侧躺着,肉体的疼痛与内心的痛苦交相煎熬,怎么也无法入睡。两只手不时抽出来,要么托着头,要么护住臀部,无意中,竟碰到挨墙一方疯子的一堆杂物,有样东西硬硬的,有点发冷,下意识掏了过来,借昏黄的灯光--号子里晚上是不能熄灯的,以便监督犯人--看了看,不由得心扑扑乱跳了起来。

原来,那是疯子治疗精神病的用药:氯丙榛。

犯人们大都没文化,以为这是一般的药品,而且还监督疯子一顿饭吃上一两粒。殊不知,这药却是抑制人的神经系统的,比安眠药的药效要强得多,吃安眠药自杀,早已不出奇了。而这满满的一瓶,足可以供几个人永远睡过去。白村完全了解其之药效。

他不假思索,倒出了几十粒在手心,正准备一齐往口中送去……

正在这时,牢门响了。

“二零一号,出来!”

老号子冷冷地哼了一声:“我算准了,今夜又得把你提出去吧?”

白村赶紧把药瓶盖上,塞回疯子的杂物中,而把攥到手心的几十颗药丸,放到了裤口袋里--这时吃是白吃,昏倒在预审室,马上会被拉去抢救的。

还是原来那两位,再加上一位颇为富态的、俨然是高一级身份的干部。

不过,这一回倒是和颜悦色的了。

尤其那位女干部,一看白村浑身裹住草药的样子,便关心地问:“这是怎么回事?病了?还是蚊子咬的?听说里边的蚊子很厉害,皮肤不好的,一咬就发烂化脓……”

白村只是不作声:对他们诉苦么?乞求他们的怜悯么?

他们无非在作戏。

原来的预审员,也只能自我解嘲:“不会是看守打的吧?”

女干部正色道:“看守怎么能随便打人呢?这是我们代押的人,并不归他们管,得找他们说清楚,不可以这样的!”

预审员这才言归正传:“我们这次来,还是要深挖你背后的黑手。当然,我们并不是说,是直接有人指使你画这么一幅《老圃》,不是,那太简单化了,我们是说那些影响你的,不知不觉,教你潜移默化的这么一个团体,而这个团体自会有它的首脑式的人物……你是个聪明人,我们这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白村当然明白,这无非是想“挖”出一个“集团”来,再定性为“反革命集团”,这太顺理成章了。

“不作声了?你心里明白,你为那么多人写了翻案书,但这个首脑人物却未必就在这些人当中,他用不着抛头露面,更不必亲自闹翻案,搞历史的人,深谋老算得很……其实,材料我们早已经掌握了,只是给你个机会,说了,算你坦白的,立即就可以从宽处理,放你出去你毕竟年轻,也做不出那么多的坏事……”预审员循循善诱。

白村一听,就知道他又在诱导自己去指控上次提到的那位姓章的“历史反革命”了,可是,自己从未与这样一个人打过交道,又从何指控起呢,只好装出极力思索的样子:“你是说那位大学的历史老师,年纪很大的,上次批判你们还把他押上台了,可惜,一直把我的头揿住,我都不知道是谁……”

预审员赶紧称:“你说的对,是大学的历史老师、现在都七十了,老牌反革命,很有一套,不会事事出面,而只会躲在幕后,哄你们年轻人打头阵……那些找你写申诉的人,大都是受他指使……”

白村又心中一沉,不会给联系到成瀚吧,不过,成瀚离七十还远呢,于是说:“我昏迷过去不知多少天,现在脑子里都转不动,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怎么,他们打你头部了么?”女干部很是吃惊。

“我不知道,反正昏倒时,总是一头扎到了硬崩崩的水泥地面,什么都忘了……”白村也来了个顺水推舟。

女干部与预审员交换了眼色,便出去了。

预审员又开始诱导了:“那你还是好好恢复一下记忆,有没有这样一个人,他自称参加过北伐,打过北洋军阀,后来与国民党搞不来,隐居山中,但抗日战争又被请了出来,当然,他会这么说,不会讲他的反革命罪恶的,可不管他怎么说,还是万变不离其宗,他毕竟是国民党的元老,老牌反共分子,到解放前夕,又混进了什么民革,无非是想打进革命队伍,解放后,捞不到一官半职,便又躲到大学当历史老师……你仔细想想,这种人,反革命经验很丰富,从北伐到现在,都50年了,骗你这位年轻人,在他实在是太容易了……”

白村知道他这是在诱供了,只要自己一复述这段话,就算是一种“交代”,那这位覃老师便逃不了“黑手”的罪名。

女干部这时进来了,说:“我已经狠狠骂过那帮看守,怎么能打人呢?年轻人,火气旺,也不能出手就打人嘛……好啦,你赶紧交代,我们这就放你出去,也就不再吃这样一顿冤枉打了……”

白村对于她的话,已经不再认真了,而且,一连三次,都是受虐挨打后的突击审讯,能说毒打与审讯之间毫无关联么?他不会这么天真。

预审员却接了白:“是呀,你还亲自到这个人家中去过,不,是住过,不会是偶然的,说了就好。”

白村更是吃惊:“住过?”

无论如何,这位历史反革命的“历史”,与成瀚的经历完全不是一回事,自己倒是在成瀚那里住过不少日子,而别处,这几年间,则很少人,顶多是家访晚了,回不了学校,才滞留一夜,而这些学生家居,不曾有很深印象,他只能说:“当老师的,少不了家访,山里边,太晚了,留个宿也免不了。”

预审员已缺乏耐性了:“你是软硬不吃,是么?”

女干部按住了他欲拍桌子的手,说:“白村,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家里人着想,你母亲病得那么重,你就不希望早日出去看看她么?”

白村头部“嗡”地响了:“我妈怎么了?”

“她的老毛病,你是知道的……”

“你们……你们去抄我的家了?”

“你这么多年又没在家中住过,我们抄你的家干什么,我们是讲政策的。”

“讲政策,就让我去见母亲。”白村几乎是叫了出来。

“恐怕办不到,政策也规定,凡是未结案的,都不可以与外界,包括家人接触,你女朋友来闹了几次,我们也是这么对她说的。”

“女朋友?”白村诧异了,“你们弄错了吧,我哪来的女朋友?是我的小妹妹吧。”

“你没有女朋友么?”

“没有。”

“那就是看守所反映情况有误,说有人自称是你的女朋友,还把炒米粉冒充洗衣粉放在洗衣粉袋里,差点把她扣了下来……你真的没有女朋友么?”

“没有。”

“着守所后来说也不大象,是个小女孩子。”

“那只能是我的小妹妹。”

“不说这个……看来,你家人也一样,净是鬼点子,所以你也不大老实,连《老圃》背后真正的黑手也不愿交出来,这对你没有任何好处。我想为你创造出去的机会与条件,看来也是白费心机了。”

“我要去见母亲。”白村已是在哀求了。

“不管怎样,你总得有个借口让我们放你出去。而现在,你连一个字有价值的材料都没作交代……”女干部站了起来,“行了,今天的审讯到此为止,以后我们也不会再来找你了,你好自为之吧。”

预审员也站起来了。

三人一道往外走。

他们以为,这么一走,白村一定乱了方寸,会把他们叫回来,然后便“交代”了,一五一十,不管是什么,都会倒出来。

然而,他们哪里知道,白村此时已万念俱灰,如果不是在预审室里面,早已将氯丙榛一把全吞了下去……所以,他们走则走矣,白村却毫无反应。

末了,只好由狱卒将白村押回号子中去。

号子里,依然是那昏黄的灯光,囚犯们的睡相都吓煞人,不是似死人一般,一脸皂白,看不出呼吸,就是似要断气,在梦中抽搐;要么,便是吡牙咧齿,凶神恶煞,似地狱中的牛头马面……白村好不容易摸到自己的位置上,挤到疯子的侧面。

一闭上眼,便看到了母亲凄苦的面容,一般惨白,一般无神,似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白村的心不由得一颤,在心里喊道,妈妈,你等一等,儿子跟你来了。

可母亲的影子却怎么也看不清了。

白村深知,这样的打击,母亲精神上经受得起,可身体未必捱得住了,她太虚弱了,虽说客家女子本身的素质比别的人强,可母亲经过“文革”初期的批斗,身体已彻底垮了下来,不堪一击。而作为长子的他,又是母亲所最疼爱的,他的失踪,以及后来的批斗,无疑对母亲是最沉重的打击,他无法相信,母亲还可以经受再一次打击……

他的手,已经摸到了口袋中那一把氯丙榛的药丸子。

只要吞进去,睡过去,到明天一早被人发现,就已经有足够的时间,想抢救都赶不及了--就这么去见母亲吧!

口袋中的手,已悉数将所有的药丸攥到了手心。

正在这时,隐隐约约一股炒米粉的香味,从枕头下透了出来……这,莫非是错党,如同身边的这位疯子,总是产生视幻觉、听幻觉,以及嗅幻觉。白村不敢相信这股香味是真的,也许是听那位女干部讲起炒米粉,这才会产生联想。但对于入狱一周,饥肠辘辘最为难捱之际,这种香味,无疑太有诱惑力了。要死,也得当一回饱死鬼,上刑场之前还得让人饱餐一顿呢……白村的手松开了,药丸重新回到了裤口袋里,手又下意识地摸到了枕头底下。囚犯们一般都将家中送来的物品收藏在枕头底下,因为这不易于被别的囚犯偷走,白村送回来之际,昏沉之中,也听谁交代过一句,说他家里送来的东西,全压在枕头底下了,当时也只以为是穷开心,才进来,家里只怕还没得到一消息,所以并没当一回事,而且很快便又被提出去审问了。

果然,枕头下边有个小包,他掏出来,里面有些日常用品,牙刷、牙膏、毛巾、口盅,就是口盅里,有一包东西,在微黄的灯光下看,可看出是个洗衣粉袋。他心中不由得一动,不是说已发现里边是炒米粉,怎么还是给送进来了?也许另有一包,被发现了,而放在口盅中的却没发现。他嗅了嗅,又觉得那股香味并不真切,不由得索性撕开,用手指沾了沾,觉得有一丝甜味,干脆,扒拉进口一大摄,噢,香味直冲脑门,又香又粘,还放了糖,很是好吃,果然是炒米粉!

只是太干了,喉咙都卡住了,好不容易才忍住没咳出来。一捱到天亮,每天例行打开水,就可以冲着吃了。

这么说,还得活到天亮,但活到天亮,就意味着这一天没法吞药了,还得捱到晚上……

就在这一刻,一个念头象闪电一般划进了白村的脑际:

这些东西会是谁送进来的呢?

会是小妹妹么?家中能这么快得到自己入狱的消息吗?

似乎没这种可能,而且,母亲那么病重,是必向她隐瞒消息。而最快得到消息的,当是自己的单位,也就是文化局,黎可仪在那里当副局长,对,只可能是她最早得到消息……

这么说,这些日常用品加上冒充洗衣粉的炒米粉,便只可能是晓风送的。这孩子心眼多既然能赶到绿叶中学见在批斗中的老师,也可能想出法子,为狱中的老师送来炒米粉,更可况她已见过老师在批斗中那瘦孱、苍白的样子,知道羁押中没什么吃的。

噢,晓风,你还小呢!可生活施于你的重压、艰难,先是在你父亲“三开”时不堪承受了,如今,又在你挚爱的老师身上加码,你该怎么担负得起?

白村把炒米粉袋捂在了怀里。

他眼前浮现出了晓风那双充盈着汪汪泪水的丹凤眼,晶莹、闪亮,凄美得令人心碎;但目光依旧是明彻、坚定与纯真,充满了一种无邪的信赖,仿佛在说,白老师,你是个好人,如今好人已经不多了,所以你得坚持住,不要让坏人把这个世界全霸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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