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么？可我眼睛不嫩，对不？”晓风又是妩媚地一笑。
“我是说你眼里有毒！”
“才不毒呢，对坏人才毒！”
这时，老三晓美缠了上来，非要白村画她一个素描。平心而论，晓美果然是美，称得上光艳照人，是五姊妹中最无可挑剔到的，只是没晓风那么含蓄、端庄，美得有点咄咄逼人--当是遗传了父母相貌积极的基因。同是丹凤眼，她的是火辣辣的，摄魂夺魄，两个酒窝也特别迷人--总而言之，她的任何要求，别人是无法拒绝的。
白村看了看晓风，晓风显出一副大姐偏袒的意味：“就给这美人鱼画几笔吧。”
晓风静静地退到了一边，仁立着，却托着腮，看住白村画起来。
晓美自是存了一段心思，连炭笔都准备好了--晓风去买鸡，她却去找炭笔去了，五个姊妹，就各有各的主见了。
白村凝神一阵，拿起笔来，在画纸上飞速地画上了一阵，晓风赶紧捂住了口。
白村又稍作了修正、添减，很快，一幅晓美的素描便出来了，不仅毕肖，而且传神。
晓美一看，高兴得直蹦，直叫：“姐姐真有个好厉害的老师！太好了！”
她小心翼翼地把素描夹在一本画册里，而后才问晓风：“你不叫老师画一幅么？”
晓风摇摇头：“你那么漂亮，再来画我，怎么也是丑的。”
白村说：“不会的，你有另一种美，其实，更难画，我只怕画不出来。”
晓风仍连连摇头：“别画我，别画我……我不配。”却一脸绯红。
她怎么说也不肯画。
也许是大姊这里一打住，老二、老四、老五，都没有提出要求了。那边，老二已经把鸡斫好了，叫过晓风，先炖了起来，晓风显然是行家里手，把板栗、黑木耳什么都准备好了。很快，一股怡人的香味便飘了过来。
说说笑笑中，黎可仪便回来了。
她进门便说：“老成可能要晚一步，他疗养的地方远一些，路又不好走，我好不容易才设法通知到他。”
白村说：“他身体怎样了？”
黎可仪放下绿挎包--也就是文件包，叫白村也坐下，才说：“他身体在乡下没吃什么亏，过去的杂病、高脂血，反而好了，主要是不适应现在这一套，有的更是接受不了，一下子去当实际上的一把手，恐怕会惹出麻烦的。所以我劝他去疗养，先缓冲一阵，看看文件、报纸，适应一下形势再说。不过，他还是先报了到，表示服从组织分配。”
白村说：“其实，现在这个形势，不好说，看看再讲吧。这也是一种办法。人家也能理解，挨了那么久的整，调整一年半载，也不为过。”
“话是这么说，可一切并不那么简单。”黎可仪想起什么，问，“今天王局长问《老圃》的作者来了没有，你怎么不站起来？”
“不对吧，他是问学校来人没来，当然得由柳主任站起来。我没想到该我站起来。”白村这么说。
“你呀你……所以，会后，你也不来找我？”
白村只是笑笑。
“你呀，同老成过去一个样。”黎可仪无奈地说，“就不怕别人争你的功？”
“反正又不署名，有什么可争的？”
“那人不知道老成吧？”
“不知道，老成在深山里，几年才下山上公社一趟，见过他的人不多，至于我们学校，就没什么人见过了。”
“这就好，这就好。”
“怎么啦？”
“这年头，愈少人知道愈好……你年轻，我在文化界20多年了，名堂可多了，画里边一个阴影，就可以编派出很多的谣言，别说这画像谁了，明白么？”
“明白，也见过。我不会说的，你知道，我这个人平日话不多。”
“晓风是这么说过你……以后，在文化界，也别提与我们家的关系……”
在旁的晓风突然插上一句：“妈，你这是什么意思嘛？”
“大人说话，小孩子听。”黎可仪一脸严肃。
晓风只好撅撅嘴表示不满。
白村只好说：“你妈是对的。这么多年，人与人之间，斗得象鸟鸡子一样，一不留神，还不知谁告了你一状。你爸爸、妈妈刚刚复职，还不知被多少人的眼睛盯住，稍不留神，又万劫不复了。小心驾得了万年船。你妈妈不是对我怎么……”
晓风的嘴巴仍高高地撅着。
白村只好继续说：“不过，我想这只是暂时的，我想，会有一天，我们能高高兴兴、手拉手在大街上走，再也没有猜忌、暗算、争斗，更不用防什么人……”
晓风这才扑哧一笑，嗔道：“你这是哄小孩子的么？”
黎可仪又制止她了：“瞧，人家把你当大人看，又翘起尾巴来了？”
“我敢？”
正在这时，前门开了，是成瀚回来了。
几个月不见，成瀚更是变了一个人，黎可仪完全可以不担心会有人把他认作《老圃》的模特儿了。
现在，他完全恢复了作为一位大学校长的仪表堂堂、温文尔雅，身上的衣服笔挺，头发也一丝不乱，只是脸上一时还抹不去这些年的风霜，见到白村，便伸过手来，而且微微地一躬腰：“别来无恙。”
“都好，都好，”白村忙站起来说。
晓风忍俊不住了，笑出声来：“爸爸像过去在大学里见大教授一样。”
黎可仪忙说：“应该、应该，白老师以后只会比大教授更强呢。”
晓风这才忍住笑，说：“可惜，人家不让爸爸回大学。”
成瀚叹了口气：“搞惯了教育，现在去搞广播，还说我是无线电专业出身，那不干脆让我到无线电厂去当厂长好了，什么逻辑？我提出要回大学，他们说要我至少五年不要提出这个要求。”
“还不是怕你回去搞反攻倒算、复辟倒退，”黎可仪说，“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别再去找南墙撞了。”
晓景却风风火火冲了进来：“开饭呶，开饭呶，有话留着饭桌上吃吧！”
逗得所有人都大笑了起来。
白村看到，这一桌子菜，全是老大、老二张罗出来的，手艺还过得去。不由得想到，当年，父亲被五花大绑，押送回原籍，母亲的日子也不好过，恐怕也顾不了家，这五位女孩子，小的才两三岁，大的顶多10岁，不曾流落街头，是必抱成团，有一个替代父母的角色--所谓长兄为父，大姊是母，晓风便是充当了这样一个角色，既能呵护住妹妹们，还能管得住、镇得住，这可不容易。自然，管家、买菜，里里外外一把手，这个角色不简单。好在家教的传统在，家风在--到底是个教师之家，园丁之家“老圃”之家。这么想，白村眼有点热了，《老圃》上面，多少有这个家的影子，甚至有晓风的影子呢。
成瀚见白村眼有点潮，忙问：“白老师，想起什么事了？”
“没……没什么，我说，你们这一家，过去那些年……该多艰难，好在孩子们都争气……太懂事了。”
黎可仪忙说：“全靠我的大丫头，二丫头，一个红脸，一个白脸，把小的哄住。”
成瀚白了她一眼：“有这么说话的么？白老师，我看不是这回事吧？你家里……不会有什么事吧？”
“没有。爸爸、妈妈，早两年也正式宣布解放了，妈妈照旧迷她的小说，爸爸忙得十天八天难得回一次家，这也没办法，过去就这样，搞工程的，一年四季，风霜雨雪，也得上外边去。”白村说。
“听说你的弟弟妹妹都还在下边。”
“小弟弟已招了工，到了一个大钢铁厂。也不容易，象我们这号根不正，苗不红的，能被招上去很少。对了，小弟好无线电，同你一个专业，工厂就看中他这一条，不然，也没他的份。”
“我这专业早丢了，空对空……这么说，你小弟业务不错。”
“他自己搞可控硅，让招工的很吃惊。”
“噢，我知道，这在国际上也很先进的，国内刚刚起步。可惜他被招走了，不然，我这真能用上。广播局下属也有几个厂子，人才很短缺呢。”
白村淡淡一笑：“小弟行的。他同我一个脾气，什么都只愿靠自己--比我还清高呢。”
“你们家，都那么心高气傲么？”黎可仪插了一句。
白村忙说：“恐怕，不是心高气傲，只是为的洁身自保罢了。”
成瀚上心了：“这话又怎么说？”
“我们家是海外归来的华侨，父亲在厦门大学毕的业……第一个五年计划中，支持内地156项工程，爸爸申请到了这里。要留在南方，这归侨多了，海外关系也不算稀罕，可在这里，却非常地突出。我记得我读6年级时，还专门被叫到派出所所问过，问我到过香港没有。他们不知道，50年代，香港是可以自由出入的，那香港不如广州，谁也不会往香港跑。只是到了三年苦日子，才发生了冲关事件。50年代，因为有亲戚在香港，爸爸妈妈的确也带我过去过，太小了，没什么印象……所以，从小爸妈，就告诫我们，不要麻烦别人什么事，不小心，就会惹人麻烦，没完没了的麻烦。我在会后没直接找你，是想也没想到该当时去找，习惯性思维。”白村对黎可仪说，“日子久了，我们几兄弟都这样，有人以为我们很清高、不爱理人，其实，这一形成习惯，人家不追问，我也不知为什么了。”
成瀚感叹道：“当年，你爸爸妈妈，一准是应新中国的召唤，满怀热忱地回来的……怎么会弄成这样？”
黎可仪忙说：“不讲这些了……”
成瀚是哪壶不开，偏提那壶：“小黎呀，你不讲行么？连你跟我谈恋受，当年还得个记过处分呢。”
黎可仪连连摆手：“都哪年哪月的事了，老夫老妻，不讲这个。”
“你呀，反正应付什么，都一条政策：不讲。”成瀚说，“你不讲，我可要讲了。”
“瞧，当着这么多孩子的面，讲这些有多不好意思。”黎可仪苦笑道。
晓风却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幼儿园看的连环画，都有王子与公主的故事，小孩子还‘过家家’呢。我同凤辣子，不会不懂，懂了，你怕讲什么？晓美她们，不懂，不懂就更不怕讲什么了。”
“有你这么说话的吗？”黎可仪哭笑不得，“无论懂与不懂，反正都可以讲，什么逻辑？”
成瀚说：“我看很合逻辑嘛，这又不是什么国家机密。”
黎可仪看住了晓风：“好吧，你说懂，那你告诉我，你懂的是什么？”
一下子把晓风说了个大红脸。
“怎么样，说不出了吧？”
成瀚又为女儿辩护了：“本来嘛，这事又不是解方程式，可以一一推导，列出一二三个步骤来的。我问你，你说得清么？你当时追我，也未必说得清……”
“去去去，在孩子面前拿什么谱，谁追谁了？”可黎仪白了成瀚一眼，说。
“两情相悦，本就不存在谁追谁的问题，我这么说，就是叫你别追问晓风了嘛。”成瀚给女儿解了围。
黎可仪只好不说话了。
还是晓景机灵，故意撅起了嘴：“你们只顾吃话，我和大姊的手艺，你们都没吃得出味来，我们白忙活了，下回，我再也不出任厨师了！”
她这么一说，也给妈妈解了围。
白村看得出，晓风比较偏心于父亲，而晓景呢，则处处护住母亲，甚至于晓风与父亲都长得像一些，而晓景则像母亲多一些。不过，无论父亲、母亲，年轻时，都一定帅气，成瀚个高，仪表堂堂，很有书卷气；黎可仪本身是文工团的，相貌更是出众，丹凤眼便出自她的遗传基因，如今都40多了，还是那么苗条，那么有风度。
不过，成瀚到底没能讲到他们的恋爱故事，显然，有过一段不寻常的曲折，白村暗想，他们当年的恋爱，说不定会是惊天动地，可歌可泣的呢。
不然，何以会有这么五位钟灵毓秀，千娇百妍的“五朵金花”？
两姊妹的手艺，不管怎么说，比自己在家中，让书迷母亲做的，而父亲口口声声说“香了”的饭菜，都还是要强上几倍，比自己吃惯了的食堂口味，也一般强个几倍，坦率说，自己对“食”的欲求，已降得很低很低了，几近麻木状态。所以在后来，尝上珍稀佳肴，味蕾已退化，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除开在艺术上有高要求外，别的欲求，他都很容易满足。
白村吃得津津有味。
本来，这年头，有鸡吃，已是相当地“奢侈”了，而两姊妹还精心地设计了八菜一汤，把仅有的几样菜，分梗、叶，切丁、丝、演绎得五花八门。
这更多是晓风的心思。
后来，白村还是听到了成瀚，黎可仪的恋爱故事，不过，不是当事人所讲，而是晓风讲的，只是已……时过景迁，已是在另一种环境之下了。
饭后，白村一直呆到9点钟才离去，多少年，他已失去了一个家的感觉，在这里如坐春风，似乎有了又一个家。真的，这么多年，他就没在家团聚过，春节吃团年饭，当知青的弟妹，不是这个回不了，象大雪封山呀，便是那个没被准假，防止知青倒流回城就似防贼一样，总有一、两个缺席，团年的气氛便荡然无存了。
他还不知道，往后几年，更没有这种感觉了，他，以及他的家。
临到起身，该回招待所了，似乎还有说不完的话题。晓风该上高中了，就近便有一所著名的中学。晓景初中也快毕业了，可当母亲的说她有本钱，准备送她上省歌剧团当小演员，但当父亲的坚决反对，但务必很快定夺了……
一家人把白村送下了楼，送出了宿舍大院，便站住了，晓风还要送，可黎可仪说：
“不用送了。”
白村也说：“不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