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怎么知道的？”
“我们一直瞒着的，同画一样，我四个妹妹都不怎么知道。只是她多手多脚，有可能在爸爸那里翻到了什么。”
“你不是把我的草稿抄正后烧掉了么？”
“是呀……我得好好审审她。”晓风也有些奇怪了。
“唉，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不过，你得叮嘱她，传到骆叔叔这样的人当中还好，要传到当权的人当中就不好办了。这不是开玩笑的事。”
“我已经骂过她了。我是大姐，妈妈不在，她们就得全听我的。”
“这就好。”白村这么说，再问上句，“你说这骆叔叔的事，我管不管？”
晓风扑闪着那对好看的丹凤眼，却没有直接回答：“唉，这凤辣子呀，真是！”
白村没话，去批改作业了。
“要我来登分数么？”晓风主动说。
“行呀，你登吧。”
分数登得差不多了，晓风却侧过头，问白村：“你的生日，阳历该是阴历？”
白村说：“中国人过去只习惯记阴历。”
“这么说，你的生日就是阴历九月十九呶。”
“你怎么知道的？”
“该有好久了吧，你不是填了个民办教师申请转正的表格么，就放在桌子上面，我扫过一眼，别的没看，就看到这生日的日子。”
“鬼妹子！”白村用当地土话笑骂道，“这阴历九月十九有什么名堂么？”
“名堂可大了！”
“为什么？”
“这天，是观音菩萨的生日，观音菩萨春天一个生日，秋天一个生日，一年两个生日，知道么？”
“我不知道，家里没说过。”
“农村可信这个呢，我也是到了这里才知道的。城里已经没人敢讲这个了。”
“这么说，我跟观音菩萨是同一天生日了，是么？”
“不是同一天生日，我听围龙屋的人说，你是观音菩萨投的胎。”
“有这么说的么？”
“人家说，人一张娃娃脸，那观音菩萨，不也是一张婴儿的脸么？笑眉笑脸的，乐善好施，普渡众生，专门给人做好事。”
“我可没有普渡众生的本事。”
“不，你已经做了很多的好事，而且还会做更多的好事。我们家的事，只是其中一件，对不对？”
看看晓风那闪亮的大眼睛，白村忽地明白了什么，开心地大笑了起来：“好哇，你是变着法子劝我做好事，是么？同凤辣子早就串通一气了！”
“同凤辣子串通一气倒没有，不过，骆叔叔的确很冤枉，你就帮他一回吧，你不写，我都要跟他写了，只是我写的不行，到时，让你来改，好么？”
“你已经写了？”
“还没有。不过，你要是不写，我就先写写试试，你不是夸我的作文写得好么？下一期我就初中毕业了……”
白村哭笑不得，只好说：“你也不要写了。”
“怎么，你连我都不准写了？”
“不是，还是我来写吧。不过有一条，别象晓景那样大大咧咧把人带到学校里来，在外边，山冲冲里，世界那么大，什么地方不好，偏要到这里招惹？”
晓风两手握住了白村的手，又是跳，又是笑，高兴得不得了：“我说你是个好人吧，观世音菩萨投胎，就没说错……”
“哪来那么多的迷信？”白村虎起了脸，装作不高兴了。
不过，那位骆叔叔，却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没有来。不知他是送到大山中什么地方了，一场大雪，把山封住了，住在山里的十几位学生也都下不来，缺了一周多课。大雪封山可不是好玩的，没有人敢轻易出门，一不小心，陷在哪个雪洞里，连叫也叫不出，便给冻死了，要么，直往下坠，也不知落到多深的山涧下，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每年封山，总有几个冤死鬼……不过，大雪下来，处于公社所在的谷地，抬头看去，倒是很壮观的。银装素裹，不觉得有多严酷，却分明多了几分妩媚或壮丽。瀑布就似冻在半山腰间，亮闪闪的，光灿灿的，象一面面银色的镜子。倒悬半空中，不时还有几只老鹰在盘旋，凭添几分悲壮。
山上的下不来，山下的一切还照常进行。
很快，专区便来了消息，县里送上去的三幅画另外两幅只当作“候补”，排第二的《老圃》上去了，在专区评比中，也同样名列第二，不知怎的，它只有第二的“命”，就是上不了第一。对于不想太抢眼的白村来说，这倒是个比较合适的位置，至少前边有人挡去了不少挑剔、多疑的目光。
消息传来之际，还要求学校配合，为这幅画往省上推荐作一些准备。
作为画的作者，也就少不了要写上一篇诸如创作心得之类的东西。
这可把白村难住了。
要写自己的真实想法，显然是犯忌了的，至少，也是“为艺术而艺术”--这是必遭批判，更不可能说是一眼见到成瀚而产生的创作冲动--这简直等于是自投罗网了！况且，与成瀚，本来就彼此有过承诺的。
至于自己的潜意识，更不可能发掘出来，这个，柳南中第一次看到画时便已经有所感觉了，当时心中暗暗吃惊。
怎么写？
几天下来，一字不著。
老校长急了，几次上门催促。
白村只好说：“我不好怎么写，也写不出，还是以以学校集体的名义写一份吧，学校怎么领会就怎么说好了，你是知道我的，我不会写官样文章……”
老校长不温不火，拼命作“启发”“记得我对你说过，‘老圃’就是园丁，就是指桃李满天下的老师，我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可以说的，你留意没有，现在已经开始强调抓好教学质量了，你用这幅画，赞美辛勤劳动的老圃，也没什么不可，况且这老圃身上，不也一样充满了泥土味么……工农兵占领上层建筑，就当这是画的贫下中农宣传队占领学校的老农民，不也可以吗？我们学校一样有贫宣队嘛，只是他们不常来，还得回队上挣工分，不比城里的工宣队……就这么说，肯定没问题，你不要有顾虑，我是校长，我来担这个担子。”
也难为老校长这颠三倒四作出如此一番阐释，一忽儿是内心的不平自然流露，一忽儿又非得迎合不得不照办的政治宣传，捏到一起，风牛马不相及，也真为难他了。
不过，这倒真正启发了白村。
他答应写了。
的真正确，学校里的贫宣队中，真有那么一位老农，不知怎么被推举来的，也许是客家人的传统吧，他不仅识得不少字，而且常常用山里的老观念来训导学生：不学文化，就不能出去闯天下，死守着家中的一亩三分地，是最没出息的；有了文化，才能够出去混出个人样来……每每说得老师与学生嘻嘻直笑，不得不让老校长用规范化的“文革”流行语言加以纠正，只是这老农，到最后总写上自己是最没出息的，当初没学好，现在只能“盘泥巴砣……”
就截头去尾，说受这位员宣队的老农的启发好了。
按这样的思路，白村终于交上了一份象那么回事的创作体会。
既然是代表学校发表讲话，政治上比较敏感的教导主任柳南中，在校务会议上提出，这个发言，须交学校的党小组审查，获得公社党委的批准。
公社党委批准自然是句空话，公社书记是土改出身的，大字认不到一箩筐，还不如贫宣队那位老农呢--当日把老农列入贫宣队，当是觉得他还多识得几个字。说到底，审查一关，便落到他柳南中手中。
老校长是老好人，不会提什么意见的，况且白村是按他的“启发”而写的。
柳南中拿到白村的讲稿，倒是非常细心地加以了批阅。
对白村说《老圃》得自贫宣队老农的启发，他在一旁批了几句话，大意是，这个出发点是正确的，这样《老圃》便不会被误会成为教师了，我一直为《老圃》的画名担忧，怕被误导，有这样的说明，才算放心，我们应理直气壮讴歌工农兵，这便是“农”的高大形象，不可怀疑。
白村文章中讲到老农如何重视学好文化，并引用了老农的话，这也怕，那也怕，就不怕工农子弟没文化？（当然，后边关于没出息之类的话是不会引的），所以，这位“老圃”身上，也有了那么一点文化气息。对此，柳南中又批道：对！很好！
不过，就这两处有肯定的评语，后边，则是否定的，诸如，不可以把艺术、技巧说得太多，小心走惟艺术的歧途。尤其严重的是，他认为，通篇在强调人物塑造，文化品质时，显然对学校这些年不抓智育有想法似乎隐含有对当今“大好形势”的不满；甚至是对“文革”的不满，尤其是背景欠明快，有些压抑……云云。
老校长拿来了他的批语，对白村说：“你尽可能改改，只是未必太把他的批语当一回事，这号大学生，政治神经太多了点，见是风就是雨，完全照他的办，这文章就不用写了，完全照抄口号，照抄社论好了。”
老校长这么吩咐，白村还是不敢急慢，又改了一段。
末了，柳南中亲自“召见”白村了。
话说得很委婉，毕竟，《老圃》在省里入选的呼声很高，这是学校的荣誉，这时，他也不敢太与白村过不去，他说：
“过去，我对《老圃》这个名字有想法，并不是没道理的，如果被误会了，认为《老圃》完全是老校长这样的教工，将后患无穷，老校长刚刚复职没多多久，难免有些牢骚，你千万不要受他影响，以后的日子是我们年轻人的嘛。所以，你一定要按我的意思，认真改一下这篇发言，要讲得漂亮一些，振奋人心一些，证明工农兵占领上层建筑是伟大的历史创举，是历史的巨大进步，你提到了我们贫宣队的老农，干嘛不再提高到这一层上呢？”
白村说：“我是画画的，不想用太多这样的话，免得认为我是抄报纸。”
柳南中一怔：“这个……也就算了，反正，你提到老农，这就很不错了。但是，我总觉得，无论画中，还是文章里，始终有一种不是很明确的东西，是你没意识到，还是故意不讲清楚……我也无法确定，总之，这不是好的东西，所以，格调总有总压抑、勉强，不是由衷的。”
白村笑了：“你们叫我按报纸上的宣传去套，我这人才疏学浅，套得不好，实在是没办法。”
柳南中摇摇头：“既然这样，后边一段，我来帮你写好了。”
白村说：“我可是求之不得了。”
“只是，我还是给你一些忠告，我的担心不是没道理的。我知道，你父母受到过批判，你现在还是知青，有些不怎么对头的情绪，要时刻提高警惕，不要不小心便流露了出来，要抓紧自己的思想改造。你虽说目前是代课的，编外人员，我们可以不管这么多，但我们是为你好。”
末了，他还特地提醒了一句：
“听说，你与某个女生过从甚密，当然，这不算问题，但也要注意影响，为人师表嘛。”
白村大吃了一惊。
显然，这是指的晓风。
不过，他也没太放在心上，因为他知道，过不了多久，晓风一家，终于要离开这个地方，重返省城了，有什么风言风语，也就到此为止了。
他只得装糊涂：“怎么，有人向学校这么反映么？是哪位女生，我怎么没意识到？”
“农村里，女孩子成熟得早，心眼多了，我也只是听说，没有的话就好。”
柳南中心思倒不在这上面。
后来，他加的内容，老校长看了，嗤之以鼻，说那是报刊社论的大杂烩，东抄一段，西抄一段，拼凑而成，净是高调，念了，反让人反感。
所以，在专区作创作体会时，白村根本就没有照读南中加上的那一大段，而是基本上按原稿讲的。
这一来，反而引起了强烈的反响。
在选送《老圃》上省里参评时，他这个讲话也作了若干摘录上报。
但愈住上送，白村却愈是惴惴不安。
也就是这个时候，成瀚成省广播局报到的通知来了。
他原先的专业，是学无线电的。
他以为应该回到大学。
发达的传媒，尤其是网络，意味着什么？
谁都可以往上面加“贴子”，谁都可以自由发表意见，一有空，你可以找网友穷聊，却能隐去自己的身份。你进入的是一个无责任的“虚拟空间”，胡说八道毋须纳税，只是，2000多年前的柏拉图便说过，民主政体必然导致无政府状态，也就是暴民政治，从而不得不让“哲学王”来收拾局面，这也就是人治，是专制与极权了。
且不说高科技已赋予“网络警察”愈来愈大得神通，传媒的操控，也同样可以在一边倒状态下，压倒以至取消不同声音--这样的范例实在是太多，尤其在国际舞台上，一种文化、一种价值观，不始终在极力完成世界的“大一统”么？而且显得势不可挡。看来人类历史的演变未必须按照柏拉图提示出的规律，不会有无政府，更不允许出现“暴民”……到时，已将这一切“消灭”在无形之中了。
柳南中走马上任后，在岭东的省报、市报上开了好几个专栏，以充分显示其美学才华，把当今引进的新名词，诸如“解构”、“后现代”、“后殖民”之类背得滚瓜烂熟。其目的很明显，证明他的审美意识很是超前，而这自然超过他过去的成就。这些文章，人们均可以很快在网上找到，一点击“柳南中”三个字，便悉数出来了。
朵儿一直在追踪着他的网页。
这天，没让她差点气得也吐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