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本是毫无贬意,字字出自肺腑,却令我不自觉地嘴角抽搐。
这不就是说我没一点女人味么?!
朱潇恍然间一怔,与两人相视一眼,均不谋而合地笑了开来。
二十四桥之上,四人对月凝笑,恍若连静夜寒意,都被这份暖笑驱散无影。
以内息缓解了浓薰酒意,我与扬州三杰折回,然方一步下石桥,街旁客栈中倏地窜出一人,恰巧撞中正打此经过的我,撞得我不支连退三步。
我被撞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却闻前方低低传来少年生涩的连声道歉,但觉尤为耳熟,霍然抬眸顾盼,果见一人正埋首致歉,皎如玉树临风前,其发淡紫柔如水缎,其眸浅茶纯澈若星,正是从东瀛远道而来的少年!
扬州三杰当即一愣,我歪首凝盼惊慌失措的少年,“小璇?”
甫闻此声,他蓦然抬首举目望来,却在下一刻始料不及地怔住!
但见满街灯影之中,他着了一件素淡的藕色长衣,锦绣织缎裹沈腰,紫发以素带系于脑后,柔顺垂泻及腰,越见温文尔雅,纯净出尘。
少焉,他方始缓过神识来,犹似不敢置信地轻喃,“小飞,你……是女孩?”
一言虽轻,却令我霎时惊梦恍然,方觉此时披头散发,娇态毕露,遂顺其自然地耸肩回笑,向三人浅短打了招呼,便携着少年穿流而去。
月光如练,花树丛生之中,两袭身影促膝而谈,静默沐浴着融融月光。
左畔少年颦眉乍欲语,敛笑又低头,“小飞,没想到你竟然是女孩……”
回眸凝视他深埋阴影中的侧脸,我微挑淡月纤眉,“嘛,只要是朋友,是男是女有什么关系?还是说……小璇不想和我做朋友了?”
“当然不是,我……很高兴认识小飞……”
垂睫而笑,敛了调笑玩意,我微抬左手,半挽天蓝窄袖,露出一截如脂似雪的细臂,浑圆莹润,若出塘新藕,皓腕上的幽蓝水晶手链宛然在目。
“小璇,你懂阴阳术,可否帮我看下这手链有何玄机?”
但见月华之下,十二颗水晶珠莹然生灿,每颗晶珠上除却各有一地支与生肖,另分别镌有一个符纹,其形状怪异,各不相同,似字而非字。
神羽璇恍然一怔,凝目觑向晶珠上的符纹,若触火雷般,瞳孔中波光一滞,转而泛出一抹复杂的惊诧,“这上面刻的是一种佛咒!”
“佛咒……”我喃喃念了半天,越发不得其解,“这和佛有什么关系?”
“我也不知道,待我施术探知一下。”
惊疑之际,只见他剑指挥舞,指尖上即不断幻出五色光砂,于空中飘浮旋绕,衍出道道绚烂轨迹,眇忽间一座五芒星法阵即已成形。
未遑惊叹,他又展开一张黄符,口中念念有词,右手自我左腕上凌空一拂,带出一道流光残影,五芒星法阵迅疾下沉,转眼没入手链之中。
犹如为之共鸣,手链倏忽泛出璀璨蓝光,如同涟漪一般迅猛扩散开来,带起风翔云动,往复而不散,漫空梨花凝了一凝,适才纷纷下落。
在此一片幻蓝中,眼前顿闪过无数流光片影,一幕幕惊世骇俗,与从小梦魇竟若出一辙,红月、巨兽、蓝衣女子……层出不穷,挥之不去!
惊骇欲绝间,我欲脱离幻境,然却身不由己,无法自拔,只觉似要溺毙在那幻梦之中,瞳孔因恐慌急遽扩大,地狱般的景象疯狂将我扑没!
四野依是万籁俱静,不闻疥癣之声,不知是世间本寂,抑或是大音稀声。
“小飞,你怎么了……”
随此声潜入耳中,手心忽而一片温润,一股暖流自手间蔓延全身,瞬息驱散了满目骇像,顷刻间光消云隐,巽风四散,旷野重见皓月。
恍惚间回目,正见神羽璇正轻握着我的左手,料是他恰则为我驱退了梦魇。
花雨弥漫之中,我浮出一丝微弱笑光,“谢谢,你可知道什么了?”
清婉的笑,在他俊秀的眉眼间染开,藕色水袖划过夜色,轻柔地拭去我侧靥的莹润汗珠,他举止言谈间温雅如玉,“这里面有一种很强大的力量,乃是一种神力,有时会因某种机缘释放出来,非人所能控制。”
“神力?!”我不可思议地惊呼,半景后方稍理出一线头绪,不禁惶惶低喃,“世间共有神魔仙妖人鬼六界,其中神魔最强,仙妖其次,人鬼最弱,如果真如你所说是神力,那岂不是神仙留下的力量?怎么可能……”
翩然撤回长袖,他凝眸睇盼着我,一笑间如秋露凝霜,“我能知道的也就这些了,以我的法力无法探知力量的本源,只知它来自佛界,不过你也不用担心,这种力量于你无害,是一种守护神力,能在你陷入危险时保护你。”
我瞬时潘然大悟,难怪乎当初被七神捕围攻不敌时,这手链便不发自动,刚好拯救我于绝境之中,原来竟是能在危险时保护我的神力。
可它究竟从何而来?与为何会与佛界有关?又与那个梦有何关联?
心间纵有千般疑问,我却已无计细想,只将遐思付了怅叹。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一时半刻也想不明白,待日后若有际遇再行探究。
叹罢,我拾起身侧的包袱,起身行至河畔,取出十数盏荷花灯,以火石逐一点燃灯中小烛,一蓬蓬炫丽的火光,便在河中熠熠亮了开来。
少年亦趋近我身畔,望着如精灵起舞般闪耀的灯盏,茶眸中溢出一抹淡淡彩光,瞳色幻变,如影似梦,“好美的灯,我们国家从来没有见过……”
素手递出一盏玲珑荷花灯,我回眸淡笑无影,“这是我们大唐的荷花灯。”
“荷花灯?”
少年蹲在我身畔,小心翼翼地接过灯盏,恍惚望着掌心一朵水莲,灯光水影,交相辉映,映照着他温静无瑕的面容,透出一层瑰丽的柔光。
我临河抱腿而坐,纤纤素手巧弄影,拨弄着流光溢彩的荷花灯,双眼眯成两弯新月,“我们民间有个传说,荷花灯能把人的愿望带到神仙住的地方,只要把愿望写下来放进灯里,如果神仙收到了,就能实现你的愿望……”
少年将灯盏置入河中,旋坐于对面,视线随灯火飘然远逝,“真的可以么?”
“我也不知道,”我微微摇首,自包袱中取出一副纸笔,伸手递予对面的少年,笑溶了一江春水,“但是有希望总比没希望好,你可以把你找到姐姐的愿望放进灯里,我相信神仙一定会收到,你很快就能找到你姐姐了!”
怔愣一色轻焚化,他会意微笑臻首,玉手接过纸笔,借着满河灯光染翰操纸,笔走龙蛇,径自书下一纸幽愿,旋置入一盏荷花灯中。
一盏盏莲灯翩然如仙,在河中摇曳生姿,随波隐没入密林深处。
我一双素手间牵数根纤草,穿舞变幻间,两只草蜻蜓已亭亭玉立在手心。
神羽璇回目朝我顾来,眸含不解,“你在做什么?”
抬眸淡笑,我弹指一挥,两只草蜻蜓倏地脱手飞出,好巧不巧地斜插在他双肩上,羊角似的分由两侧垂下,随风摇曳翩飞,惹得我忍俊不禁。
他取下精巧的草蜻蜓,于手间细细端凝,“这是什么?”
“这可是我做的草蜻蜓,别人做不出来的,世上仅有的两个,以后你遇到喜欢的女孩子,就送给她一个,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他付之一笑,将草蜻蜓收入怀中,旷野上倏地掠来一抹流光,轻盈栖落在他指尖,竟是一只虚幻的透明彩蝶,彩光映得他的面孔分外鲜活。
只见他眉梢一展,荡漾了满湖春色,“姐姐有消息了!”
“真的?没想到这么快就灵验了!”
他右手竖起剑指,于身前快疾划动,同时口中颂咒,蝴蝶竟瞬时消解为点点流光,那流光又在面前汇合凝聚,化作一行莫可名状的咒纹。
“这是什么?”
他收回双手,睇观着眼前的玄异咒纹,唇角挽起一许凝肃,“这是式神传达的信息,只有它的主人能看懂,它告诉我找到姐姐了。”
“你姐姐在哪里?”
藕色长袖轻轻一挥,咒纹一霎眼间烟消云散,“妖界。”
这一句如雷灌耳,立时惊得我瞠目结舌,“妖、妖界?!”
神啊,那可是六界之一的妖界,超越了人界的存在!
不易敛起惊容,我犹然不敢置信地回顾,“要去妖界找你姐姐么?”
“嗯。”
“可、可是,那是妖界诶,人可以去妖界么?”
“我们阴阳师专司除妖一职,素来与妖怪接触颇多,稍有修为的阴阳师,都能开启去往妖界的通道,因此要想去妖界,并不困难。”
与共孤光悠悠月前,我信手拨弄着身侧潺潺流水,苍茫水月宛然眼前,淡却了纤眉积淀的阴霾重影,“世上有多处妖界,你姐姐在哪处妖界?”
“离扬州最近的妖界,东海的幻幽宫。”
“幻幽宫?据我所知,世间妖类都单独行动,群妖聚居的妖界为数不多,其中最大妖界乃是连接蜀山锁妖塔底的‘里蜀山’,其次便是东海海底的幻幽宫,为世上第二妖界,入口在长江的出海口附近。”
“正是如此,而里蜀山是绝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那里的妖多半无法出入人界,所以人界的大部分妖都聚集在幻幽界。”
“那我们该如何去妖界?”
一道纤影自屋内翩跹而出,落入光天化日之下,生生惊住了庭中四人!
此时我里着一件绯红长衫,外套狩衣式纯白短袍,以蝴蝶锦带裹束纤腰,脚着木屐,长发以丝绦斜束一绺,系一对玲珑银铃,翩翩若仙。
白修自怔忡中回神,绕着我连番左踱右步,惊叹赞不绝口,“四妹,你穿这衣服太神奇了,看起来神圣高洁,就像女祭司一样!”
淡然回笑一波,我流盼东瀛少年,只见他一袭雪白狩衣,依约可见深蓝云纹缚脚裤,紫发整洁收入高耸乌帽中,端的是落落华贵,温润雅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