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安部门也说，即便找到人，说不定已挥霍得差不多了。这号人心狠手辣，钱不当钱花……很可能已越境潜逃了。他们对我提供的吴营人的线索很是关注。”“吕天在这海滨工作过很长时间，本身也抓过偷渡一类问题，现在，反过来利用这些关系，可以说是轻而易举的。”秦思华若有所思地说，“没想到，他会堕落得这么快。”“他本就是个恶棍！”小兰忽然地说，“他完全做得出一切恶事。”秦思华拿出了吴营人写来的信。“可是，这不像吕天的字，但口气却又太像了。”小兰看了看，说。“可以让人抄一遍再寄出嘛。”“嗯。这写得……太厚颜无耻了。”小兰愤愤地将信往桌上一扔。“亏他写得出！”“你不是说他什么都干得出么？”“是呀，这种人是毫无道德观念可言的，你不知道他把人家小县城坑得多苦呀！”“是了，你是怎么寻去的？”“这还用问么？职业本能。”“你跑得够久的了。”“总算有个交代吧。虽说不算水落石出……”小兰有点黯然地说，“一切还是未知数，而我已经使尽了浑身解数--‘文革’中的暴发户与今天这号暴发户，可以说是如出一辙的，同样不知廉耻，不择手段，同样披上冠冕堂皇的外衣，为了革命、为了经济……比起他们，我们的书呆子气可是太多、太多了。对他们，得以牙还牙，切不可姑息养奸！不知道我还能为你做点什么……”“不必了。”“我们所能做的，莫非只有等候了？”“有时，等候比什么都重要，等候会出现转机，会创造奇迹……”“别安慰我了。”小兰说，“要是玉心姐，她会仅仅是等候么？”秦思华一下子怔住了。“不，她不会等候，假如她知道一切的话。”“你--比我更了解她。”“是呀，你们毕竟没来得及深谈。”“可心灵的投契要赛过一切表白。”“所以我才无法替代她。”小兰微微一笑，“不说这个。是了，我告诉你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什么？”“我见到吴江飞叔叔了。”“他？不是瘫痪后，回了原籍吆？那是很遥远的北方……”“不，他如今又站得起来，满天飞了。说是上了省里的纪律检查委员会。”“那他可是吕天一类人的克星。”“很匆忙，就在月台上见了一面，两部火车交错而过，都没能说上几句话。他说，他有机会会来滨海的。说不定说到就到。他还是那么达观，又那么激愤，一点也没变。”小兰很有感情地追叙道。“还说什么吗？”“对了，他说他了解你祖父遗嘱的来龙去脉一事，说起来，三言两语交代不了。他会找你的。”太好了。”“说好好聚聚。以后见面的机会只怕不会多了。他都六十多岁了，虽说恢复了健康，可显苍老多了，两鬓全是白发……见了他，我忽地感到人生之短促。”“快乐的小兰怎么发此哀音？”“因为该做的事，总是来不及做完……我走了，我还没上报社转转呢，那里人说不定要给我报失踪了。不过，我顺手牵羊，给抓了十几条新闻稿，足可以弥补过来。小心，我又会在报上搅风舞雪……”“你总有新名堂。”“报纸不为民作主，不如用去揩屁股。粗俗么？可也是真理，真理不追求仪表。”
小兰走到了门口，扬扬手，“拜拜！”她又显得非常潇洒，超脱了。然而，在她走后，秦思华一阵隐痛，他想，如此达观、开朗的女孩子，在内心却有着异样的苍凉。她的追寻、她的执着，都这般包含有苍凉的成份--毫无疑义地，这是整整一代人的苍凉，怕来不及了，来不及找到这一代人在历史上有可能留下的位置，就被喧嚣的新一代所埋没了。这代人仍有着那么多正统的、甚至是守旧的观念--他们自己不一定能察觉这一点，不为下一代所容，而又已为上一代所看不惯了。小兰来这，一字没提个人婚姻上的事，可秦思华却已听说了，法院已驳回了离婚诉讼，奇怪，双方都同意离了，法院为何却又驳回呢？据说，是为了“顾全大局”，什么大局--所谓的大局等于法律么？是的，老一辈人已在喋不休了，离婚率如此直线上升，难道不是人心沦丧、世风日下的标志么？
得压下来！这大概正是大局吧？那些善心的老太太，总是抱着以和为上，决不拆一家的宗旨，以为这是维护安定团结呢……这一代人挤压在怎样的狭缝当中呢？于是，总有人被迫得铤而走险，孤注一掷，以至头破血流，身败名裂--不可否认，吕天也包含有这种成份；有的则战战兢兢，畏葸不前，生怕自己正临薄冰，在无声无息中断送了一生；有的早已心如死灰，形销骨立，不再有什么妄念，当上混世魔王，苟全性命于人世；有的则游戏人生，把一切都不当一回事……事实上也没把自己当一回事……在希望与毁灭的临界线上；在升华与沉沦的浑沌之中……小兰尚且如此，那海玉心呢？当日，她走向对立面--被审查的一方，不曾有小兰生命上逆转的因素，而是一种心灵的历程，人性底蕴的显示，也许，这比任何外力、任何命运都来得更深刻，因而也更残酷。“要是玉心姐，她会仅仅是等候么？”小兰的话，问得太直率了，叫人怎么回答好呢？这天，秦思华又来到了他当日投海遇救的人海滨，遥望南天。玉心会在那里出现么？仍旧是那个似凝固了的大海，在夕阳浓重的辉光下，如同叠起的一层层厚厚的金箔、琉璃，显得那么厚重、那么坚实，你只要走上去，便可以一直走到彼岸--彼岸，她会张开双臂扑过来的……夕阳正在黯淡下去，还是海，还是云，总之，水天一色之处灰蒙蒙的东西，正在褪去太阳苍白的脸上还残存的红彩，终于使它变成一个无可奈何的句号，沉入无边的黑色之中。而大海在毁灭了它之后，自己也黯淡了，只余下一块块青的光、白的光，如同一只只绝望的眼睛，在这绝望的眼神下，任何人是走不完通向彼岸的道路的。月儿像一茎小草，歪歪斜斜地升起在天幕上，终于将一个无力的问号，呈示在人们的面前。
它要问什么呢？它是上弦月，还有圆满的前程，只是一时不敢相信么？那就安慰它几句好了，这不是欺骗。可假如它是下弦月呢？你就躲开，让它孤零零地走尽这个月的里程，这不又更残酷了么？有时，安慰式的欺骗，也可能是崇高的。安慰它，让它最后安然地阖上眼睛，不比绝望地去死要强么？渔火一盏盏地亮了，见到一面面若隐若现的风帆，是刚泊岸，还来不及收起已经疲倦的翅膀么？风涛阵阵……秦思华一步一步走向正在涌潮的大海，身后留下一个个湿了的脚印。大海，到了脚下，才显得出它的不平静来，飞沫打湿了衣衫，于是，风与涛合而为一了，要把他裹挟而去。凝固的大海不复有了。
那只是童年的冥想，那只是童话中铺向天堂、仙境的金碧辉煌、晶莹剔透的大海。而漫长的人生，早已把它踩碎了，踩熔了，所以才变作了满天惊涛。那遥远的彼岸世界不再是天国了。那里同样有犬牙交错的礁石，有狰狞可怖的绝壁，有变幻莫测的风云，有泪水也有血污。而没有红玛瑙似的宫殿，没有教人飘飘欲仙的五彩祥云，没有白天鹅和外星人……但也得走过去。这是命。命中注定还得同吕天一号失去了人性的人打交道。命中注定一切善良的人都免不了七灾八难，命中注定一生中惟有亢奋而无安宁……那就坦然地认命吧！走过去，走过去！走向过去，走向记忆，也是走向未来，走向希望和成功。
没有过去也就不会有将来，这重复得太多了的老生常谈。晚饭的时候，专案组中的一位收发员，匆匆地来到海玉心的饭桌前，告诉海玉心，说市革委会负责文教方面工作的一位副主任，叫她七时左右上四楼小会议厅里，有事要找她谈话。这位副主任，海玉心还是比较熟悉的。文化大革命以前，他就是市委组织部长，是吴江飞书记的左右手。文化大革命中，群众贴了他不少大字报，揭露他任人唯亲、提拔重用那些好吹吹拍拍、溜须拍马的人物。然而，这怎么也成不了他的罪状，至少，提拔的这些人中，就没有什么叛徒、特务、阶级异己分子吧！再说，他运动初期大抓小“三家村”，打反革命，所整的人，又大都是脸上有疤、屁股里有屎的，后来这些人反过来揪他，更是阶级报复，证明他阶级立场坚定。两派群众都不惹他，尽管他暗地里都给两派群众写了亮相的声明，可人家不给他公开，亮相就不成为事实了。所以，支左部队一来，就找中了这个没派性的干部。
一查档案，这个组织部长历史也非常清白，因为是刚解放时参加革命的。于是，革委会成立，就把他结合了。支左部队宣称，旧滨海市委全部都烂掉了，只剩下一个人没烂掉，是好人，这个好人，就是旧市委的组织部长。就这样，他由部长，升了市革委的第一副主任。整个旧市委烂了，而组织部长不烂，这个逻辑似乎非常奇怪，可那个年月里，却不会有任何人去钻这号“牛角尖”。海玉心当日所在的红卫兵组织，也轰了这位部长几炮，甚至还揪斗过他。当日，广播前领喊口号的一男一女，女的就是海玉心，所以，海玉心也是认识这位部长的。鉴于这个关系，海玉心在文教组内搞专案，都严格按照组织程序，只向文教组的负责人汇报，决不越级找他。第十章可是，今天，莫非出了什么事，惊动这位大人物了？专案上，这些日子是有些怠懈了，可办案，不能说成就成呀，得有材料，有了材料，还得归纳、整理。不说远了，就三楼关的那些人，也大都关了两三年了，人家还没结案，何况这位才来大半年的秦思华呢？别的事呢？海玉心怎么也想不起了。真的，再也找不到任何事了。海玉心的生活十分单纯，三餐进食堂，其余时间都在办公室，晚上回宿舍，唱两段样板戏。如今公园也不开放，而海玉心对逛公园也不大感兴趣。怀着一种迷惘的心情，海玉心上了四楼，推开了四楼小会议室的门。四楼小会议室里还没来人，看看表，离七点还差十来分钟，海玉心便自己坐下了。小会议室，是革委会常委开会的地方。原来的市委常委也在这里开会，不过那时，用的是藤椅、藤茶几。现在不同了。一色是天鹅绒盖面的沙发，而且是活动的，一按手侧的红色旋纽，就可以仰坐、斜坐。茶几都是新式的，上有非常讲究的烟灰筒、打火机。
现在，每个座位前的茶几，都插有一包高级过滤嘴的香烟和一盒香茶，还有牙签之类。不知怎么的，海玉心耳边响起了小兰早一晌遇见她时说的一段话：“海姐，别呆在那个高楼大厦上面了，到工厂里走走吧，我倒很高兴自己回了厂，现在，让我上你们那里去，十八人抬的大轿也请不动了。你听听工人的声音，人家说，文化大革命，打倒了老爷，请来了少爷、军爷、尊爷，比老爷还厉害，还讲不清！”确实，文革初期，她冲进过这个会议室，哪有这么奢华的摆设，书记们都掏自己的烟抽。可现在，经过了一场革命，而且是非常神圣的革命，革委会的会议室，便首先革了新。抬起头，是菊花状的大吊灯，光线特别柔和，甚至有点催人入睡了。玉心记起了，这是半年前运来的，第一副主任还在门口亲自督运，生怕有所闪失。七点到了，人还没见来，海玉心感到有点不自在了。她在室内走来走去，双手插在裤口袋里，看了一幅画又一幅画，都是图案，向日葵、镰刀、齿轮，上面配个领袖像，或者衬上一个太阳。门响了一下，她回了头，以为是那位副主任来了，然而不是。
门缝里探进一个脑袋，却是吕天，他对海玉心深奥莫测地笑了笑，便把头缩回去了。到了七点三十多分，那位副主任终于来了。首先是大下巴趋了进来，这位副主任有着骨格特大的下巴，显得可以装很多食物似的。人们看见他，只记得这个下巴，那眯着的小眼睛，塌鼻梁，浑然没有印象。海玉心很礼貌地打了招呼：“龙副主任。”“坐，坐，你是小海吧，见过。”龙副主任挥了挥手，让海玉心坐下了，自己随手拿起一包烟，“你抽么？女孩子不抽的……那我抽了。”点燃了一支烟后，他不厌其烦地问起：“多大年纪了？”“快二十五了。”“家里还有什么人？”“爸爸、妈妈，还有个哥哥，也参军去了，在北方一个军区里当参谋。”“太好了，都是军属嘛。父亲在哪工作？”“码头上，当工人。”“工人阶级家庭，不错，不错。”而后，又问了社会关系。海玉心想，莫非是审干还是怎么的？自己在文革前夕入党，不一切都弄得一清二楚了吗？而后，龙副主任又问：“最近在搞什么呢？”“办理一个叫秦思华的人的案件。”“这是个什么人？”“原来在市文联，专搞诗歌工作。”“哦，文艺黑线，问题是严重呀！”然而，海玉心从他这简短的接白中，听出了什么不满，只好补充说：“他社会关系复杂，是海外归来的华侨……”显然，这位副主任并不关心她办的案子，马上就打断了她的话：“那你就好好调查，挖出一个阶级敌人，消除一份隐患，算是为新生的红色政权立了一功。”“是的。”海玉心小心地回答。而后，龙副主任抬起眼睑，细细地打量着她，而后笑了笑：“难怪有人说你是革委会内的江水英，可真够水灵出格的……”海玉心羞怯地低下了头，抚弄着搭下腮帮的浅发，脸微微泛红了。“有对象了没有？”海玉心惶遽地摇了摇头。“不好用口回答了吧？”龙副主任笑了。这下子，海玉心却扬起了脸，赶忙明确地回答说：“没有。”龙副主任摇头了：“这事，倒谈不上对组织忠诚老实的问题。女孩子嘛，难免不羞羞答答一点，不好意思承认，其实，说了也没关系。”“真的没有。”海玉心严肃地回答。龙副主任见她这严肃的样子，暗暗有点吃惊，可他还是不动声色地说：“也可以这么回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