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年知吾心,慎勿怠家祭。
“纵然读给你听,你也不懂,事后让岳父庄左卫门仔细解释给你听吧。”
“懂了又会怎样?”
“你就不会再哭了,这可是符咒啊。”
“如此简单的意思我还是……”
“你是说你也明白其中的含义?哈哈哈……真是位出色的学者啊,是我小瞧你了。来,再喝一杯,我来给你斟满。”
前文已表,阿房并非正室。她是东茨城郡中原村乡士矢矧庄左卫门之女,倘若关铁之介出事,她会带着阿诚回到父亲身边。
不是正室,就意味着阿房不过相当于雇佣的女仆。无论主人犯下什么过错,雇佣之人也不会受到刑罚的牵连。
在刑法上,这不同于正室或嫡子所受的待遇。
无论关铁之介如何深爱这个女人,他也绝对无法当着她的面说出自己的痴迷和爱恋。然而,任何人都能看出他对阿房的爱。
“这次出门会很长时间吧?”
“说什么长短,人总会有生离死别的那一天。”
阿房默默地为关铁之介斟酒,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开口说道:
“您能不能将刚才的诗再读一遍?”
“怎么?”
“我想记在心里,之后,再教给诚少爷。”
“唔。”
关铁之介将脸转向一旁,因为他知道,这就是阿房的表达方式。她的意思是说--纵然我死去,阿诚也会成长为了不起的人……
“阿房啊……”
“嗯?”
“从今天开始,就不要叫诚少爷了。”
“为什么?”
“诚是你的孩子,就叫……阿诚,记住啊,我允许你这样叫,诚的母亲就要像个母亲一样叫阿诚,而不叫诚少爷。”
这就是关铁之介的回应方式。他的意思是说--你不是妾。
随后,关铁之介不仅详细说明了遗书的读法,还解释了其中的含义。他虽未说自己是去袭击井伊,但已向阿房表明,这绝对是一趟有去无回的旅程。
“你要记住,要像一个武士的妻子,以后的事就拜托你了。”
像个妻子……对阿房而言,这是最好的慰藉。
“夜已深,衣服已经准备好了。”
说完,阿房站起身来,去外面的巷口张望。
“不能出去!巷口外面有一大群人,似乎是捕快,他们正在商量着什么。请快从后门逃走!”
“什么?已经来了?”
说着,关铁之介站起身来。
“不需要更衣了,镇定,我就这样出去。”
说着,关铁之介立即站起身来,穿着便服走到玄关,撑开伞跃入风雪之中。
武者取梓弓
心如箭竹
引弩一去月影同……
这是阿房非常熟悉的关铁之介的歌谣--《樱井》的一节。声音朗朗,向着捕快聚集的巷口传去。阿房不禁全神贯注地竖起耳朵。
逃离危机的方法也可反映出每个人的个性。关铁之介在得知自己的家已被捕快团团包围的一瞬间,反而决定迎面走过去。
关铁之介一定也会逃亡。众捕快接到命令,要在今夜捉拿关铁之介。捕快坚信,关铁之介一定会麻利地换好衣服,飞快地跑入风雪之中。
正因如此,当一个武士身着便服,脚踏竹皮草屐,带着微醺醉意,口中朗朗有声,自深夜的雪中向自己走来时,捕快们完全想不到此人便是关铁之介。
“如此深夜还真有兴致。”
“我们却被冻得哆哆嗦嗦,还要准备战斗。”
不管怎样,关铁之介武艺高强,倘若反抗,捕快们只能以旨意为名,将其斩杀。众捕快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战斗准备上,等到那武士走过以后,便屏息静气,来到关家门前。
“喂,起来起来,我们有要事。”
其时,阿房仅仅在里面顶上了门板。听到众人用力拍门,她立刻起身,向玄关跑去。
“这就开门,马上就来……”
众捕快前来叫门,说明关铁之介平安无事……
突然,阿房又产生了另一个想法。
(镇定!我是武士的妻子……我是关铁之介的妻子……)
“这就开门。”
阿房从里面打开门,八名武士同时走了进来。
“关君在家吧?”
“他出门了。”
“出门?不可能,那边是什么?”
前面一人指着行李包和斗篷说道,阿房立刻跑了过去。
“看吧,斗笠还放在玄关呢,这说明,他的确想出门,但尚未出门,不是吗?”
“藏起来也不是办法,我们有要事找他,希望他能和我们回去。”
其时,阿房心中已有打算。进来的有八个人,外面一定已被更多的人团团围住。
“可是,这个,真的……”
阿房一步步向茅厕退去。
“哦?你还要口口声声说他出门了?”
“是……是,他的确出门了。”
“哈哈哈,明白,明白。想出门却去了茅厕,对吧?你的身体已经作出了回答。好,我们绝对不会踏进茅厕。”
“是啊,既然他去了茅厕,我们只好在这里等了。”
人的推理和先入为主的观念有时会糊里糊涂地混在一起。
“他……他真的不在家。”
阿房又说了一遍,然后便扔掉行李,开始泡茶,似乎已经放弃再作解释。
“先喝杯热茶吧……”
阿房已经开始使用计策。只要能尽量多争取到一些时间,关铁之介就能走得更远。他是那样精力旺盛,此刻一定正赤脚在雪地上飞奔吧……一念及此,痛苦顿时在阿房心中翻腾。
茶具喀喀响个不停。这是喜悦与危机感缠杂在一起的战栗,而非阿房在故意震动茶具。
“来,请喝茶。”
阿房端上茶具后,又拿出了烟盘。
进来的武士们终于笑了起来。
“关君,谢谢你的茶,你可以在里面慢慢解决。”
而此刻的关铁之介,在雪中如一头野猪般奔向笠间。
他在笠间乘坐堆满生鱼的返程车,口中哼着歌抵达下馆,在下馆吃过早饭后,又经小山、古河,并于约定之日换做一身平民打扮,稳稳地站在了观音堂前。
袭击队长关铁之介顺利地抵达江户,宿命般的宣告井伊直弼的生命已经临近终结。
金子孙二郎先关铁之介一步抵达了三田的萨摩藩邸。金子可以说是袭击井伊的总指挥官,其时,3月3日袭击的步骤已经计划得很周密了。
在抵达江户的当晚,关铁之介住在下谷龙泉寺的冈田屋,而金子则住在日本桥北槙町俗称“妾新道”的巷内的妾宅里。翌日,关铁之介与金子取得了联络。
领取俸米十石供养三人的关铁之介在江户拥有妾宅。该妾名为伊野,是以前吉原谷本屋弥助店中名叫泷本的花魁……如此说来我们就能明白,实际上,这里是他们重要的藏身之处,一切都是藩的勘定奉行鲇泽伊太夫提供的援助。
当夜,在妾宅之中,北辰一刀流的高手关铁之介心无旁骛地吹着横笛,度过了早春一夜。
翌日,关铁之介按照金子孙二郎的指示,来到了日本桥西河岸的酒家山崎屋。
山崎屋是以前金子和西乡频繁会面的一间酒家,当日也聚集了二十二人。金子再次向关铁之介详细说明了袭击的流程。
袭击地点是樱田门外。在当日登城的井伊家随从队伍走出府邸、来到距离护城河端约五百米的松平大隅守(丰后杵筑的城主)府前时,先由负责放哨的齐藤监物举手示意。
静神社的齐藤监物已经年过四十,无法上前动手,便只好负责放哨工作。在齐藤给出信号的同时,由森五六郎装作呈递诉状,冲上前去。
“有诉状呈上,有诉状呈上!”
这样一边喊一边冲上前去,随从队伍自然会停下来。
“随从队伍停下时,左翼的先锋队就杀入前队……”
金子一边说着,一边若无其事地将确认人名的纸片递给一旁的关铁之介。众人事先约定,此次聚会表面上是赏花会,并且,众人面前都摆放着食案。
因此,接过纸片的关铁之介,说了一句“此为妙计啊”,然后便传给了下一个人。
纸片上依次写着黑泽忠三郎、山口辰之助、增子金八、杉山弥一郎和有村治左卫门五人的名字。
“然后,右翼呼应左翼……”
另一枚纸片上写着佐野竹之助、大关和七郎、森山繁之助、海后磋矶之介、稻田重藏和广冈子之次郎六人的名字。
“若是遇到阻碍就不好了,因此,木村权右卫门及以下人员负责拦阻看热闹的骚乱者和乱跑者,其他人随机应变。”
众人一边商议,一边喝酒,并未故意避开斟酒的女人。因此,山崎屋的女招待们似乎以为,他们一定在对向岛堤的赏花会上斩杀仇人之事做事先模拟。
井伊家随从队伍有七十人到一百人。
志士们则要以不足二十人的人数在樱田门外发动袭击,取下井伊直弼的首级。
而且,成功以后,负责放哨的齐藤监物还要在佐藤铁三郎、畑弥平和日下部伊三次的仆人--爱藏的保护下,将《斩奸宗旨书》送到老中府邸。
在此期间,总监督是关铁之介,因为金子孙二郎在决定袭击后,要立刻离开萨摩藩邸,前往大坂,与高桥多一郎父子和萨摩的志士们一同举兵。
“关君,后面的事就交给你了。”
“明白,我会尽力取得成功。”
随后,关铁之介宣布,所有人于3月2日夜里在品川的中介茶馆--虎屋集合,在那里小酌一番之后再去土藏相模(青楼)彻夜游玩,然后一起动身--完全装作一幅商量游玩之事的模样。
实际上,在监视严密的袭击前,金子孙二郎并未离开江户。
关铁之介则完全是目中无人。藩府正拼命地四处搜捕他,他却于3月2日故意来到水道桥的藩邸门前,将“脱藩书”投入诉状箱中。
“如此一来,我便是天下浪人,你们应该没意见吧?”
他亲自来到樱田门,再次谨慎地对袭击地点进行步测。从一处走到另一处要用几步,要如何调整呼吸……他提着越前友宽的一把名为千代鹤丸的爱刀,一直步测到下午一时,然后才赶往品川。
他自然也对井伊家随从队伍中有何人手作了调查。
“比较厉害的只有川西忠左卫门一个人啊。”
关铁之介心想,能够与川西拼刀的只有自己。遇上川西时,一定要两人以上同时进攻。关铁之介还决定,乱斗时的暗语使用“正”和“堂”。像赤穗浪士那样使用“山”和“川”太过愚蠢,暗语一定要与誓杀对手的气势和呼吸合拍。
在他离开樱田门时,天空开始阴霾低垂下来,周围也变得异常寒冷。
“怎么,冬天又要来过一遍不成?”
然而,关铁之介当时并未想过天会下雪,只是一路跑向了品川的虎屋。
“喂,来杯酒,要大杯的。”
他一边向出迎的女招待说着,一边走入房间,只见萨摩的有村治左卫门已经坐在里面,正耸着肩膀靠在柱子上。
“有村君,你也喝一杯吧。”
“噢……”有村瞪大了眼睛,“关君很冷吗?我可是热血澎湃啊!”
“原来如此,你比我年轻啊。”
“一想到很快就能斩下那个赤鬼的首级,我就热血沸腾。”
有村故意拍着刀柄,若无其事地凝望天空。
“我曾听千叶先生说,你是非常热血之人,如今一见果然兴奋不已啊。”
“不,一想到萨摩只有我一人在此,就不禁感到紧张。”
有村果然还是十分在意此事。理应参加明日壮举的堀仲左卫门、高崎猪太郎和田中直之进都已西下,期待着壮举成功的哥哥有村雄介,正在联络京都和大坂的在藩志士,结果只有他一人能够参加。
正是这种不甘人后的精神,令他直接斩下了井伊直弼的首级,而且还卷入极其壮烈的殊死搏斗之中。当然,这些都是第二天发生的事……
人们三三两两地来到虎屋。夜里八时左右,众人走进了青楼土藏相模,各自找到中意的妓女,开怀痛饮。翌日黎明,众人回到虎屋,然后出发前往芝之爱宕山。
天至黎明,只见四周银装素裹。时值上巳节却仍有落雪,实在罕见。
“洁净的雪!好兆头啊!”
关铁之介将众人的爱刀收在一起,放在大包袱里面,由大关和七郎背在肩上,并让他们先行一步登上爱宕山。
整理装束要到了爱宕山上再进行。在此之前,众人要装作清晨踏雪的朝拜客,尽量不要惹人注目。
积雪深达七寸,山中全无人迹。
“守山人啊,我们想在这里赏雪。不好意思,能否请你跑去买些菜肴回来?”
众人让守山的八藏老人误以为大关和七郎肩上的包袱里装的是酒,并提醒了几句,随后便将他遣下山去。
“快,到齐的话就开始整理装束。标记是白布带和白布头巾。先系上白布带,然后在外面披上斗篷。”
齐藤监物上身穿着后襟下摆开叉的外褂,下身穿着裤裙,脚蹬高齿木屐。
有村治左卫门穿着紧腿裤裙,身披竹蓑,外罩红色斗篷。
佐野竹之助下身穿着细筒裤,系着绑腿,上身也穿着后襟下摆开叉的黑色外褂。
“好,下面将刀和草鞋分给大家,接好!”
关铁之介的每句话都透露出十足的干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