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户学作为一门实践躬行的学问,已经深深扎根于日本人之中,而且其影响力已经在阳明学之上。
绰号大楠公的高桥多一郎所言如春风细雨般浸润到高崎猪太郎心中,这便是水户学在全国范围内普及的证明。
高崎猪太郎自然十分兴奋。对他而言,高桥多一郎所言是理所当然之事,他的精神也为之振奋。
(岂能输给水户……)
结果,反倒是他异常兴奋地回到了江户。当时留在萨摩藩邸的人被称做“七人组”,高崎猪太郎向他们转述了水户的想法。
这些事都是与井伊毫不留情的断罪处罚同时进行的,但由于萨摩受托,要在高桥多一郎于大坂举兵时保卫朝廷,所以在井伊被暗杀的樱田门外之变中,萨摩藩士仅有有村治左卫门一人参与。
高崎猪太郎和堀仲左卫门即刻西下,专心为此事奔走。
在11月至翌年1月这段时间里,经过商议,他们决定在翌年的3月3日--即上巳节这一天袭击井伊。
期间,被勒令永久蛰居的齐昭回到水户,竭力劝说藩士们先将诏书返还朝廷,但志士们的情绪早已不受控制。
危急关头,要站在超越藩的高度来保卫皇基,甚至可以为此舍弃生命--与藩的存在相比,这种水户学的真髓更能紧紧抓住志士们的心。
那么当时被称做水户志士的人们究竟是如何舍弃故乡为志捐躯的呢?让我们分别从高桥多一郎、金子孙二郎和关铁之介这三人身上一探究竟,因为从他们的学问之中,我们可以找到这一答案,以及他们对祖国美好的憧憬和毫不退让的赤诚之心。
在高桥多一郎被本藩传唤的三天前--即2月15日,年近六十岁的他舍弃了位于城下五轩町的家。
在东湖门下他亦以敦厚稳重着称,长期担任齐昭的近侍,并担任奥佑笔头和小姓头等官职。
家老肥田大介于深夜蒙面来到高桥多一郎位于五轩町的府邸,提醒他本藩或许会于近期传唤他。
“不要吵醒家人。”
肥田大介特意提醒了一声,低声告知此事后便迅速离去。
这里的所谓传唤,便是现在所说的“叫去”。被叫去以后,恐怕就无法轻易回家,所以其含义与逮捕完全一样。
其时,由高桥和金子统率的天狗党正在长冈集结闹事,传唤理由显而易见。
若被逮捕,就无法前往大坂。他立刻叫老妻去唤醒儿子庄右卫门。
在不声不响之间,老妻便已察觉到了丈夫的心思。当时,庄右卫门年仅十六岁。
“我很快就会接到传唤。”
多一郎将儿子唤至近前,若无其事地说着,然后敲了敲烟筒。
“哦,没想到还真麻烦啊。”
庄右卫门显得并不惊讶,而是重新坐正。
“传唤不是直接冲着我们家来的,而是冲着亲属去的。倘若我逃走,亲属就会受到牵连。说到我们家的亲属,也就是我的妹妹。”
“您的意思是说,要在姑姑接到传唤前消失?”
老妻在一旁泡着茶,默默地听着父子二人的谈话。
令亲属作保的一族连带制是当时的习惯,所以必须在连累到亲属之前躲藏起来。
“按照早已制订好的计划,我准备今晚离家,藏在后面的朝仓五郎家中。”
多一郎淡淡地说出自己的决心,庄右卫门也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
“这是个好办法。”
“你要记好,从今天开始,我不再叫高桥多一郎了,而叫矶部三郎兵卫。”
“矶部三郎兵卫……我记住了。”
“我不得不在朝仓家逗留一段时间,然后再与同志碰头,前往宇都宫,再经由中仙道前往大坂,你也必须和我一起走。”
于是,多一郎父子当夜便离开了家。
到了明治时代,庄右卫门之妹顺子对后来发生的事作了如下描述:
“我当时十四岁,无意中走近竹林,走近熟悉的朝仓家时,发现朝仓夫人正在悄悄向我招手。我不明所以,便向她手指的房间内窥探,只见本应离开此地的父亲正坐在地上写东西,我不禁大吃一惊……”
顺子蹑手蹑脚地走近邻家,打算确认此人是否当真是自己的父亲,不料却被多一郎发现了。
“你是听谁说的!”
多一郎表情严厉地盯着顺子,似乎以为是自己的妻子泄露了秘密。
“记住,不要再来了,也不要对任何人说。”
然而,顺子却将这件事告诉了祖母。于是,祖母便在母亲面前哭诉,说无论如何都希望能再给孙子庄右卫门洗一次澡。
“母亲无法拒绝,便去了朝仓家。当日深夜,哥哥终于回来了。在哥哥洗澡期间,母亲将我关在屋子里,自己拿着腰刀站在浴室外面,庭院里有年轻的武士把守,只有祖母一人可接近哥哥。她往澡盆中添水,向哥哥背上浇水……哥哥洗完澡后,祖母和母亲亲手将哥哥的大髻重新扎成了平民风格。看着看着,我不禁哭了起来,不知为何会感到如此悲伤……”
于是,天色微明之时,化装成平民模样的庄右卫门悄悄地自后院回到了朝仓家。随后,父子二人便突然自家人面前永远消失了。
这件事大约发生在2月19日。
另一方面,被称做水户大石内藏助的金子孙二郎有很多儿子,也有很多烦恼。
金子孙二郎也属东湖门下,本人共有五个儿子,长子叫做勇二郎。孙二郎自高井家入继金子家,领俸米十石供养五人,身份低微,但后来他却从齐昭的步卒目付做到了审讯官,又从奥佑笔被提拔为郡奉行,乃是一个人才。
去年(安政六年·1859年)春天,他方才解除江户值勤的任务,便在去年从江户给孩子们送来画本和点心。当时的信留存至今。
小芳要吃点心吗
小虎吃落雁(面点心)吗
真六要不要吃好吃的点心呢
还要给妈妈两三块
给爸爸也留一块吧
在此前的禁闭中,他还在手纸上写下了数百首和歌,取名《囚室集》,可谓极尽风雅。然而不知从哪里传出消息,称金子孙二郎近期也将接到“传唤”。
于是,2月18日夜里,孙二郎唤来自己亲手培养的几个年轻人,再加上长子勇二郎,开了个小酒宴。孙二郎毫无顾忌地向年轻的客人们说道:
“也许我们很快就要分别了,先喝一杯吧!”
信中提到的小芳、小虎和真六也都在小酒宴上服侍众人。
因此,孙二郎当夜所言既是留给大家的遗言,也是临别的嘱托。
“听说高桥先生接到传唤了。”
“好像是的。”
“听说高桥先生得知此事后,便于数日前带着庄右卫门消失不见。”
“嗯,太聪明了,令人佩服,我就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孙二郎似乎从心里感到佩服。
“不过,倘若不接传唤便离开,一定会被勒令当场剖腹自尽。你们觉得剖腹痛吗?”
“肯定会痛,就算被一根小刺扎一下也很痛呢!”
长子勇二郎表情认真地答道。
“福田君以为如何?”
“我认为勇二郎君说得没错。”
“佐藤君呢?”
“我还没剖过腹。”
这时,饭村诚介摇着头插嘴说道:
“无论痛或不痛,若能一直镇定自若,我觉得就已非常了不起了。”
孙二郎纵声长笑。
“没错。我曾听某位高人讲过,古往今来有无数人被命令剖腹自尽,但在剖腹时能够深刻体味剖腹之痛的人或许只有大石内藏助。我也打算一边体味痛楚,一边皱着眉头剖腹。”
大家不禁面面相觑。
“记住,我希望你们也能成为可以体味剖腹之痛的人,无论什么事都要弄个明白……在不明白的情况下妄自就行动实在丢脸,若是成为人云亦云之徒,便会沦为笑柄。”
“原来如此,您宁愿皱着眉头剖腹,也不愿笑着死去,对吗?”
“没错。笑着去死大多都是语言上的掩饰,应该试着体味更深层的东西。要一边体味究竟痛到何种地步,一边……”
孙二郎拿出扇子,顶在腹部,翻着白眼,令众人哭笑不得。
其时,孙二郎家自然已经受到监视,监视的人都认为这是离别的酒宴。
(一定是知道无路可逃,所以才会考虑剖腹自尽。)
酒宴于十时左右结束。
客人纷纷告辞,孩子们的脸上也满是睡意。到了十一时,茶室里只剩下了夫妇二人和长子。作为一个独当一面的男人,长子勇二郎要同父亲生死与共。
“大家好像都睡了,你能不能去家四周看看?”
“好的。”
外面下着雪,妻子起身到入口和出口处仔细察看,甚至对脚印也颇为注意。
“没人,他们似乎知道你已决心剖腹,便放心撤走了。”
“是吗?唉,让你受累了,以后的事就拜托你了。”
行李已经分开打包,旁边放着新草鞋。父子开始默默地整理装束。勇二郎首先出门查看,孙二郎则蹲在寒冷的玄关,系着草鞋。
“父亲,您要去哪儿啊?”
正在这时,四子芳四郎突然醒来,爬上了父亲的肩膀。
“啊……”
孙二郎脸色大变。他摆出可怕的表情,将儿子从肩膀上抖了下来。
“我也要去,带上我吧,父亲。”
“不……不行!会染上风寒的。”
“带上我嘛,带上我嘛!”
孙二郎突然抬起穿着草鞋的脚,重重地踢在儿子身上。芳四郎顿时放声大哭。被哭声惊醒的祖母跑出来抱起了芳四郎,但这时,玄关处已不见了孙二郎的身影。
妻子站在檐下,目送着即将走出大门的长子勇二郎,旁边的孙二郎戴着斗笠,向外跑去,却在门旁停住了脚步。
屋中传出芳四郎哭闹不止的声音,站在檐下的妻子,眨眼间肩头已铺满一层白雪。
孙二郎步履蹒跚地走回屋前。
“以后的事就拜托你了。”
“是……是。”
“等孩子长大了,把这个给他们看。”
借着雪光,孙二郎自腰间取下砚盒,又从怀中掏出随身携带的纸张,快速书写起来,然后交到妻子手中,父子二人便毅然决然地跑出大门,消失不见。
脚下归路心戚戚,
雪飘不止上离途。
金子孙二郎于18日逃出水户城,暂时潜伏在真壁郡关本村药材商清兵卫家中,然后躲过严密监视,于22日抵达江户。
高桥多一郎和金子孙二郎约定在大坂会面,打算在江户志士杀死井伊直弼的同时高举保卫朝廷的大旗。
因此,在江户袭击井伊的直接责任就由关铁之介承担。
金子孙二郎将袭击日期定在上巳节,并已向同志们作出指示,身为袭击队长的关铁之介自然不能迟到。出乎意料的是,他逃出水户的日子也是18日。袭击时负责放哨的静神社的齐藤监物在去年便已离开妻儿,在江户负责各种联络工作。
“在发动袭击的那一天到来之前,尽量不要表露一丝的慌乱。”
纵然是水底的小鱼,动一动也定会产生波纹。若被对手察觉,反而会被一网打尽。如今,藩和幕府都已经彻底变成了他们的敌人。
于是,关铁之介与金子孙二郎商议,派遣同志杉山弥一郎和增子金八二人先行前往江户,选定同志的住宿地点。
同志藏身的最佳地点自然便是高轮的萨摩藩邸,但袭击当日众人又不能成群结队地从那里出发前往樱田门。因此,住宿地点便定在了下谷龙泉寺的冈田屋、神田佐久间町的冈田屋、品川的吉田作兵卫家、吉原大音寺前的内田屋和吉原大门前的平松屋等,但这个决定尚未通知水户。
于是,关铁之介将街头联络的日期定为23日下午,地点定为浅草观音堂前。无论他如何胆大无畏,再不行动也会来不及。同时,他在水户的家也很危险。
针对高桥多一郎和金子孙二郎,藩政府下达的是“传唤”命令,而针对身份低微的关铁之介,藩政府突然毫不留情地下达了“逮捕”命令。关铁之介以近乎于动物般的敏锐直觉意识到,18日恐怕是危险降临前的最后一夜。
“喂,阿房,我得走了,捕快似乎已经有所行动,我若被抓住,这个家和儿子就都保不住了。”
与高桥和金子相比,关铁之介显得十分轻松。他年轻,性格也很豪放。
“阿诚若是睡了,你就拿杯酒来,我喝完就走。”
二人生下的儿子阿诚只有三岁。关铁之介打算先等儿子睡着,然后喝一杯酒,继而前往江户……
“是。”
阿房干脆地答道。可是,当她将温好的酒端来时,双眼却已通红。
“喂,你哭了?”
关铁之介咂了咂舌,轻轻拧了拧阿房的脸颊。
“好,拿纸砚来,我要写符咒。”
关铁之介先干了一杯,其后,又将阿房的酒杯斟满,他将笔尖捏尖,便流利地书写起来,所写似乎是汉体诗。
大义尚在身,归朝不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