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喜将套窗打开一道细缝,眼前一片银白的雪景令其惊讶不已。
外面还刮着风,雪花飘飘洒洒。
(果然下雪了……)
庆喜眯起眼睛,望向洗手盆前方的梅树。只见雪花包裹在盛开过后的花瓣上,宛如树挂。庆喜突然想起了在水户永久蛰居的双亲。
父亲齐昭对梅无比喜爱,偕乐园里更是种满了梅树。凡是武士及身份高于武士之人,一定会在庭前的花草树木中栽种三株以上的梅树,然后将梅子腌制起来,以备军用。父亲就这样一直通过梅来秉承梅里先生(光圀)之志。
花期早的植物或许已经结出果实,但花期晚的植物经过这场春雪,就无法结果了。
(今年不会收获梅子了……)
庆喜将套窗留了一道细缝,然后关上拉门,坐回褥中。这时,须贺已经端来了洗脸水,正端坐在热气对面。
“今天是上巳节吧?”
庆喜抚摸着任其生长的月代额发和自脸颊长到下巴的胡须,开口说道。
须贺施了一礼,并未回答,只是默默地等着庆喜洗完脸。
“雪是从昨夜开始下的吧?”
“是的,从十时左右开始下的。”
“是这样啊,我那时应该在写东西,并不知道。”
“有事禀告公子。”
“何事?”
“平冈先生说,等您换好衣服后,他想见您……”
这次庆喜没有做声。他默默地洗完脸,拿过须贺捧来的白布擦拭。然后,他亲手点燃窗边桌上的一根香,站着摆出更衣的姿势。
月额和胡须都没有剃,衣服则换成了规规矩矩的武士礼服。
庆喜的一切生活起居都由须贺照料,任何人都不得进入起居室。这是名副其实的反省和蛰居。中根长十郎和黑川嘉兵卫自不必说,连平冈圆四郎和井上甚三郎也不得接近。即使有极其重要的事情禀告,庆喜也只是隔着隔扇或拉门“听奏”而已。
在须贺看来,庆喜是在残酷的孤独之中虐待自己,故意不断地逼迫自己来确认自己能忍耐到什么时候。
不可思议的是,须贺并未感到如事前所预期那样的幸福。当真只有两个人在一起……须贺的生活之中本应充满各种梦想,但所爱之人的痛苦却令她自己的梦想变得枯萎。
她起初觉得庆喜比自己小,但如今,她却觉得庆喜要比自己年长五六岁。
“有事禀告公子,平冈先生从方才……”
庆喜已经换上武士礼服,坐在书桌前方。须贺仍旧有些忌惮地说道。
“你就说不行,他会明白的。”
“是……可是,平冈先生说是件天下大事。”
“不管什么事,不行就是不行。”
庆喜静静地打断了须贺。正在这时,只听心急难耐的平冈圆四郎在微暗的走廊里高声说道:
“嘉兵卫君,大老在樱田门外被杀了。”
圆四郎带着管家黑川嘉兵卫一同前来,似乎打算以二人问答的形式,将这一变故告知庆喜。
“什么,井伊大老!”
庆喜也不禁大吃一惊,黑川嘉兵卫似乎也是首次听说,显得无比震惊。
“这……这是真的吗?平冈君。”
“千真万确……大老在本日九时于登城途中遇袭,路上,众目睽睽之下瞬间便被人斩首。整个江户已被这条消息搅得一片骚乱。”
接着,平冈圆四郎又故意高声说道:
“我已派渡井和猪饲到市中打探,据满城传闻称,彦根藩的人将于今夜大举杀入水户藩邸。”
庆喜顿时闭上了眼睛,却并没有隔着拉门问一句话。
圆四郎急不可耐地继续说道:
“据说将大老斩首之人曾高声报出自己的名字。听说是萨摩的有村……不过,彦根怎会让敌人带走藩主的首级呢。”
“那倒也是。”
“据看热闹的消防员称,事发之后,预备队立刻从藩邸跑了出来,将没有首级的尸体放入轿中,甚至连被血泥弄脏的雪也被收入四斗樽中,迅速运回了藩邸。”
“连血泥都被收入四斗樽中?”
“是的。彦根的大将在路上遇袭,连随从队伍都未能指挥便丢了脑袋……彦根岂能善罢甘休。于是,井伊家派出了一队人寻找首级。他们自然不能说有村拿走的首级便是大老的首级,只好声称轿子旁边的加田九郎太没了首级,而这队人是在搜寻拿走加田首级的男人。”
庆喜听到这里,只听走廊里的黑川嘉兵卫按捺不住说道:
“公子!井伊大老被杀了。”
然而,起居室里并无回应。
须贺浑身僵硬地坐在起居室里,翻着白眼,直勾勾地盯着庆喜。不可思议的是,须贺今日的目光之中既无狼狈的神色,也无同情的温柔。
须贺目光如刀,那是两道责难的目光,其中似乎透露出对庆喜的憎恨。
或许可以说,自二人蛰居后,爱情的交织反而令须贺心中产生了残虐的憎恶之情。
“公子不回答。”圆四郎宽慰般的对嘉兵卫说道,“不过,希望黑川君能够记住,发动袭击的必定是水户的浪人。既然高桥多一郎和金子孙二郎已经失踪,此事便一定出自他们的安排。而且,关铁之介和佐野竹之助一两日前方才提出脱藩的申请,所以他们不可能逃出江户。”
“也就是说,他们已是瓮中之鳖?”
“而且这次的天下大事其实是水户与彦根的对战。”
“没错。”
“究竟谁能作出裁定?如今,没了井伊的幕阁无比沮丧,而将军又年幼……”
须贺仍然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庆喜,而庆喜紧闭的眼中终于流下两行热泪。突然,须贺侧身面向走廊方向,开口说道:
“公子昨夜抄写经书直到很晚,此刻正趴在书桌上打盹,你们安静些吧。”
须贺的目光依然如刀般锐利。
走廊里响起圆四郎急不可耐的咂嘴声音。他前来禀报如此重大事件,庆喜却既不询问也不回应。
“什么?公子在打盹?”听到须贺的话,圆四郎终于捉住了话头,“打盹也好,熟睡也好,我正在向黑川君告知大事。若是家臣对此一无所知,万一有暴徒藏入家中,那该如何是好?”
平冈圆四郎以反驳的语气说完,便开始侧耳倾听。然而,屋中仍然没有任何回应。正在这时,外面又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来人是中根长十郎。长十郎收到消息,说有可疑之人潜入了府内的水路,所以急忙来通知圆四郎。
“什么!可疑之人?”
走廊里响起渐渐远去的杂乱的交谈声和脚步声,四周再次恢复了安静。
套窗仅仅打开了一尺来宽的缝隙,一道光线直直射入……庆喜每日就在这片光亮之中读书、写文章,而房间的其他角落总是如黄昏般昏暗。
须贺会在庆喜上厕所时,将房间打扫一遍,到了吃饭的时候,她会悄悄地端来酒壶,但庆喜几乎从未碰过。
须贺知道,庆喜是将井上甚三郎所说的“做到他人无法做到的反省”强加在自己身上,但即便如此,庆喜的举动也实在显得异常固执。
(一个人怎能如此固执、如此强忍着扭曲自己呢?)
纵然有时庆喜趴在须贺的腿上哭泣,须贺也绝不会向任何人透露。须贺曾因此事有过怨言,庆喜当时严厉地呵斥了须贺。
庆喜提到“诸法实相”--这或许是他所抄写的经文中的词语--不能用肉眼去看,而是必须用心去看。庆喜对须贺大加呵斥,让她不要妨碍自己磨砺心智。
而在今日,当外面的人离开走廊后,庆喜却少见地对须贺说道:
“没什么好惊讶的,这就是实相,我早已知晓。”
须贺惊讶地再次望向庆喜。她是如此深爱着眼前的这个男人,甚至令她从心底里感到发狂。
“公子早就知道大老会死?”
“是的。家父和井伊扫部头在心中都将对方当作对手……他们的心眼都已被乌云所蒙蔽,只有一方死去,另一方才会有所醒悟。”
说完,又有两行清泪从端坐的庆喜脸颊上滑落。
须贺忍不住开口问道:
“须贺完全不明白您的意思。”
“不明白也没关系,因为乌云已经散去。上天对待每个人的生死都是极其冷漠的。”
须贺越来越不明白,但庆喜似乎已经悟透了什么。
“如此一来,不但父亲活了下来,井伊扫部头也将继续活下去。时代要拉开下一个帷幕了。”
直至半个多月后,须贺才明白庆喜话中的含义。
对井伊扫部头之死最为惊叹的人便是水户老公齐昭,他当即提出了各种各样的道理,以免彦根会因此事而毁于一旦。
但那已是后话。
3日的夜晚,一桥家是在令人毛骨悚然的紧张气氛中度过的,到了4日,慌张的老臣们再次来到走廊陈说。
庆喜仍然没有直接回答,重臣们不得不在走廊里开起了会议……从那时开始,一桥家内部也开始直白地称一桥庆喜为“倔犟公子”了。
但无论一桥卿多么固执,面对如此大事,也不应该没有任何意见。只要一桥卿能逐一听完事情的经过,他就一定会开口询问的……这便是一桥家众人的想法。
表面上,他们的行动自然会受到严格的限制。正门和后门都被封闭,只能由后面的小门出入。然而,此次事件,真相与流言混杂,情报多得简直令这个小门不堪重负。至于市井的风评,从老中的狼狈说到将军家茂的嗟叹,可谓多种多样……
其中,平冈圆四郎等人最为关注的,自然便是幕府对彦根藩的处置。
根据原有的幕府制度,倘若大名和旗本因为自己的疏忽而横死,将不问情由,一律除去家名。
然而,到了4日,便有上使前去拜访于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斩首的井伊直弼。作为慰问,小纳户头取盐谷丰后守正路带着朝鲜人参前去井伊家拜访。
“我们要使个小花招,就说没了首级的扫部头还活着,还能接受慰问。”
倘若不以直弼活着的消息来压制藩士的激愤,水户和彦根将在江户展开一场大战。
于是,按照彦根藩家老冈本半介提出的办法,彦根藩提交了一份报告书,声称直弼在3日手部负伤,于登城途中返回了井伊家。
而直弼死后,老中剩下了松平和泉守、内藤纪伊守、胁坂中务大辅和安藤对马守四人。其中,松平、内藤和胁坂三人与其说是政治家,不如说是井伊直弼的管家。只有安藤对马守是个人才,但他最为年轻,其地位尚不足以掌控内阁会议。因此,幕府只能对那份报告书表示附和。
“首级究竟怎么办?若是没有首级,一切都无从谈起。”
这件事一时成为水户重臣走廊会议所议论的话题。当日,套窗之间分别空出了约两寸的间隙,因此要比平日明亮。春日的阳光照射在积雪尚未消融的庭院里。
这时,竹内丰前守前来禀报,首级已经顺利地回到了井伊家。
带走井伊直弼首级的有村治左卫门力气用尽,最终在远藤但马守门前剖腹自尽。远藤家大吃一惊,一边向幕府汇报,一边妥善保管好首级,等待指示。
其后,两名武士(三浦外记和横川丈太郎)受井伊家冈本半介之命,前来要回首级。
“今日早晨,主公扫部头登城之际,有暴徒出现,随从加田九郎太被杀,其首级被夺走。听闻首级目前保管于府内,还望能够返还。”
接待二人的远藤家管家粥川鞆夫则十分惊讶地说道:
“不好意思,加田九郎太的首级不在本府。”
“听说贵府的确已向幕府报告。”
“井伊扫部头的首级确实在府中,可随从的首级并不在府中,二位可以去别处找找。”
“这可难办了,昨日被夺走首级的只有加田九郎太一人,倘若您一定要说那是主公扫部头的首级,我们坚决不能让步。”
双方的交涉似乎因此发生了纠纷。最终,若年寄酒井右京亮下令将首级返还,井伊家才得以取回这个所谓的加田九郎太的首级。
走廊里的众人都感到十分遗憾,庆喜听到这个消息则松了口气。
虽说如此处理如同儿戏,但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办法能够拯救井伊家……
人为了管理人而创造了“法”,但是,倘若“法”不能适应时世,就会令人自身变成无比滑稽的丑角。
在路边被斩首的人以自己的名义提交了报告书,甚至接受了将军的慰问。
在4日的慰问后,幕府又于7日派人再次前往井伊府邸慰问。
这次的上使是若年寄酒井右京亮忠毗(越前敦贺城主)和侧用人药师寺筑前守元真二人,而送来的慰问品是冰糖和鲜鱼。
“为了国家,请所有家臣暂且忍耐,等待日后通知。”
随后,药师寺筑前守又特意将宇津木六之丞唤至另一房间,向其告知将军家茂整日悲叹,寝食难安,时常一边落泪,一边心系众臣,所以请大家自重。
这些事都逐一传到了一桥家中。贩卖情报的人似乎是茶坊主头野村休成,而平冈圆四郎巧妙地利用了此人。
幕府如今担心的是水户和彦根之间的激烈冲突。因此,纵然违背法律,也要设法保证井伊家的存活。“因过失而横死将被除去家名”是自战国时代便流传下来的不可变更的法律,如今却成了沉重的负担,令人感觉越来越滑稽,同时,也令幕府威严扫地……
(时代的变迁真是奇怪……)
于是,难以作出定夺的老中们不久便将久世大和守引入内阁,历时两个月,直弼的横死问题终于画上了一个句号。
3月30日,幕府免去了直弼的大老职务。一个月后的闰3月30日,幕府首次公布了直弼的死讯。4月28日,幕府下令由直弼的次子爱麿(直宪)继承彦根……
在此期间,自首的水户浪人自然都被分别给予刑罚。
然而,庆喜事后仍未发表任何可以称做“意见”的意见,但他并非毫不关心,事实上却恰好相反。
在第三者看来,幕府对直弼死后的处置完全是一种滑稽的做法。幕府做出如此滑稽的举动,庆喜一定一直在静静观察着幕府一步步地丧失权威。
樱田门外事件发生后,赶去大坂的金子孙二郎和暗中活动的高桥多一郎父子都被通缉,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皆自尽而终。萨摩的同志因藩内情况而无法进京,大坂举兵最终以失败告终。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樱田门外事件算是暂时解决了,但幕府权威的丧失仍未得到解决。
幕府让没有首级的大老活了近两个月,还有谁会信赖如此滑稽可笑的政治?到了4月末,水萨两藩志士之间倡导的“雄藩联合”,从根本上发生了变化。
雄藩联合的最初目的是迫使幕政改革,但到了此时,联合的目的已经彻底变成了倒幕。
就连平冈圆四郎意识到这一点后也很焦急。他认为,必须尽早取消自水户老公以下众人的反省处分,重新巩固公武一体的体制,否则事态将变得无法挽回。
“现在一定要公子亲自出马!”
然而,庆喜仍旧没有行动的意思。在圆四郎眼中,庆喜似乎已变成了一个异邦人。5月初,圆四郎终于忍无可忍,开始胁迫须贺。
当日,圆四郎将去厨房的须贺引入一间房内,随后从怀中掏出短枪,堵住了出口。
“须贺,您知道我为何要拿出这个东西吗?”
圆四郎将短枪放在掌上转了一圈,然后重新收入怀中。
“当然,我并不是想用这个东西来胁迫你,而是另有目的。”
须贺看起来丝毫没有感到惊讶,她只是抬起头来,用冰冷而清澈的目光凝视着圆四郎。
“时势已经因井伊直弼的横死而完全发生了改变。”
圆四郎的语气中透出杀气。
“天下呈现出一副支离破碎的面貌,似乎要重返战国时代。不,曾经的战国时代只是国内诸侯之间互相厮杀,而如今还要遭受世界列强的侵略。”
须贺双眼一眨不眨,没有任何回应。
“当前形势已是危如累卵,倘若置之不理,日本国将不可避免地走向灭亡。因此,希望你能够亲自进言,劝公子打破禁令,下达最后的指示。”
须贺心想,在与公子的这场“固执比拼”中,圆四郎终究还是败下阵来了。
然而,对于圆四郎之后所说的事情,须贺却是完全不知情的。
问题在于,老中之中的实力者安藤对马守以井伊扫部头的遗言为名义,计划让天皇之妹和宫下嫁关东,成为将军家茂的正夫人。在公布井伊死讯的十一天后--即4月11日,安藤对马守命所司代酒井若狭守就此向朝廷提出了申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