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庆喜继承宗家是一件决定了日本日后发展大方向的重要事件,可以称得上是历史的骨骼或基石。当然,无论在任何时代,都有人对此看得通透,也有人却从未看清。纵然时至今日的昭和,无法看清的人依然看不清,这实在令人无可奈何。
因此,立场不同,对庆喜继承宗家的看法也便不同。
在大奥中,天璋院与和宫夫人的看法便不尽相同。天璋院认为,既然将军家茂早有遗命,便一定要由田安龟之助(家达)成为宗家的嗣子。然而,和宫的看法并非如此。
论及当前时势,龟之助尚且年幼,莫可胜任。若无可靠辅弼之人,则不能成事。故应为天下挑选合适之人。(《宰相典侍嗣子记》)
关于“合适之人”,和宫虽然并未明确提及名字,但显而易见,所指便是庆喜。
被视为幕臣中最进步的大久保一翁等人也与庆喜的想法十分接近:“此时不如设立大小公议会,通过公论实行政治,未知可否?”
他的提议与现在的合议制颇为相似。然而,这一提议仅仅限于自各藩挑选老中及官员,仍未涉及将军一职,可以说不过是当时众多“怨声载道”中的一句,与庆喜的深谋远虑不可相提并论。
有人举出庆喜于7月24日依次拜访关白和贺阳宫时的言辞,认为其中体现出了庆喜的决心:
老中与大藏大辅等人一味逼迫在下继承德川家,不才力微,难以胜任,因此断然请辞而不可得。倘若朝廷亦有指示,在下只能退隐不出。故此先行请愿,勿令此事发生。(《朝彦亲王日记》)
对庆喜的这番话,各人的看法也有所不同。
有些人认为庆喜已经看到了幕府的末路,认为他并不愚蠢,自然不会竭尽全力支撑幕府,直面必须战胜国难的困境。抱此观点的人认为,庆喜是一个无比精明的人,并误以为此番话便是源自他的利己之心。
就在这样纷纭杂沓的气氛中,庆喜“继承宗家却坚决辞退将军一职”的举动,其真意所在并不能为世人轻易理解。
当此国事多端之际,若是任性妄为,反误国家。德川家暂且不论,如何谢罪于皇祖皇宗?悲哉!纵然此志未果,亦有其他良机。(《昔梦会笔记》)
这是最了解庆喜心意的原市之进针对庆喜坚决辞退将军一职而作出的解释,并已直接向天皇上奏。天皇得知庆喜答应继承宗家后,总算松了口气。恐怕天皇和近侍们都以为庆喜辞退将军一职只是一种外交辞令。
将军家茂身为和宫之夫,名义上是天皇的女婿,他的去世给天皇带来的悲痛可想而知。然而,天皇的悲叹也只是公家的私事,至于考虑任命庆喜为继任者,却是理所当然之事。
庆喜虽然继承了德川家,却并未同意继任征夷大将军一职。毋庸赘言,征夷大将军是军职,庆喜坚决辞退军职只能说明--家康于庆长八年(1603年)2月12日设立的将军一职,在庆应二年(1866年)8月20日不复存在,德川幕府已然灭亡。
此事并非历史学家可以根据情况随便篡改的,理应明确记载下来,与其后各藩的行动加以对照。也就是说,德川家康创建的幕府在经历了二百六十三年的时间后,骤然消亡。
既然幕府已经消亡,政权便已返还朝廷。从这点来看,自此以后的王政复古运动,实际上都是那些利己主义者以勤皇为借口的无头乱窜。
关于此事,庆喜在昔梦会上也曾明确提出:必须在不远的将来将政治形态改为一君万民的形式,因此,为使众人能够自由发表意见,此时不应再设立将军一职。也就是说,庆喜认为,必须以将军家茂之死为契机,终结不合时势的幕府政治,改为普遍顺应世界的新政体。
于是,当年的12月5日之前,日本事实上已不再存在征夷大将军。反过来说,从8月20日到12月4日,政事的中心便顺理成章地回到了公家手中。
然而,我们不能忘记,到了12月5日,公家却再次下令,任命庆喜为征夷大将军。事实上,这便说明日本这个家族真正的后继者尚未成熟。
公家的岩仓具视促成了萨、长之间的联盟,并一直积极地暗中策划着王政复古的密谋。而萨摩的西乡隆盛(吉人助)等人也表示:“以幕府今日之势,一事难成,理应即刻重建制度,令新进之士参与政治。”
可是,说到实行方法,他也只说首先应该团结有实力的五藩大名。这里的五藩,指的应该便是萨、长、土、肥以及伊予的伊达。然而,如此做法只会引发愈演愈烈的国内分裂行动和讨幕运动,可以说是对天皇意愿的践踏。
只有真正尊重天皇的意愿,才能称作勤皇。人们忘却根本,将勤皇利用于无理取闹的革命,终究不过是小孩儿的游戏而已。
而庆喜却在期待着这些恶童们的成长,因此坚决辞退了将军一职。
天皇和近侍都认为,继承宗家之人亦应继承家茂遗志,因此,天皇再次命令庆喜讨伐长州也是理所当然的。庆喜自然也恭敬地接受了命令,因为这并不是下达给征夷大将军的命令,而是来自天皇的敕命。
德川幕府已因将军家茂之死而土崩瓦解。虽然这件事情自始至终的走向都如风过不留痕,但事实毕竟如此。
从将军真正去世的7月20日到8月20日发丧期间所颁发的命令,只是政府组织假借死者之名耍弄的小花招,而这些命令也在宣布将军去世的同时彻底失效。
那么在此之后,全国诸大名自然应该按照天皇的意愿,聚集在天皇周围,召开大型会议,讨论如何战胜国难。当幕府依然存在时,因政治全权委任于幕府,幕府便一直借此制度独断专行。一切纠纷皆源于此、纠缠于此,因此,既然如今已无将军,便必须先以天皇的名义召集所有大名。
然而,朝廷尚未完全准备好接受并活用家茂之死,以及庆喜坚决辞退将军一职这两件事。因此,庆喜就必须在恭敬地领受并执行讨伐长州任命的过程中为此打好基础,以便结束战争,令全国所有大名都能虚心虔诚地聚集在天皇膝下。
关于这个问题,无论是谁从哪个角度来看,都只有这一条“路”可循。当然,庆喜选择了这条“路”。
8月20日,将军家茂发丧。
8月21日,庆喜领受天皇敕命,借家茂发丧之机,暂停征长。
翌日,即8月22日,胜海舟抵达广岛的宇品,通过广岛藩将此情况转告给了长州藩。这自然要归功于庆喜与胜海舟之间的密切联系,但历史对此事的记载却颇为奇怪。
8月25日,幕府向芸藩传达休战之命,令浅野茂勋处理后事。
而之后的26日,毛利敬亲(长州藩主)派遣家臣广泽兵助、太田市之进、井上闻多、长松文辅等人前往广岛接应胜海舟,但在年表中所记载的却变成了接应幕府,胜海舟则成了幽灵般的存在。
确切地说,幕府当时早已不复存在。继承宗家的庆喜也已经明确表示自己不会继承将军一职,因此,纵然勉强将其说成是为前将军时代暂时性的执掌政务,也太过牵强。
由于庆喜坚决不接受将军一职,政权便顺理成章地回到了天皇手中。因此,事实真相应该是--身为德川家一家之主的庆喜根据敕命,派遣旧幕府的军舰奉行前往广岛展开撤兵交涉。而此时的庆喜也好,浅野茂勋也好,胜海舟也好,毛利敬亲也好,都应一视同仁地视为平等的朝臣。
庆喜已经有了这种觉悟,但朝廷却没有。因此,我们就必须要来看看庆喜在二条城内和胜海舟的谈话内容。对胜海舟而言,这比后来在江户开城时所耗费的苦心还要多上数倍。
关于庆喜与胜海舟的会面,流传下来的所有记载都不够真实。二人都是拥有大器量的人物,决不会拘泥于无聊的论战。后来,当胜海舟失去嗣子小鹿时,庆喜甚至将自己的儿子精作为小鹿的养嗣子送入胜家,让其继承胜的家业,此事便可充分说明二者之间的关系。
“这个世界已经变了,麟太郎(胜海舟)。”
“与其说世界变了,倒不如说是被人为地改变了。听说大人要继承德川家,却不继承将军一职,是吗?”
“没错。我担心若不尽快结束与毛利的战争,整个日本都会灭亡。”
“大人果然英明。”
“你此次前往广岛,可有说服长州的信心?”
“哈哈哈……除我之外皆是全无自信、不堪一用之人,您也是因此才下命令的吧!”
“如此说来,你果然是值得托付之人了?”
“愧不敢当!我并非如此傲慢之人。自关原之战起,将军一职便成为毛利心中的一个疙瘩,一直令他们心有不快。倘若彻底废除将军一职……想来必定能令他明白日本人的骨气。”
“我认为,只要端正姿态,即便是列强也不会屡屡提出苛刻的要求,因为同样都是人啊。”
“您所言极是。既然是人,自当有人的公道。当然也必须拥有实力才行,但凭借实力互相乱打一气也绝非善事。”
“两方对战,必然会有一方灭亡。这是极其愚蠢的赌博,想必所有国家对此都是心知肚明。”
“长州也不会愚蠢到把算盘打到令日本国内乱作一团的地步,这也正是我的着眼之处。”
“德川家已无将军职位,德川家与毛利家想必也不会再互相残杀而徒令列强坐收渔人之利。”
“我会在这点上对长州稍作恐吓--既然你们一定要凭借武力,那我们也奉陪到底……你们若不顾损伤坚持战斗,我们还有很多亲藩,而且还有无比希望我们开战的法国。圣上此前一直十分担心,认为不可手足相残,但你们若不同意罢战,我们只有抛开圣上顾虑,与尔一战。”
对胜海舟的这一番话,庆喜并未作答。
(能明白我的心意就好。)
“对了,你培养的各藩年轻人已经有很大的进步了吧?那些人若不能尽快长大成人,整个日本就会如同新建的房子缺少地基一般。”
谈话涉及到后继者,胜海舟立刻露出严肃的表情,拍着胸口说道:“神州的年轻人天生坚韧顽强,您请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