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也不知道是君子兰本身争气,还是进入了它开花的旺季。一盆刚刚分苗出来不过几个月的兰头竟然抽出了花穗。安知薇欣喜不已,马上把它单独列出来,放了点儿饼肥给它催发。
“这兰花,是要开了吗?”
弱弱的一声响,在安知薇身后响起。安知薇转过头去,一个白衣如雪的********不知何时站立在她身后。妇人很美,妇人很弱,脸色苍白得胭脂都藏不住底下微细血管,双眼盈盈如星光。
中国古人把病美人比作蒲柳,虽然林知夏,林落翘惯装可怜,可安知薇从来不曾把她们往那边想。
如今一见这个女人,她第一反应就是浮现出“蒲柳弱质”这个词来。
可不是如柳絮般纤细、惹人怜爱!
“是。”她大致已经猜出这妇人的身份,只老老实实地说,“君子兰喜欢朝阳。早上九点来钟晒那么一小会儿阳光已经足够。”
妇人目光落在花盆干干的土壤上,突然说:“你没有给它浇水?”
安知薇笑起来:“野外的兰花多数长在悬崖幽谷等人迹罕至的地方,很耐旱。否则又怎么有‘空谷幽兰’这种说法?”
“喔。”妇人目光转向她,“小姑娘,你懂得倒很多。”
说罢,她身形一晃,软软地歪倒在地上。她晕倒得突然,安知薇吃了一惊,下意识冲上前把她扶住。
“有人吗,来人啊!”
她大叫,可是很明显,王妃大人是背着人跑出来的,周围一个侍女都没有。安知薇扶着王妃,把心一横,银牙一咬,扛起她就往那石头怪兽看守的大门走去。
尽管身子瘦弱,可到底是一个五十岁的成年女人,这一百来斤压在安知薇身上,把她累得够呛。幸好到了走廊处就已经有值班的佣人在,见安知薇扶了昏迷的王妃踉踉跄跄走来,佣人吓得魂飞魄散,飞也似的跑去通知亲王和医生。
又有人上来用轮椅载了王妃,送到房间里去。没有人理会安知薇,安知薇思量一下,想王妃昏厥是常有的事,他们应该处理惯了的。也就默默回转身继续弄那些兰花。
早一日弄完,早一日回国。如今新的兰花已经抽穗,想来不过几天功夫,李尔亲王就可以放自己走了。
这些天她早出晚归,白天到这边来,晚上回余家去。跟余家兄弟碰面的时间更少。程亦可见过她两次,都是语气带刺地试探她“当花匠成绩如何”,“祝她早日种成,得亲王赏识”,安知薇心情不好时就当她透明,心情好了,就笑眯眯地刺几句回去。
归心似箭,早恨不得胁下生翅,飞回亲爱的董家。
眼看已经到了中午,安知薇有心早一些回去,就加快手下速度。那黑脸管家这时候却又来骚、扰她:“安小姐,我家亲王大人有请。”
安知薇擦擦手里的花泥,解了劳动围裙,仍旧束着马尾,匆匆跟管家过去。
她这是头一次踏入石头怪兽房间,圆形的巨大空间内,陈设华丽。到处装饰了名贵的蝴蝶兰和各种花儿,色调以淡雅为主,满室生香。王妃已经苏醒了,正在侍女的搀扶下,一勺一勺用银勺子喝药。
李尔亲王搓着大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等安知薇进来,李尔亲王迎面就说:“安知薇,我要感谢你,你要多少钱,开个价。”
要不是了解他古怪个性,还真唐突。
安知薇镇定微笑:“我不缺钱,亲王大人。”
“噢,噢,听说你家境还是过得去的。母亲离异,舅舅经商,对不对?”原来亲王对她,并非一无所知。他这种地位的人,要打听点儿什么消息,实在太简单不过了。
“是的。”
“我妻子顽皮,偷偷跑到露台去。要不是有你,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被人发现!我已经重重惩罚了当班的侍女,对你也要表达谢意才是。为人要赏罚分明嘛。”
安知薇并不怜悯那无辜的侍女,做这份工作工资不菲,既然自己主人是那样爱偷跑的性格,那就更应该打醒十二分精神。
她鼻尖嗅嗅,突地打了个喷嚏。
“阿嚏!”
亲王顿时皱了眉头:“怎么回事?注意点身体。”
“这个屋子里的花――”安知薇捂着鼻子,移目四周。
“都是国内外的名种。我妻子喜欢花。”
从昨天不惜老脸在宴会上就管人讨要君子兰的做法来看,这话没错。不过,安知薇有更可靠的消息来源:前世的时候,跟着余啸东出入欧洲多次,周围的权贵都混得很熟。李尔亲王作为近邻,更不例外。
王妃喜欢花,身子不好,喜欢偷跑;亲王性格偏激,行事古怪,都是前一世吃了无数苦头才摸回来的。所以这一世,她才能采用最有用的沟通方法,一击即中,跟亲王如此投缘。
“花虽然好,但花香对王妃大人的病情恐怕未有好处。”安知薇停了一停,左右看顾。
亲王当即屏退了左右。
“什么没有好处?小姑娘,你都在说些什么?”亲王皱了眉头,年中见不少女孩子,这么大胆的却头一遭。他心中不快,可又怎么也忍不住不去听。
“我的舅舅,几年前也是身体不好。一度到了生命垂危的程度。一开始左查右查查不到病因,后来才发现,是我舅母在走廊下种了夜香花的缘故。那夜香花花型优雅,既可以观赏又能够入药,自然是很有好处的。但惟独其中一样,就是香味浓烈,闻久了容易让人头晕心悸。我舅舅本来就有先天性心脏病,长久地生活在夜香花的花香中,就加速了病情恶化。”
其实当年陈嘉懿要害董芫,是收了林落翘的好处。不过年代久远,董芫离婚的真相董家又掩盖得十分严实,千里之外的亲王又如何得知个中秘辛?
董氏财团的总裁原本体弱多病,这些年人到中年反而越发精神,不光一扫以前的神神秘秘三步不出闺门,而且今天组织登山后天参加下海,成为各种活动的积极分子,这一点倒是世人皆知。
亲王自诩自己情报收集工作了得,安知薇半真半假的话,一字不漏全听进去了。他摸着下巴胡子,开始沉吟不语。
“这么说,我在屋子里放花,反而不好了?”王妃这时候轻声问。事关己身,谁都不敢大意。
“如果喜欢花的话,放一些没什么气味的就好了。例如吊兰、君子兰这一类就很适合。”安知薇看看被关得严严实实的屋子,说,“保持通风也很重要。这只是我的一点小小想法,唐突了些。”
“不,一点都不唐突。”亲王倒很开心,“多少年了,那些人在我面前都蚊子叫似的,从来没有人说得这样清楚明白。这才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该有的样子嘛!”
安知薇微笑。
“我看这孩子很好。比起那些华而不实的千金小姐,要好得多。”王妃也点头。
她意有所指,大家口中不道破,心里也都雪亮。
那位“华而不实”的千金小姐,就是程亦可无疑。这些天来,安知薇平心静气,一步一步地夺回本来应该属于她的荣誉。
先是在城堡里养花,她甚至不需要多说话,光从那娴熟的园艺,就可以知道那些君子兰到底出自谁手笔;然后在王妃惯常出没的露台处守株待兔,这才才有机会一击即中,和王妃投缘,相当于命中李尔亲王的软肋――他挚爱的妻子,王妃说一句话,胜过她安知薇说一百句,一千句,一万句。
如今,从亲王和王妃的神情看她赌对了。亲王眼中再无程亦可,甚至多有愤懑。对安知薇,却是欣赏再欣赏。
安知薇不想从亲王身上取得什么东西,只是也不愿意把原本属于她的东西拱手让给毫不相关的外人程亦可而已。
“安知薇,我要感谢你。你需要多少,尽管说个数字出来。我知道,你们这种年轻女郎,花钱的地方总是多的。”
要不是知道亲王那率直得到了口无遮拦地步的性格,这句话还真有些唐突。但安知薇不会这样想的。她诚恳地说:“不,我不能要钱。谢谢你。”
只是,她并不需要钱。
“可是,我真的不缺钱――”
亲王见女郎语气坚决,不是作伪,更不是欲擒故纵,等会儿来个狮子大开口。不由得踌躇。安知薇见他形容,忍不住微笑:“要么,亲王大人大发慈悲,明天就送我归国?大人你贵夫妇去国多年,思念祖国而无家可归。知薇在国内可还是亲妈亲舅舅牵挂着呢。”
这个要求……倒是合情合理得很。
可是,从王妃的眼神来看,她并不愿意这样放安知薇走。
“安知薇,你是叫安知薇吗?”王妃轻轻说,“这里不好吗?你不喜欢这里?”
“不是不喜欢,这里好得很。可是这里始终不是我的家。”
安知薇实话实说,王妃满眼失望。
“我觉得你很有趣,还想终于多了个人可以说说话。”
王妃这话可能是无心之语,可安知薇心里哎哟一声,就知道要坏事。
李尔亲王对王妃已经到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要星星不给月亮的地步,之前不过几盆不值钱的兰花,他就扣了自己一个星期。如今王妃说了这么一句话,恐怕亲王从此就要把自己囚禁在城堡里面了!
可王妃病弱,年纪又已经足可以做她的母亲,安知薇不忍心扫她的兴,只得坚决道:“王妃喜欢我,是我的荣幸。只不过我确实必须回国了――要么,你们多安排两个座位,回国去?我们家里待两位一定如待至亲。”
一席话说得亲王和王妃都笑了起来。王妃盈盈望着亲王:“李尔,既然人家小姑娘都不愿意,那么我们也就不必强人所难了。”
“如果这样的话,安知薇,我有个唐突要求,你已经拒绝了我两次,可不要拒绝这第三次了。”
安知薇洗耳恭听。
李尔亲王和王妃对望一眼,安知薇看得出,只这么一刻钟,他们已经交换了无数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