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二天才回娥眉,手头两个采访要做,都等着上版面,走不了。
七八十年前,我们这座城曾经一波波地抵制日货,动静闹得很大,势头弄得很凶,连日本驻华大使都说这里“仇日最烈”。有一群青年组织了一个“促进国货公会”,在市中心那棵千年榕树下立起一块写着“请用国货”的大石碑。我从来没见过这块碑,连我母亲那个年纪的人都不曾见到过,因为1949年前碑就已经失踪。突然有位老年读者打进电话,说在一个公园的角落,他意外发现了这块碑。主任很感兴趣,他让我立即去弄个消息回来,配发照片。
另一个采访是跟沙佳邦有关的。
沙佳邦的那篇稿,热热闹闹轰动了几天,最终还是有人不太高兴,指出这对安定团结的局面不利,并且有损我们这里的形象。这个意见不是没有道理的,我家门上被贴字条就是有力的证据。报社领导就收起当初的高兴状,忙不迭地组织几篇后续报道,其中一篇是让我去公安边防那里跑一趟,从正面写篇稿,缓和一下。我让沙佳邦去,她反正能耐得很,解铃还须系铃人。但主任说,别,还是你去吧。亲爱的主任拍拍我的肩,他说,就一千字吧,速战速决,快去快回,明天见报。我感觉主任有些隐衷,但没有问下去。如果直接去问沙佳邦,应该能问出一些来,但是这个女人,我真是懒得再跟她多说话。我把包一背,出发了。路上手机响了,是我母亲打来的,她让我回娥眉。估计当时她刚从医院出来,许盼望额上的血还没干,所以我母亲姜榕树声音有些抖,她说凯歌你马上回来一趟。我没估算到事态有多严重,所以断然拒绝了,我说现在不行,晚上我交了稿,明天一早到家。
从城里到娥眉的汽车每半小时一趟,那么天远地偏的地方,居然都被这么好的公路通达,并且有这么豪华的公共汽车不辞辛苦地一趟趟驶往,要说人类没进步社会没发展,那可真是太没天理了。
我在车上碰到了秦三毛,他跟我一同上车,就坐在旁边。刚开始我没发现他,我眼望着窗外,看路两旁日新月异的新房子,心里真的十分纳闷,不知道为什么中国人民对房子有着如此持续夸张的热爱,更高更大更豪华的欲望每天都在膨胀,让人不免担忧,怕哪天地球的每一寸土地都被钢筋水泥房子覆盖掉。从车窗里放眼望去,满目高楼四处大厦,偏偏那房子又总是貌似洋气实则笨拙别扭的。
这时,有人在我肩上拍了一下,“凯歌!”他重重地叫。
我扭头一看,是秦三毛。我说三毛你也回娥眉呀。
秦三毛挺直身子整整屁股,他大概觉得我这样明知故问很没意思,所以抿着嘴一点都没打算回答。
我看他情绪不高,不像以前在摩托车店前见到我时那么高兴,就猜测他此时心里一定不由自主地想起沙佳邦的那篇报道。沙佳邦的一篇文章就让娥眉成了工作组的战场,轰轰烈烈的爱国主义和劳动致富奋力奔小康的教育如火如荼地展开。工作组还推行了家庭承包制和十户连带制,也就是让每个家庭写保证书,保证自己的亲属热爱祖国、遵纪守法,一旦再出现偷渡,视人数多寡进行罚款,绝不姑息迁就。除此以外,每十户还成立一个小组,互相帮助共同监督。这件事当然也是一种创新,所以也成为报纸后续报道的一个内容,我还记得这一篇的题目:“娥眉今朝展新颜”。写这篇报道的人同样不是沙佳邦,而是那个爱好抓裤裆的张记者。为什么?这肯定是个问号。但我现在暂时不愿提沙佳邦,秦三毛坐在我旁边,他一脸的不高兴牵扯去我的注意力。
秦三毛几乎是我喜欢过的唯一的娥眉人,这么说应该是比较客观的。当然想起来已经那么遥远,那是在我离开娥眉之前,在我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之前。我打量着他,他比我小四五岁,今年也二十出头了,遗传了他母亲矮的特点,却不胖,极瘦,整个身子薄薄的,像一张纸似地贴在座位上。如果公交公司公道的话,我觉得他这样的人最多只能买半票。放在车上他一点都不增加负担,简直跟放一根羽毛一根稻草没有区别啊。
“店里生意不错吧?”我又是明知故问,不过我想这个话题他会感兴趣。我反正早知道他的店不错,他虽然不能像我伯父许喜鹊一样写文章当作家,但挣到钱让腰包殷实起来,在这一点上却是相同的。谁不爱别人提起自己内心正得意的事情呢?抛一块砖,就立即引得一堆美玉奔腾而来啊。
可是秦三毛还是不讲话,他扭过头看着我,眼神怪怪的。
我想麻烦了,这一路近一个小时的行程,我跟他可能都得一直这么别扭地坐到底了。也许他排斥我吧?那就算了,我也没必要讨好摩托车店主。我耸肩一笑,又转了头看窗外,我决心专注于窗外,把那些不三不四的景色看个够。这时候秦三毛却突然说话了,他语气短促简练地说:“店没了。”
我马上生出大人不计小人过的心理,恢复了刚才的热情,问他:“为什么?你的店不是一向生意很兴旺吗?”
“卖掉了。”
我张开嘴,几乎要把为什么问出口了,猛地又闭拢嘴唇。沙佳邦采访过秦三毛,沙佳邦把他归入也急于踏上偷渡之路的年轻之列,我说过我不相信,一直到此时他跟我同车,就坐在我旁边,我也仍然认为是沙佳邦弄错了。无非是挣钱嘛,在娥眉既然可以财源滚滚了,又何必远涉重洋?我说:“好好一个店卖掉干嘛?”
秦三毛没有答,嘴角边浮起一个似讥似嘲的浅笑。
那天接下去的路程中,秦三毛就一直持续着这个表情,他好像一下子就忘了我的存在,也忘了是在车上,心事浩茫得令人肃然起敬。唉,说到底还是要替他可惜啊,如果秦三毛真的能像我伯父一样成为大作家,那么如此庄重的表情浮在脸上,不知会增值几何哩,可是秦三毛没有成为作家,他只是空有这样一副好表情罢了。公平地说,如果另一个摩托车修理店的老板弄出这么一副表情,马上就做作了,可是放在秦三毛脸上,却是和谐的,好像活该如此。这只能说明秦三毛这孩子根本就不应该去伺弄摩托车的。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把店卖掉了,也不是不可理喻的。
车到娥眉后,秦三毛不等车停稳,就先站起来了。他的动作幅度很大,带着一股强劲的风,风中夹带着刺鼻的味道。我吸两口,再吸两口,居然还是汽油味。车站旁就是“三毛摩托车精修店”,店门已经关闭了。我看到秦三毛从店前走过,因为腿短的缘故,他步幅不大,频率却极快,几乎有着木偶的效果。
为什么他把店卖了?好好的店,说卖就卖了。我想我奶奶可能知道吧。可是进了家门,我却根本顾不上拿这事问一问我奶奶。
许盼望其实一点事都没有了,许盼望额上贴着纱布,但看上去并无大碍,脸上红扑扑的,仍然阳光灿烂。她见我回来,一把扑过来。我怕碰疼她的伤口,后退了半步。我说:“怎么样了?没事吧?”许盼望高声说没事没事一点事都没有哩。我的这个妹妹,她实在心肠透明不存介蒂,如果不是额头上的伤明明白白地摆在那儿,你都怀疑弄错了,以为天下太平,根本没什么事发生过。
但是我奶奶可跟许盼望不一样,我奶奶坐在厅里,她眼睛瞪着地上,一个接一个往嘴里扔黄豆,腮帮子已经撑得像两只小汽球。我叫了她一声,我说奶奶你这样会被噎的。我奶奶蠕动一下鼓囊囊的嘴,她好像想讲话,刚张开口,黄豆就往外蹦,哒哒哒落到地上。
我奶奶在生气哩,她还在生许盼望的气。
我觉得是我母亲这事没处理好,许盼望惹起的祸,就让许盼望回城就是了,她一走,我奶奶的气估计也就消得差不多了。许盼望别后七年重回娥眉,她是让我母亲给她钱,送她去日本。我母亲没钱。许盼望就要去找父亲,可是谁也不知道我父亲在哪里。事已至此,许盼望再在娥眉呆下去就没什么实质性的意义了,连VCD机都摔成一堆废品了,纵有一堆碟片,也无处可看,她自己也不想再呆下去了。她要走,去城里,可是我母亲不让她走。我母亲甚至希望我也请几天假,在家陪陪许盼望。
我说:“妈,这又何必呢?”
我对我母亲这个举动的理解还停留在她希望跟许盼望多团聚些日子上,所以口气都有些不耐烦了。很多做儿女的,跟父母亲密无间,我其实挺羡慕那些人的,家对他们来说是真正港湾,外面即使风狂雨骤,一旦跨进家门,亲人的温暖一下子就团团包围上来,宛若一片汪洋承接住了一滴水。而我,不好意思,我简直连这个奢望都不敢有啊。我父亲就姑且不论了罢,剩下我母亲,她这二十年日益把自己包裹起来,眼见着她越来越像一棵沉默的老榕,还如何能亲密?我只能慨叹心灵的距离无限长。
我母亲瞥一眼许盼望的额头,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说:“别走,都给我留下!”
“不要嘛!”许盼望叫起来。“这个鬼地方!”许盼望又说。
这时我母亲做出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动作,她正站在茶几旁,手一抬一落,居然重重地拍到桌上。“怦!”声音在厅堂里回荡,我推测这么用力一拍,她的手掌一定红透了吧?说不定等会儿还会肿起来。她说:“都不要走!”
我奶奶听到我母亲的一声拍桌响,蓦地仰起头,嘿嘿嘿地笑出声。我毛骨悚然,真见鬼,我的家人都怎么了?他们全疯了吗?说真的我已经好多年没见我母亲发作过了,心里其实暗想,她肯把憋在肚子里的气发出来,对她个人来说,多少还算一件好事。我揽过许盼望的肩膀,我说好吧,我们就先留下吧。许盼望噘着嘴,一肚子的不高兴。我其实也有些不高兴,平白无故的,这是干什么嘛。但既然已经这样了,作为长子,作为兄长,我只好先带头盲目执行命令吧。
几天以后,当许盼望额头上的伤终于结疤了,脱痂了,我母亲吁了口气,她说好吧你们都走吧,你们去城里吧。
许盼望如释重负地跳起来,大喊一声:“噢――!”
她这几天除了睡觉,就是画画。我母亲从学校给她弄回一叠A4复印纸,许盼望趴在那里一张接一张地画卡通人物,樱木花道或者酷拉或者柯蓝或者圣斗志星矢,画一张就往墙上贴一张,她的屋里很快就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大头大眼的漫画明星了。她问我,日本的手冢治虫知道吗?我摇头,我知道那个人干什么?不管我家的历史深处是否发生过与日本有关的那件事,我对那个国家的人都没有好感过。烧杀抢掠以及奸淫,这些事都是具体的一个个人亲手干出来的,都推给军国主义怎么说得过去?刚有人给我转发来一个帖子,是日本人写的,他建议要像吃生鱼片一样把中国一片一片地吃掉,并预言将于2015年灭亡中国。这个帖子据说在日本BBC中人气极旺,应和者甚多――真让人吃惊,想跟中国过不去的日本人居然还有这么多!
所以,对那个国家的人我不喜欢,别逼我喜欢。如果将来我倒了大霉,老婆被外国人勾引,那个浑蛋无论是美国人还是俄国人,估计我还都能接受,但绝不能是日本人。还有一个如果,即将来我如果生了个女儿,她嫁阿猫阿狗我都静观其变,但她想嫁日本人,他妈的,那就得拼命了。话有些说远了,表达的无非是一个意思,就是我对日本人没有兴趣。我说:“不知道什么虫!不知道!”
但是许盼望不依不挠,她简直如数家珍啊。铁臂阿童木的作者手冢治虫你都不知道吗?你你你太弱智了吧?许盼望从来都是以对漫画了解多少为标准来评判人的。“手冢治虫在日本动画和漫画领域都是领袖性的人物啊,粉粉了不起的,你不知道?现在他已经死了,胃癌死了。呜呜。偶反正见不到他了。不过在日本宝冢市有一个他的纪念馆哩,到去年已经有200万人去参观了!”许盼望说,她的神情无限向往,“人家也想去嘛。”
许盼望又说:“手冢治虫出钱设立一个漫画奖,一等奖奖金200万日元哩!偶也很想要啊。喂,许凯歌哥哥,偶也很想要!”
我不知说什么好。我的妹妹许盼望她的确不适合在娥眉生活,她渴望的生存空间至少跟我都已经有极大的区别了。
我母亲在我们离开娥眉时,眼一直盯着许盼望的额头。她用手在那里抚摸几下,仍然有些忧心忡忡。“望!”她叫到,“如果有人问起这个伤,你不要说实话好不好?”
我一怔,突然回过神来,我母亲姜榕树忧虑的原来是这个啊,她不愿让我外公外婆看到许盼望的伤口。我以为是我母亲多虑了,一个伤口,在额头上,没有危及生命,也不妨碍容颜,我外公外婆不至于有过激反应。但我错了,事实并非如此。我母亲让许盼望不要把实情告诉别人,许盼望点了头,好像还很兴高采烈地应了一声。可是,她其实并没有听进去。她回到城里,回到我外公外婆家,我外公一打开门,视线猛地就落到她的额头上,右手指马上做出手枪状指过来了。我外公说:“怎么回事?谁打的?谁?是谁?”
许盼望无所用心地甩甩头,她说我饿了饿了。
我外婆已经从厨房里端出一碗汤圆出来,边走边往上去吹着气。许盼望像旧社会苦孩子似地一把扑过去。她的消化能力真是惊人,离开娥眉前我母亲刚给她煮了一碗线面吃下,不过一个小时的路程,她又馋得像只饿狼。我外婆为许盼望递了勺子,看着她往嘴里舀进汤圆,这才心满意足地拍拍手,转身再进厨房,为我端出一碗。
我外公姜二并不打扰许盼望吞食,他坐在一旁,哪儿都不看,只盯住许盼望的额头,像是临战前的指挥员盯住作战地图研究敌情似的,两眼发出贼亮的光芒。等到我们放下碗筷,我外公才重复了他的问题,他说:“谁打的?谁?是谁?”
我连忙说:“她摔了一跤,自己磕的。”
我外公坚定地摇头。“是打的,不是磕的。”他拉住许盼望,戴上老花眼镜,仔细研究了足足半分钟。许盼望都不耐烦了,许盼望说干嘛干嘛,我还有事哩。我外公的口气更坚定了,他问:“谁打的?谁?”
许盼望这个没心没肺的,她为了脱身,就一下子说出了实情,她说奶奶把VCD机摔到我头了。她话说得太快了,我拦都拦不住。我看到我外公的脸一点点黑下去,鼻孔中呼出的气也一点点粗起来。我外公身体不好,这几年他血压太高,心脏肥大钙化,动脉管也开始硬化,反正上下都是毛病,已经行走都困难了,一根藤手杖都无法离手。我外婆把他扶住,姜二姜二,别急。我外婆话虽这么说,但她一点都不比我外公冷静,她眼朝着远处,好像我奶奶就站在那里,她骂道:“什么人嘛,下得了这样的手!简直比日本人还残暴!”
“去告她!”我外公把手杖在地板上戳得咚咚响,“牙齿弄断了账还没算,头又弄破了。还有没天理?告她,他妈个B这个恶婆子!无法无天啊。告她!”
那天幸亏我在场,我把外公外婆都扶到沙发上坐下,细细说了前因后果。我想远在娥眉的我奶奶耳朵一定红得像只煮熟的龙虾了吧。我们一直说着她,我承认我奶奶不对,要文斗不要武斗这已经是条旧道理。但我强调一个理由,我认为我奶奶是受到刺激了,所以她才失控。任何人,哪怕再有修养再见多识广的人,受到刺激时,都难免会有些不当举动,比如外公你当年也有过,你打了我妈一个耳光,致使她鼻子出血。
我外公好久不吭声,显然我找到的例子触及要害处了。他好像无计可施,再次把手杖往地板上戳。“他妈的个B!”他骂道,“望啊,以后不许你再去娥眉了,这么鬼地方!”
许盼望正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看漫画书。听到叫她,捧着书慢悠悠地走出来,睁着一双大惑不解的眼睛,问道:“什么事呀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