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一去不回,我父亲许鹦鹉居然从来不写信,不打电话,也不寄钱。他杳无音讯。
娥眉二十年前同我父亲一起去日本的,还有另外十几个人,他们不过像几只展翅出去寻食的燕子,风里来雨里去,最终都不忘飞回自己的老家看一看歇一歇,只有我父亲例外。
也有个别有去其他地方的人,比如去美国或者澳大利亚,他们走了就走了,马上把家里的爹娘妻儿扔到脑后,因为在外面,他们的被窝里又多出一位心爱的女人。筑起新巢了,所以弃掉旧巢,最多一年寄一两封简短的信安抚白发亲娘,或者苟且寄几文小钱应付了事。而我父亲,他就是这等微不足道的小事都不屑做,他真把事做绝了。
关于我父亲在日本的消息,其实也零星传回来一些。他在码头扛货,他在餐馆送外卖,他在公司当门卫,他倒卖减肥香皂,如此等等。这些消息没有一样是跟女人有关的。在遥远的日本,我父亲据说活得不像一个人,就是有女人死乞白赖地硬往我父亲床上钻,哈哈,这可是个占便宜的美事啊,别人梦都梦不到的,竟也被他黑着脸咆哮着推出去。“鹦鹉他都像个和尚了。”他们说。
我一直觉得这件事不太真实,我父亲根本不是清心寡欲的人。在演大春哥拐走白毛女姜榕树之前,我父亲跟我们家左邻张玲玉闹过一场恋爱,又跟右舍杨彩虹死去活来几年,都挺离谱的,女孩的肚子无一例外地大了。他们在海滩上或者堤岸旁都可以滚在一起,那样的情景被村里人撞见好几回。
撞见男女苟欢是会倒霉运的,这是我家乡的风俗。所以看到我父亲和张玲玉或者杨彩虹在一起,那些人都怒火万丈地避之唯恐不及,难免又有几分好奇与有趣,极力以眼角余光搜捕梭巡,脸都红了。我父亲却从来都若无其事,他抬头看看来人,不卑有亢,不急不躁,总是可以从容不迫地继续自己的工作。海风吹海浪涌,金黄色的沙滩,碧蓝色的天空,他在如此绚丽优美的背景下,完成一次次妙不可言的享乐。
我说过,如果我父亲跟张玲玉或者杨彩虹结婚,他的人生就会是另一种模样,他会生出跟我完全不一样的儿子和跟许盼望完全不一样的女儿,他还会有不一样的性格变化,不一样的生存状态,甚至连外表都很可能跟现在截然不同(尽管他现在究竟长得什么样子我一点都不知道)。婚姻就是这么奇怪的东西,真好比拿一个魔方在手中旋转,不同的组合,一定出现不同的图案。人生的偶然性总是要让人感慨的。我父亲他反正最终既没娶张玲玉,也没娶杨彩虹,他娶了姜榕树。
他跟张玲玉搞在一起那年不过17岁吧,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张玲玉比他大三岁,我父亲叫她玲玉姐。玲玉姐当时是村团支部书记,模样娇小,声音清脆,大伙一集中学毛选,都是由她读。在场的人都望着她,她认真捧着毛选,小嘴一张一翕,脑袋晃来晃去,身子左右转动,让人看得很入迷。至于都读了什么,实在无关紧要。除了会读毛选,张玲玉还喜欢集毛主席像章。我父亲就以这个为突破口,弄了很多像章给她,铁制的、陶瓷的,红底金头像的,白底红头像的,我父亲都能弄到,很快就把张玲玉搞得不辨东西南北了。村里人都说是我父亲把好好一个张玲玉带坏了,张玲玉的妈也这么说,说得很怒不可遏,披头散发冲进我家泼口大骂。我奶奶可不吃这一套,她头歪来歪不动声色地听张玲玉妈说够了,突然走近来,中指架到玲玉妈的鼻子上,说:“你家玲玉多大了?她只有十岁吗?你家玲玉傻了吗?你家玲玉比鹦鹉大了三岁啊,三岁多吃了一千多天的饭哩,她怎么还被人家搞了肚子?她肚子里真有东西了吗?我们家许鹦鹉,他狗屁还不懂哩,你问问他,他知不知鸡巴长在哪里?他带什么坏,坏什么带!”
张玲玉妈被说急了,嘴唇抖了半天才吐出一句话:“鹦鹉坏,鹦鹉就是坏,鹦鹉说不定都是日本人的种,他还不坏?”
玲玉妈跟我奶奶做了这么多年邻居,她本来知道分寸,什么话能说,什么话得掖着,都一清二楚,可是,终于她急了,人一急,常常就有点拿自己的舌头毫无办法了,都不知道它是怎么卷动的,总之只是一瞬间,该说与不该说的,都已经滑出去,收都收不回来。
玲玉妈的话音未落,我奶奶两脚往前一蹦,像只蜘蛛一样贴到玲玉妈的身上,在她肩上重重咬了一口。我奶奶那时满口的牙齿都还无恙,一颗颗又尖又利,谁要是让她急了,她就使出绝招,一咬牙,对方的肉就得丢下一块。张玲玉妈肩上的肉也丢了,衣裳破了一块,又被血弄红了。张玲玉妈扭头一看,猛地就往自己家跑去了。她总共只有两件穿得出去的衣裳,身上这件还是最好的。衣裳破了显然比肉掉了更让她痛心疾首,像一只被开水烫伤的狗一样,嗥嗥叫着叫着跑回家。她怕血沾在上面久了,洗不掉,所以赶回去先把衣裳脱了,浸到水里。
这件事的解决方式是张玲玉嫁到外村,而我奶奶赔了两块三毛钱给玲玉妈补衣裳。
为什么张玲玉不索性嫁给我父亲算了呢?这是我不明白的。女孩子破了身子后,通常也愿意将错就错,就此船靠码头车停站,好歹保住一个名声。可是,我父亲没有娶张玲玉。据说是玲玉妈那句把日本人也拖出来骂的话伤了我奶奶,但说到底还是我父亲不乐意,如果我父亲坚持,我想我奶奶是拿他没办法的。当然更大的阻力还来自玲玉妈,我奶奶那时的身份,谁还敢把女儿嫁过来?怎么也不能一错再错啊。多种原因综合,最后我父亲没有娶张玲玉。张玲玉到医院做了人流,一年多后嫁到外村。以后再回村时,张玲玉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到我家串门时总是有说有笑,就是当着我母亲的面,她跟我父亲也若无其事地打打闹闹,荦话一句接一句往外丢,边说手边在我父亲身上拍来拍去,还不时笑得前仰后合。
杨彩虹跟张玲玉不一样,杨彩虹比我父亲小,具体小几岁我不太清楚,因为自从她嫁走后,这么多年,我仅看到过她一次。她背都驼了,脸上的肉松垮得像块破布,如果说得再刻薄一点,她看上去几乎都像是我奶奶的同代人了。
我父亲其实是很对不起杨彩虹的,杨彩虹当初允许我父亲跟她眉来眼去动手动脚,是有言在先的。杨彩虹以张玲玉失败经验为鉴,要求我父亲必须娶她,我父亲随口就应承了下来,导致杨彩虹的肚子里也有了孽种。杨彩虹胆战心惊地巴望着我父亲能够实现自己诺言,将她明媒正娶进门,可是,就在这时,我父亲在公社舞台上如火如荼地同我母亲蹦跳着大春哥与白毛女、洪常青与吴清华的故事。我母亲那时真是不同凡响,她腿一抬就到了头顶,腰一弯双手就下到脚后跟。太阳出来罗,呀噢尹呀噢噢,太阳太阳万丈光芒光芒万丈啊。我父亲眼睛不停地跟着我母亲姜榕树转动,他觉得真正的太阳终于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了,把他照得通体透明。
杨彩虹在家里左等右等,等不到我父亲,于是去了公社,找到宣传队,见到我父亲。我父亲问她:“你来干什么?”
杨彩虹摸摸肚子,难为情地说:“我有了。”
我父亲眉头一皱,脱口说:“好。”
杨彩虹以为我父亲是为她怀孕叫好,脸上就有些喜色,身子也一歪,娇嗔起来:“都是你害的嘛。那现在怎么办呢?
我父亲说:“我这就带你去做掉。”
杨彩虹惊得嘴巴张得像口井,她说:“你以前说会娶我的。”
我父亲干脆利索地答道:“那是以前,现在我不娶你了。”
这时我母亲踮着脚尖,梗着脖子,仙鹤般挺拔着身子走来,问道:“谁呀?”
我父亲不慌不忙地说:“我妹妹。”
我母亲已经知道我父亲没有妹妹,竹篾匠如果不走,我奶奶倒真再想生个女儿,但竹篾匠还没等两个儿子出生就溜走了,从此再没出现。我母亲在我父亲肩上一拍,她笑了。“你怎么到处都是妹妹呀?”这句话跟后来的一首曾流行一时的歌曲名字很相似: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歌唱得有些忧郁,是埋怨男人的到处结情留种,好像应该是飘荡在烟花柳巷中的歌,透着一股浓浓的风尘味。但我母亲的这句话却表述得很天真无邪,“你怎么到处都是妹妹呀?”轻松愉快地说过之后,她一闪身,一甩长发,就笑嘻嘻地走了,留下我父亲继续对付杨彩虹。我父亲肯定以为杨彩虹也像张玲玉一样好对付,但这一次,他错了。
杨彩虹不想打掉孩子,她不去医院,也不回娥眉,而是留下了。她去找宣传队的头目,边说边哭,哭得眼睛都肿了。宣传队头目高兴坏了,坏典型的材料自己送上门来,倒也省心。
揭批许鹦鹉的运动开始了。批斗会把杨彩虹叫去,让她痛说受骗上当的经过。运动的进一步深入就是发动女演员们揭发许鹦鹉的罪行。还真有,许鹦鹉摸过这个女演员,碰过那个女演员,还对张英李兰王花花说过下流话等等。轮到我母亲,她摇着头说:“没有,许鹦鹉从来没摸过我,从来没对我说下流话,一次都没有。”那口气听起来好像她还为此感到遗憾似的。
头目很恼火,喝叱道:“不对,他肯定摸过你!他摸了很多次了。”
我母亲就反问:“是吗?他都摸哪里了?”
头目在我母亲身上扫几眼,手指到她胸部,说:“至少这里。”
我母亲笑笑,走到我父亲跟前,问他:“你摸过我这里?”
我父亲说:“还没有。”
我母亲说:“你别人都摸了为什么不摸我?”
在场的人简直都瞠目结舌了,也很有兴趣,都伸长了脖子等着看下去。可惜头目不允许戏再演下去,头目大吼一声:“姜榕树,你中毒太深了,你已经被他引到邪路上了!”又冲着我父亲继续吼:“罪魁祸首是你,许鹦鹉!你作风败坏,思想腐朽,品质恶劣,已经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对像!”
按头目的意思,许鹦鹉都够得上判刑劳改了。但这时杨彩虹态度起了变化,她又找宣传队头目哭诉,说许鹦鹉其实连手指头都没碰过她,她根本没有怀孕,她编了这一切都是因为怕失去许鹦鹉。头目觉得即使是这样,许鹦鹉作风也是败坏的,思想也是腐朽的,品质也是恶劣的,这样的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怎么能留?回娥眉改造世界观去吧。
我父亲同杨彩虹一起离开公社。宣传队的人在一旁兴灾乐祸地看稀奇,我父亲从他们中走过,昂首挺胸,表情严肃,目光冷峻,步子迈得像洪常青走向那棵前面堆满柴火的榕树--大火即将熊熊燃烧起来,但共产党员洪常青宁死不屈大义凛然。
不知为什么我母亲姜榕树没有出现在送行看热闹的人群中,姜榕树如果来了,我相信她还是会有所作为的,那么,一个生动有趣的场面就会呈现在大家面前,令人久久难忘。可是,那天姜榕树没有出现,这让在场的人多少都有些失望。那些人只看到杨彩虹很勤快地想帮我父亲背行李,但我父亲一闪身,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
我父亲许鹦鹉重新成为一个普通社员,迎娶杨彩虹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可是,没有,从公社回来后他再也不跟杨彩虹说任何一句话,杨彩虹一遍遍地来找许鹦鹉,不惜低三下四委曲求全,许鹦鹉还是许鹦鹉,许鹦鹉看都不看她,他车转了脸,望着窗外,窗外有雨或者阳光灿烂,可谓气象万千,可我父亲许鹦鹉脸上却始终只有一种漠然的表情。
杨彩虹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还有一个正值盛年的姐夫,三个血气方刚的男人深深感到自己脸面挂不住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他们提着扁担棍子将我父亲拦在半途,打断他两根肋骨。据目击者说,我父亲当时一句都不吭,那些人围上来,心里其实也是虚的,只要我父亲求几句情,说两句好话,估计他们摆摆威风装装样子也就罢了。偏偏我父亲怒目圆睁,太不把他们当一回事。杨彩虹的哥哥说:“你不娶彩虹,就别想活到明天。”
我父亲看了他一眼,轻蔑地冷笑一声。
杨彩虹的弟弟说:“他妈的你把我姐弄成那样,你也别想有好日子过!”
我父亲这下子连看都不看他,而是歪着头,抠起耳朵来了。
显然我父亲太不把他们当回事了,这彻底把他们激怒。扁担像蛇一样在空中高高地划过一条弧线,猛地落到我父亲身上。只听得噼哒一声,肋骨断了。再一声,又断了。我父亲的手下意识地捂住胸,头往前一抠,身子前后摇晃了两下,这有点像某部电影里英雄人物受重创时的镜头。而他也像英雄人物一样仅踉跄了几步又双腿生根挺住了,并且把刚才那股子轻蔑的表情保持住,除了牙齿咬得格格响之外,他一直没吱声,一直怒目逼视着他们,弄得那几个人不知如何是好,面面相觑,脚不由分说后退了几步。杨彩虹的姐夫先手一松,丢掉扁担,其他顿时被传染了,就像一群受惊的鸭子一样,慌慌地摇晃着身子四下逃散了,一个比一个跑得快。
我父亲去医院住了十几天,回来,杨彩虹已经远嫁他乡了。
杨彩虹始终没去做人流,她带着胎儿急匆匆嫁作他人妇。
迎娶杨彩虹的那个男人多少知道一点内情,不过他好像挺愿意吞下这枚苦果。这个倒霉的男人妻子刚刚病死,身心都处于饥渴中,兜里又缺娶冰清玉洁的黄花闺女的钱。他倒也想开了,娶回怀揣另一个生命的杨彩虹进门,就好像他买回一只衔蛋待下的母鸡,有鸡有蛋,算起来也不亏啊。如果生下的是男的,家中可多个劳力;如果是女的,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将来无非是找个男人打发走,多少也能挣回一些彩礼。
但是,我父亲播在杨彩虹肚子里的这个孽种根本来不及成为劳力或者换回彩礼,没有生下来啊,就死在腹中了,据说差点连杨彩虹的命都要了去。
我父亲被打之前,我母亲姜榕树已经住进我父亲家。娥眉人都伸长脖子等着看我母亲重复张玲玉杨彩虹的命运,没想到他们根本看不到好戏,而是看到了完全相反的结局,这当然是令人失望的。谁也没想到,我父亲的成性风流在与我母亲相逢后,一下子就嘎然而止了。他跟我母亲在一起,充满激情、富有质量地完成了结婚生子的过程。当然,“生子”不包括生许盼望。许盼望一怀上,一切又急转直下了。
我父亲去了日本,在日本打工。又有消息说,他其实早已回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