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
夜色的掩护下,一支队伍悄悄行进在青虎山的密林之中。
“息嗦……息嗦”的脚步,偶而伴随着几声金属的撞击声。在这个夜里,更显得压抑沉闷,犹如一群幽灵穿行于世。
黑影重重之中,一双亮闪闪的眼眸,透着几分谨慎,却又不失镇定,望着自己的队伍,悄然无息的穿行在这片山中。知道,这是唯一的出路。
“陛下,再过半里,就到山下了,陛下的鸟云之阵果然厉害,竟可以不知不觉从宁宋眼皮底下逃出包围。”一位副将小声感叹。
霍靖只微微点了下头。“不可大意,鸟云阵虽为奇阵,但凡事都有不可预知的因素,传令下去,三军小心行进,切不可发出丝毫声响。”
又道:“出山后,往南部行进,沿路集结各路军马,再作打算。”
“遵命。”
黑暗的尽头,忽亮起一片火光。
霍靖脑子嗡一声,连下令全军停下脚步,仔细看去,但见火光之下,熟悉的感觉挥之不去。
拳头不由自主捏紧,有种不详的预感冲向脑门,晕眩……
眼前的军队,必定不是宁军或是宋军,因为他们绝不懂破鸟云之阵。
全天下,能破这阵的只有一人……
……
晕眩,变作了万马奔腾,他虚晃了下,失神扶住一侧大树,干涸的吐出一句:“传令下去,迅速布……”
“防”字还未出口,空中忽传来连续的弩箭磨擦空气的声音,紧接着,一片惨叫声此起彼伏,楚军慌乱不已,接二连三的倒下一片。
阵脚大乱,众军士只手忙脚乱躲进掩蔽之处,来不及躲进的个个被扎成了马蜂窝……
几名侍卫用身体挡住了弩箭,这才掩护住霍靖,霍靖还未站定,只听前方忽响起惊天动地的嘶杀声,只见火光重重,迅速朝楚军逼近……
他控制住情绪,高喝道:“前锋营设冲阵,弓弩在前,戟盾在后,阻断进攻。其余迅速向山里撤退!”又对一侧副将道:“派材士强弩骑兵,埋伏于两侧,将布置成坚固的阵形,敌军通过,用密集强弩射向敌人两翼,骑兵猛烈出击。”
“遵命……”
刀林箭雨中,一场杀戮开始了……
……
远处,一对眼眸,泛着幽蓝光泽,目不转睛望住这片战场。
惨叫嘶杀,丝丝入耳,手心被指尖刻成森白,心颤如簧。
霍靖,对不住了。你若不是这般强大,这般睿智,我秦轩逸,或许真的可以与你成为兄弟……
……
血,到处是血。
整条山路,似乎被血浸透,空气中弥漫着不寒而栗的血腥味。
终于将秦军逼退于山下,举目望去,已是黯兮惨悴,风悲日曛。
士兵们有的相互扶持,痛苦呻呤,有的垂死挣扎,却不甘心地闭上眼眸……死亡,无处不在。
霍靖捂住肩,那儿吃了一箭,但他不觉痛,他痛的是心,看到陪伴自己出生入死的军士们此时的惨状,所有的神经便被万只蠕虫撕咬一般,痛入骨髓。
“陛下……秦将军为何要袭我们!”副将们赤目高喝,眼中带泪。
霍靖隐忍阖眼,许久不语。
原来,更痛的是,伤害这些军士的,不是别人,正是从前并肩作战的兄弟,把刀斩向自己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从小和自己一起长大,处处为自己着想,事事与他商量的————秦大哥!
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变得不可理喻,变得无所适从!
我霍靖做错了什么?上天要这样惩罚我,楚国人到底做错了什么,要降临这般灾难到他们头顶!
如果我霍靖一人可承担所有的过错,那就干脆取走我性命,还一个太平给楚国的生灵!
两行热泪悄然滑落,身体再也控制不住,一个咧咀,坐于石上……
五常跪在一边,他知道陛下的痛,从公主死的那天起,他知道,陛下一直在忍,虽然他表面镇定沉着,风清云淡,但内心必饱受煎熬……。
失去亲人,失去国土,此刻,还要失去自己最信任的朋友。
这个世界太可怕了,人心太可怕了,竟然连陛下这样的好人,也不放过!
千言成语汇成一个抱拳,只高喝道:“陛下放心,我等必追随左右,拼死保全陛下!”
他这一声下,众将齐齐跪下,喝声震耳欲聋。
“拼死保全陛下!”
“拼死保全陛下!”
“拼死保全陛下!”
……
霍靖睁眼,红雾一片。
他知道,眼前这些军人的话,出自铮铮铁骨之心,句句不假。他们,陪伴自己那么多年,形同自己的亲人,他们受的伤,吃的苦,就象吃在自己身上一般难受。
但,情势危急,四面受敌,楚军要逃出这场劫难,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难道,还让他们为自己去送死么?
嘴角浮起隐忍的微笑,挥手示意他们起身,哽咽道:“你们都起来吧。五常……替孤为山下去封信。”
五常脑子嗡一声,忽然明白他的意思,凄声道:“陛下!你莫不是……”
霍靖含泪道:“若孤的命,可换回众将士的性命,倒也值得……”
他话音落下,所有人都齐哭起来,那些受伤的士兵也从担架上滚下来,伏在地上直磕头,一边磕一边泣声高叫:“陛下……万万不可……”
“我等必拼死保全陛下。”
“陛下……我们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与陛下共进退!”
……
一时,山谷回响,感天动地。
五常连滚带爬上前,一把抱住霍靖道:“陛下,你千万不可泄气,陛下英勇神威,定能化险为夷,龙出生天!陛下,请你万万收回这等想法……陛下……”说完哇哇大哭起来。
霍靖拂袖而起,只道了句:“你们都下去吧,孤自有打算!”
说完,起身便要往帐内而去。
……
一片唏嘘之间,忽响起一个响亮的声音。
“陛下,有人求见……”
霍靖一怔,转身望去,只见一个纤细的身影,伫立于夜幕之中。
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心一刺,忽想:她,怎么来了?
“你来作甚?”霍靖冷冷望住眼前的玄玥。
眼前的女人,熟悉却又陌生,她到底是谁?
玄玥秀丽的脸庞阴云密布,透着捉摸不清的神情,她怔怔站立在帐中,望住眼前的男人。
她是从秦轩逸军里偷跑出来的,她只是想来看看霍靖。
她知道,他身陷囫囵,虎落平阳。
这一切,有她的一份“功劳”。
是她,害得他如此境地,她,利用了他的善良和对自己的情意,深深深深地伤害了他……
他,可能再也不能活,那如朝阳般耀目的男子,被自己打入了无间地狱!
每每阖上眼,便浮起他的脸,让自己夜不成眠,辗转反侧,她,欠他的,已经无以复加,她,成为这世上最丑恶的女人。
此刻,脚步仿佛不受控制,思绪仿佛失去理智,她,只想见见他,见见这个被自己伤害的男人!
当她看到眼前的男人,坚毅的脸庞被疲倦与失望深深地刻上了印迹,看到他原本明亮阳光的笑容,变成了此刻欲言又止的痛楚,心里,便有把刀,开始慢慢割裂,血,一点一点流出来,痛得只剩下麻木。
她虚晃着身体,将这份痛隐藏起来,只淡淡道:“我只想来看看你。”
霍靖转身。
他不敢看她,他怕从她口中,说出这份事实,这份事实太过残忍,残忍到他至今不愿意面对。
他重重的砸向桌面,拳头变成灰白,突兀震耳的声音,荡在空间里,气氛凝结的就快要爆炸……
时间停止在这一刻,现实,慢慢在这一刻流淌……有些东西,若真能躲过该多好,可是,如何躲得过去?
她泪眼朦胧,从怀里摸出一把利刃,“咣”下放在桌上。
他转过身,他眼中也有泪,那把刀,视线内,只化作一道白虹,刺得睁不开眼。
她怔怔望住他,语气却平缓。“杀了我吧……”
他倒退一步,喉头忍不住郁结。
她为何要这样?她为何连最后那点欺骗也不留存,她,非要这般生硬的在自己面前,撕去所有的伪装,将血淋淋的事实摆在自己面前,告诉自己,她,也是敌人?
从头到尾,她一直在骗自己,从小到大,她便将自己的情意,作为阴谋的一部分是么?
可笑,太可笑了……
他仰天长笑。
大悲若喜,原来是这样!
“为何这样?”他咆吼一句,震耳欲聋。
……
玄玥苦笑道:“翼国已易主,此刻,翼国的国君,是秦轩逸!”
霍靖狂笑。
“好,翼国皇子!好,翼国皇子……我霍靖真是瞎了眼了,十几年来,竟与翼国皇子称兄道弟,我父王也瞎了眼了,竟将翼国王子当作亲人扶植……哈哈哈。”
笑容嘎然而止,脸色冰冻如山。
“他想统一四国,是么?”
玄玥点点头。
他,何等聪明,就这么几句,便已想通了所有事。
霍靖笑容转为惨白,他,不得不佩服这位秦大哥,在他的眼里,所有的亲情与友谊,都可以化为乌有,都可以成为他征途上的牺牲品。
他还有何话可说,今天的一切,与其说是阴谋,还不如说是天意!
若天道容得这样可怕的人作恶,那所谓好人,活该受死!
……
玄玥走到他面前,泪眼朦胧。
“这些年来,玄玥一直有事挂念不下。玄玥有罪,玄玥的罪,不但欺骗你的情意,还……”
说着,啪一下跪倒在霍靖面前,虚弱的身子如弱柳孤枝,一阵风便能吹走。
控制住情绪,断断续续讲宝银之事讲了一遍。最后道:
“我深知陛下心中已有了苏宝银,然,宝银心里,也装得全是陛下,只是,她的情意,阻碍了我们的大业,她对陛下的爱,不可避免地只能牺牲……那日夜里,她在陛下的房前,哭了整整一夜,我从未见过,一个女人伤心成这样……”
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声音几近断裂,忽发疯似地拾起桌上的刀,塞进霍靖的手里,颤声道:
“我对不住陛下,对不住宝银姑娘,我知,即便还上我玄玥几条命,也还不清我所犯的罪,还不清你为我所付出的情意……玄玥最后只想向你提一个请求,请你亲手杀了我,我玄玥若能死在你手,也算是了无遗憾……”
“霍靖!请你杀了我吧”
声音落下,身子再无支撑,只软软倒向地上,一只手,却勉强扶住地面。
霍靖浑身颤抖,几尽虚脱。
这份痛,超出想象。
那日夜里,她在陛下的房前,哭了整整一夜,我从未见过,一个女人伤心成这样……
玄玥的话,反复在他耳边重复,似是有千把刀,刺向内心深处……
他一个失神,空空落落地坐进椅子,嘴唇惨白似纸,说不出一个字来。
那日夜里,她在陛下的房前,哭了整整一夜。
那日夜里,她在陛下的房前,哭了整整一夜……
……
那是个怎么样的夜!
自己为何不知情?自己在哪儿?自己真是个混蛋!自己竟会如此伤害她……
苏宝银……你到底在哪儿?你这家伙,到底在哪儿!!!
手中的刀,凄厉一闪,空划过玄玥的脸庞,却重重的扎进一侧的帐布上,滋……撕裂开长长的一条口子……
转身,咆吼一声,将桌上所有物体,统统抛往地上……只听一连串东西爆裂的声音,惊得帐外五常一行忍不住冲了进来,大惊失色。
发泄完,心里却空得很,捂住胸口,再也找不回一点气力,软着步子空退了三步,切齿望向地上的玄玥,半天才干涸着吐出一句。“你……你走吧……”
“陛下……”
“走!”他怒视,他咆哮,他狂吼。
她再不走,只恐怕自己真的会一剑刺进她的胸口……
“滚……”
他叫喝着,声音却落寞下来,终于瘫倒在地。五常等人围上来,急切唤着:“陛下……陛下……”
玄玥模糊着双眼,一步一步地退向大帐门口,忽一个急转身,朝帐外飞奔而去……
玄玥不停的跑,摔倒了,再爬起,爬起了,又摔倒。
她武功极高,此刻却没了奔跑的能力,穿行在这片黑暗的密林中,犹如一片残叶,被风吹得找不到方向。
她终于停了下来,却抱住眼前的树干放声大哭起来。
……
眼前不断浮现出将匕首刺入苏宝银那张绝望的表情。
苏宝银身中剧毒,活不过今年。
她杀了苏宝银!
只是……
当忏悔的最后一刻,她也不敢将这个事实告诉霍靖!
甚至,至今也不敢告诉秦轩逸!
一个是自己最爱,一个是自己伤害至深的男人。
或许,她杀了苏宝银,只是因为嫉妒!
她恨这个女人,恨她善良快乐单纯可爱,恨她夺走了一切!
然……
她更恨自己。
她恨自己自私、残忍、虚伪、懦弱!
恨自己在最后一刻,也不敢将真相说出来。
又或者,是不敢在最后一刻,在霍靖的伤痕上,再深深的刻上一刀。
……
泪水如断了线往下流,指尖深深嵌入粗糙的树皮,昏暗里,血光盈盈。
熟悉的气息从身后传来,她知道背后站着谁,她鼓足勇气,唰下转身,冲上前去,一把抓紧他冰冷的双手,不顾一切喝道:“秦大哥,难道一定要这样么?难道不可以放过霍靖么?他是你的兄弟,是你最好的朋友,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么?秦大哥……求你了,放过霍靖好不好?放过那么多的生灵涂炭好不好?放弃大业好不好?”
月光投射在树枝间,在他脸上留下斑驳的黑影,目光冷似十二月的冰霜,威严中带着可怖。
他只沉默着,似乎没听到玄玥的话。
玄玥双手一软,绝望地扶住他的身子,慢慢往下滑,一直滑到了地上……
她知道,这些话太过苍白,她早已清楚,眼前的男人,不可能为了她的话,改变丝毫。
“你爱上霍靖了?”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头顶盘旋。
她一怔,泪水忽然止住了,抬头,迎上秦轩逸深渊般的眼眸。
那里有一种冷漠,比世界上任何一种武器都要伤人。
爱上霍靖?
爱上霍靖?
自己为了眼前这个男人,倾尽所有的良知,犯下无数的罪行,他,却说自己爱上了霍靖?
……
不知从哪来的气力,从地上支撑起虚无的身体,只倒退了几步,忽然笑了。
笑,只有笑。
冷笑,苦笑,惨笑,狂笑……
顷刻之间,内心留存的,只有笑而已。
果然,自己是世上最傻的女人,果然,自己早已沉沦在这份虐情里,无可救药!
她笑着,连脸上最后那点绝望也荡然无存,此刻,什么都没了,什么都空了……
背后传来呼呼的风声。
她知道,再退一步,便是悬崖,她比任何时候都清楚,这将会是自己最好的归宿。
月光照射在她的侧面,惨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枯萎的眼底,没有一丝活气。
她只喃喃动着嘴皮,用地狱般的声音道:“秦大哥,你还记得么?”
“小时候,我被一群乞丐欺侮,你救下我,却被他们打成半死,你抱着我说,说要保护我一辈子。那时,我想,我或许是世上最幸福的女子……为了这一句话,玄玥从此开始迷惑自己,欺骗自己,麻痹自己,告诉自己,一切都是值得的……现在,梦醒了,玄玥忽然明白,原来,这一句话,压在我心头,背负在我梦里,是个枷锁,是个囚笼。它,太沉重了,太累了……累得我喘不过气来,”
嘴角浮起一股笑意,冰冷得没有一点温度。
“此刻,玄玥忽然感到很轻松,玄玥从来没有这般轻松过……秦大哥,谢你给了我一个美好的梦,现在玄玥要走了,玄玥终于到了解脱的时候,秦大哥,保重!”
眼底终于控制不住,闪起了晶莹的液体,在这片黑暗中,犹如最凄亮的星辰……
秦轩逸心一咯,忽然有种不详预感,他失神伸出手去,却见她惊鸿一转,身体象片落叶般,消失在悬崖尽头。
他呼喊着她的名字,冲上前去,风吹得他睁不开眼,眼前一片模糊,只觉漫天遍地的悲伤扑面而来,他瘫倒在地,眼角带着一滴冰凉的泪,就这么坐着,坐着,风中,犹若一尊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