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靖冷冷坐在中间，目光冷冷地望住宝银，手冷冷地握住一侧扶手，上面泛着冷冷的青紫色。
屋子里也冷了，尽管站满了人。
身子也冷了，心里更冷，她，从来没看到过小王爷这般冷的眼神。
膝盖应该很疼吧，都跪了快半个时辰了，丝丝传上来的，却只有冷意，冷到麻木 。
她想动一动，眼一触到霍靖那冰山似的眼神，却又退缩了。她瞟到一边，看到秦轩逸脸上也似换了季节，玄玥则神情复杂，宋国公主木无表情，再瞟到身后，五常边橹跪得瑟瑟发抖。
只觉头皮发麻，想，难道这节目，真的触怒了所有人？不会那么严重吧。
她吞了口干沫，正想用手揉下发酸的膝盖。霍靖却忽开口了。
“苏宝银，你可知罪？”
宝银心一咯，想，MD，上纲上线到“罪”啦……但见霍靖神情严肃，不似在开玩笑，只得鼓起勇气，道：“宝银不知！”
“砰……”霍靖猛击桌面，星目含怒。“好好的军士，偏去搞这些阳春白雪的东西……在父王与朝中文武前，损我军威，丢我霍靖的面子！苏宝银，你还不知罪？”
宝银据理力争。
“哪有损军威？谁不思乡怀旧，想念亲人，将士们虽然被思乡之情感动，但仍是积极向上，表明决心。这样的军歌，不正是鼓舞人气的最好方法么？”
“妖言惑众！”霍靖声调提了三分。
宝银想，秦大哥通常此时都会拔刀想助，于是朝他看去，却不料他神情淡漠，只冷静望住她，竟一言不发。
忽有种不详的预感浮上，但仍克制住，语气软了下来，道：“小王爷莫生气，偶也没想到陛下不喜欢偶的节目，要不这样，偶去向陛下认罪，保证不牵连到二位将军……”
霍靖冷笑。“苏宝银，你以为这是平民百姓的苏家村？由得你胡闹么？”
宝银心如被刺了下，难受极了，不错，在他心里，自己只是个平民百姓而已， 什么时候，自己忘记这个事实了？
自己是过头了，真的过头了，从宁国回来的那一天，自己不是对自己说过么，那个提壶倒水舍命救她的阿凡提，早已不存在了。
霍靖又道：“头上的钗子哪里来的？”
她一惊，没料到他忽提起这金钗，愣愣望去，差点把那句“不是你送偶的么？”吐出去，但见宋国公主在场，又生生地咽了回去。
霍靖哼了声，行至宝银面前，盯住她整整十秒，只看得她骨头里发冷。
许久，一字一句道：“苏宝银！早在宁国的碧玉镯戴上你手腕那一刻，我就该看清你！你，就是一贪财小人！你不但贪财，还胆大包天！你根本没把我，把将军府，把西南军法放在眼里！
他指着宝银咆吼，余音震荡。
宝银只觉脑子被人狠狠用铁棍敲了三下，震得嗡嗡直响，一时竟没了知觉，待回上神来，眼角却不知怎么，湿了……
“小王爷为何这样说？”她声音颤抖，她真的不明白，真的不明白，她的心，好痛。
霍靖捏紧拳头，却不发一言。他不能解释，但也不需要解释。
他也觉得痛，不是痛痛苏宝银妄自菲薄得罪楚王，也不是痛这金钗没交到玄玥手上，他痛的是，苏宝银竟偷了金钗……
其实，他曾经有过那样的冲动，将这金钗送于宝银，而非玄玥。
她，若是真要，他，一定会给她！
只是，她，竟就这般贪财！为了玉镯，为了金钗，为了这些金银财宝，她，连廉耻都不要了！她，竟这般让自己失望……从头到尾，彻彻底底让自己失望！
想着，愈觉胸口闷闷的难受，晃神坐进椅子。
宝银却起身，含泪道：“小王爷，是不是你嫌弃宝银的礼物太差了，所以才这般说！”
“你送何礼物？”霍靖怔住。
“小王爷身上的……”
一边的玄玥急上一步，喝道：“苏宝银！你太过份了！”
宝银傻住，正想说什么，玄玥却打断她道：“王妃在此，你是什么身份，竟说送礼物给小王爷，你是何居心？”
“偶只是……”
“小王爷与王妃恩爱如宾，你竟在此说这等胡言乱语，难道挑衅他二人的关系么？”
宝银急了，哭丧着脸道：“偶不是这个意思……偶只是情急……”
“你难道对小王爷有非分之想不成？”
“不是……”
“难道不是？”
……
霍靖眉头更深，痛心道：“苏宝银，我只念你流落四国孤单可怜，才将你留在身边，谁知你谎话连番，信手拈来，你还想骗人多久！”
宝银倒退三步，嘴皮子喃喃，忽的眼泪就夺眶而出。
她不知道怎么了，她真的不知道怎么了。
为什么这个世界，瞬间就变了呢。
变得自己看不清楚，如陷迷潭。
……
用几乎干涸的声音，嘶哑道：“小王爷不需要……可怜我……”
“啪……”
重重一个耳光落到她脸上，宝银一个措手不及，咧咀倒地，才觉打她的正是玄玥。
只见眼前的女人怒目而视，俊脸涨得通红，指住她鼻尖直喝道：“苏宝银！你怎这般没有良心！你可知，小王爷对你有多好……你可知楚王最恨这些莺莺燕燕的东西，你在楚王面前表演这些，陷小王爷不仁不孝的地步，他却还为你在楚王面前说情……你以为你是什么人！”
声音如利剑般迎面刺来，宝银张大了嘴，半天合不上，脸上却是火辣辣的痛。
她傻了。
她在想一个问题，世界上果然有翻脸不认人之说。
只傻了三秒，她忽得从地上一跃而起，不管三七二十一，挥手就回了玄玥一个重重的耳光！
只听“啪……”一声脆响，又接着听了一连串物体倒地的声音，玄玥被她扇了重重一下，身体如簧跌弹出去，连推了好几张椅桌，才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半日回不上气来……
这一幕，看得在场人目瞪口呆。
宝银却冷冷一笑，目光如冰柱朝玄玥射去。
恶毒的女人……想占偶苏宝银的便宜，没那么容易！
玄玥回神，捂脸抽泣不停。
霍靖反应过来，从椅上跃起，扶住跌倒在地的玄玥。宝银看得刺痛，心上人扶住别人而不是自己，终是残忍得带血……
霍靖星目含火，喝道：“苏宝银……你……你疯了！你，你，你给我滚出去……滚出去……”
一侧的五常边橹见状，扑了上来，抱住霍靖大腿道：“小王爷！不要动怒……宝银姑娘不是故意的，请您饶过她吧……”
霍靖一脚踢开他俩，喝道：“你二人不务正业，擅自行事，与苏宝银同流合污……来人，将他们拖下去杖三十！”
一声令下，屋内静了三秒，二人却哇哇大哭起来。“小王爷饶命……小王爷饶命……小的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宝银上前，唰跪下，声音颤抖却仍镇定。
“小王爷，此事与他二人无关，全是我所指使，请小王爷放过他们和所有的将士，他们的罚，苏宝银一个人领了！”
语气大义凛然之极，听得秦轩逸眉锋一蹙，连一直木无表情的宋国公主，也微微动容。
霍靖手指着宝银直发抖，“你……你真以为我不会罚你？苏宝银，你太自以为是了……好，今天，我就随你愿，来人哪……将苏宝银拖出去，杖三十，赶出将军府！”
……
霍靖站在窗前，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朝刑室的方向而去，他的耳朵，不由自主地仔细聆听那里的动静。
她怎么不喊疼？她怎么不哭闹？她是不是已经晕过去了……她会不会被打了性命不保？三十杖是不是太重了……
她为何要这般无理，要这般据理力争，她只要求自己一回，给自己一个台阶下，自己一定会放过她！！
不行，她那么瘦，一杖就打死了……
愈想愈心惊，转身欲朝门外走去，走到一半，却又停了下来。
军令一出，哪有收回来的道理？如若自己这般出而反尔，西南军法还有用么？
想到这里，眉头一皱，只得悻悻回转。
玄玥看出他的纠结，只低头哽咽了几声。霍靖听到，急转至她身前，关切问道：“玄玥妹妹，你无事吧……”
玄玥听他一说，更是梨花带雨，哭得霍靖急了，连声道：“别哭……别哭……”
“妹妹我只是一时心急，想小王爷真心对待苏宝银，她却不领情，我不是成心打她……”
“我知道，不怪妹妹。是苏宝银太过份了……”
玄玥拾起一杯酒，送到他面前，含泪道：“玄玥心里难过，小王爷能陪玄玥喝一杯么？”
霍靖本就心情复杂，正想借酒消愁，见她递上酒来，也没多想，捞过便一饮而尽。
玄玥却贴上他身，女儿香扑面而来，霍靖一个失神，正愣着，一杯酒又送到他嘴边，后面，是一张楚楚可怜的如花容貌……
“小王爷，玄玥有很多话，想对你说……”
……
刑室。
“宝银姑娘，你放心，我们下手很轻，你稍微忍下就过去了。”持杖的侍卫平时与宝银关系很好，只安慰着。
宝银躺在刑台上，却没听侍卫在说什么，庭杖落了下来，她也没觉得疼，只是眼泪吧哒吧哒直往外冒，止也止不住。
她想起那日在宁国受罚，小王爷抱住她睡了一晚，那一晚，甜蜜地至今还留在梦里，舍不得忘记，这回受打，却是他亲口下令。
三十杖，打得不是她的身，而是她的心……她的身不疼，心却疼得流血。
……
他有什么好？不就是救过自己么？不就是抱了自己一晚么？
秦大哥也救过自己，还亲过自己，还是优质单身男人……可为什么，自己就偏偏喜欢那小气王爷呢？
脚应该血肉模糊了吧，打断了才好，打断了，自己就彻底对他死心了，不！打断了，自己就死活赖住他要他养一辈子！
她哭着，想着，怨着，不知不觉便晕了过去。
……
不知过了多久，渐渐醒了过来，却见自己已被抬到了将军府外，侍卫心疼她，特意还给她置了张太师椅，让她的身子能舒服一些。
她回过神来，见脚上已经包扎好了，但还是钻心的痛。
她挣扎着，刚起身，又咧咀进椅子，吡牙忍住剧痛。
天色已黑，将军府外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暗红的灯笼随风摆动，风，带着三分凉意七分落寞，丝丝刺入骨，夹杂着点点雨花。
她咬住嘴唇，终于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向将军府。
这墙头很熟悉，她已经忘记在这里翻过几回了。这回，怎么这么高，好痛，痛得骨头都发冷。风真大，吹干了脸上的泪，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回去……偶要回去……偶要那小气男人，亲口再将自己留下来……
力气快用完了吧，这堵墙，怎象山一样高，终于翻过来了，“嘣”落到了地上，痛得差些又晕过去。
看到熟悉的园子，心情落定了许多。
哼，小气男人，你是赶不走偶的……偶就是那只打不死的小强，甩不掉的口香糖……偶要粘你一辈子！
那里是小王爷的房间吧，灯火通明，他一定在里面。
她定下身子，鼓足勇气，对着灯火通明的方向，扯着嗓子直叫：“小王爷……偶有事想不通……楚王一声不吭走了，小王爷也莫明其妙骂偶贪财，偶真想不通，到底发生什么了？你出来和偶说说清楚好不好……”
见屋内人影一闪，她心中惊喜，又提高了声调。
“偶知道错了，偶只是个无名小卒，确实不应该妄自尊大，不经得你同意就擅自排演节目，偶真滴不是故意的，偶也只是为西南军好……”
风忽然大了，吹散了她满头青丝，几根挂落下来，挡住了她的视线。她拨开额前的头发，再朝屋内看去，却无一点动静。
“偶知道你在房间里，小王爷，你不出来，偶就在外面等你，等你一个晚上！”她不服气，身子直了三分。
该死的，怎么下雨了？连雨也来欺侮人？
豆大的珠子铺天盖地而下，她很快被浇成了落汤鸡……
好冷，她不由自主地搂住自己，目光却仍坚定望住前方。
她相信，小气王爷一定会心软的。
他心肠那么好……对自己也那么好……她还救过他……他也救过她……
他一定会出来的。
……
那是他的身影吧……他终于出来了？
狂喜之际，心又忽的一空。
他，身边为何有一个女人？
她的腰好细，她的身子好软，她怎么落在他怀抱里？
一个闪雷劈下，宝银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没多想，便朝屋内冲去。
才冲到门口，门却突地开了。
宝银傻住，全身血液凝固。
因为站在眼前的，是她最不想见到的人。
玄玥冷冷望住她，目光象把刀子。
她倒抽口凉气，退了三步。
玄玥忽用地狱般的声音，道：“小王爷说了，他再也不想见到你。苏宝银，你走吧。”
说完，只抛下个嘲笑，砰下关上了门。
又是一个惊天雷，打得屋檐隐隐作响。
宝银退到雨中，雨好大，从前自己怎么没觉到有这样大的雨？瑟瑟发抖了吧，从里到外都湿了吧，可是，自己怎么还站得住呢……
这回，他真的要让自己走了？
好象是真的？
他，真的一点也不在乎自己……
他和那个女人在一起，在他心目中，她才是最重要的吧……
……
眼睛又糊了，是雨水吧，怎么是温热的？越来越多了，止也止不住。
自己哭了，一辈子的眼泪，今天全流完了吧。
她咬唇抹去眼角的泪水，对着房间撕声大喊道：“小气王爷……你真的要赶宝银走么？是真的么？你好狠心，你还欠偶九十两纹银呢……你什么时候才还给偶？偶可是要收利息的……偶在宁国救过你，你忘记了么？偶还是你的老板，你记得么？”
她一边哭，一边喊，力气渐渐不支，只得跪在雨中，用手支住快要瘫痪的身体……
屋内灯光暗去，她的心也似是落入了无底的深渊。
泪，仍旧流着，但似乎，已经变成了冰冷。
……
“霍靖……偶真的喜欢你，偶为什么要这么喜欢你，你霸道又小气，刻薄又无理取闹，可偶就是喜欢啊……偶是中邪了吧，被你的王妃听到就午门问斩了吧……可偶就是喜欢……喜欢你啊……”
“偶从没奢望……奢望你会喜欢偶，甚至，将你那比许文强还要温柔的眼光，只落到偶苏宝银的身上一下，也没想过啊……偶知道，你心里有人，偶不期望从你这里得到什么，偶只想就这么呆在小气王爷身边，偶而看看你，与你斗斗嘴……偶就这样就足够了……霍靖！你不要赶偶走好不好，偶保证……保证，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声调愈来愈弱，几近断裂，最后，再也无力支撑，身子如软体动物般，倒在了倾盆大雨之中……
园子一隅阴暗处，一把油伞下，一个英武身影久久伫立。
雨中的一幕，他全看见了，苏宝银的话语，他全听见了。
这一切，明明是亲手设计，为何自己的心也跟着一起疼。
她，那么弱小，弱小的一阵风也能吹走，她却缘何这般执着，执着到被伤到遍体鳞伤，还义无反顾地回来……
霍靖在她心目中，有那么重要么？
手指捏成咯咯作响，泛着森白，心却揪结成痛苦的形状，不知是痛，是恨，是妒，是叹。
苏宝银，莫怪我，若不是那个身份牵绊着我，那个大业压抑着我，此刻的秦轩逸，只会冲进雨里，将你那绵羊般弱小的身躯搂进怀里，用所有的甜言蜜语抚慰你……苏宝银，一路走好，最好，永远走出这个腥风血雨的圈子，对你何尝不是件幸事！
……
玄玥站在窗前，看着宝银缓缓倒在雨里，看着一个美丽的梦，一点一点的破碎，看着一个小女孩，一点一点被伤害成女人。
她的心很复杂，复杂的说不出一句话来形容。
她转眸看去，霍靖已醉在床上。
他喝了很多酒，她从来没有看到过他喝过那么多酒。
他是伤心了吧，只有一个伤心的男人，才会喝那么多酒。
他嘴里喃喃自语着，“苏宝银，你这个妖怪！”
他反复说着这句话，象是从来就长在他心里。
他又说，“苏宝银，你不要走……”
他睡着，梦话里却全是苏宝银的名字……
大哥说的对，他的心，早已不是自己的了。
她叹息着，有些抱歉地扶上他的身体，他却抱住了她，用嘴唇堵上她的嘴，她一个躲闪不及，落进床里，他迷糊着双眼，压上了她的身体，她双手一勾，挽住他的脖子。
他在她耳边轻语。“宝银，不要走……”
夜雨滂沱。
只一场雨，四颗心，恍若隔世。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