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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归乡

孙四海踏上归乡路时已是腊月二十九的晚上。这是一年中最短的时节。孙四海推独轮车的手有些颤抖,车上的两袋面重不过百斤,显然是激动的。孙四海嫁到媳妇腊梅家过正月就一年了,这还是第一次回乡。

路畔人家的灯一盏一盏亮起来,天不黑透谁舍得掌灯呢?独轮车象条黄毛狗,被孙四海的脚踢得急切的往前蹿。大人也会想家,这是孙四海从未想到的。小时侯母亲常把他寄放到外婆家,家里人口多,口粮不够吃。那时侯孙四海一到天黑就想家。有时半夜爬起来冲屋地就尿,尿到半道才醒过来:家里尿盆放在屋地中间,他闲着眼睛也尿得很准,而且瓷盆的声音清脆悦耳,偏一点马上能校正过来。姥姥家的尿盆是放在外屋地的,每当听不到瓷盆响,孙四海就会激灵一下身子,但谁能憋住撒半截的尿呢。孙四海就此落下个毛病,小便半道时总要抖一下。村里人喜欢开他这个玩笑,遇到谁特别兴奋,就会说:孙四海尿尿--抖精神儿。玩笑是把软刀子,你越在乎,它的锋刃愈利。孙四海反感,甚至愤怒,但都无济于事。嫁给腊梅后,他感到一种解脱。这一年来,他方便时尽量避开人们的视线,放松身体,情况有很大转变,除了想家时偶尔出现一次,平常再没让他尴尬。

孙四海眼前比刚上路时亮了许多。天刚黑时地是浑浊的,现在已沉淀澄清来,靛青的是天,清白的是地。路是花的,奶牛皮那种。前几天下的雪,有些地方被车辙碾实了,尚未消化。独轮车蹄子有些打滑,背上的东西很沉,但它还是兴奋的小跑着,它知道主人的心情。村庄里盛开着许多花。这个时节灯是村里唯一开花结籽的植物。村庄里最活跃的动物是人。多数动物都埋藏在冻土下,有的春天爬出土时还是动物,有些拱出土时就变成了草芽,或者玉米苗,豆角花了。有谁能真正主宰自己的命运呢?尤其是猪,这种带给村庄最大快乐的动物。饱食终日这个词一定缘于猪,但吃与被吃就不单单是猪的事情了。房檐下悬挂的猪头让整个院子都生动起来。扎皮裙的屠夫把猪的脊骨髓生吃下去,从抹嘴角的动作上能看出他心中那份满足。年味无处不在。

孙四海在家乡时习惯种玉米高粱,还有大豆,也种些葵花,榨油的那种,现在主要是种麦。腊梅很体贴他,手把手教,细致地讲。腊梅怕自己的丈夫受委屈。腊梅在家排老三,上边的两个姐姐早都出嫁了。腊梅长得相当俊。俊不同于漂亮,也不同于美。俊是里外都过人,遭人爱,遭人怜,遭人妒,还有点遭人恨的那种。真正的俊,本人是无察觉的。腊梅总觉得自己的臀比别人大,腰比别人细,胸比别人凸,眼皮比别人单,唇线比别人长,性子也比别人稳,唯一比别人强的就是心智还算好,别人还未明白的事,她早已一清二楚了。父亲计划娶孙四海时,给腊梅讲了一堆道理和好处,但她死活不同意,等媒人把人领来时,父亲有些失望,可腊梅却一见钟情,高低要娶。父亲劝她,说孙四海家穷,离的又远,人长的还单薄,以后难立门户。腊梅不管不顾,以死相胁,终于把孙四海娶到了家。孙四海刚过门时总觉得这个家门坎高,屋檐低,岳父岳母平常的一句话,他听着也觉不顺耳。心里自卑,又要强,私下就和腊梅怄气。腊梅深知丈夫的难处,万般呵护关爱,家里家外为孙四海争面子,使孙四海的心一天天安下来,两口子的感情日见深厚。要过年了,腊梅自作主张,把两袋面交给孙四海,让他送回家过年。这时候谁家都不富裕,两袋面也许就是一个人的半年口粮。孙四海走出村口的时候,流着泪吻了腊梅,他还是第一次这样深情地吻自己的妻子。

孙四海的脚热了,后背凉了。开始他一直小跑,现在跑不动了,只能一步一步走。村庄里的灯早已凋谢,偶尔闪一点亮的,是野外墓地的磷火。孙四海现在最喜欢听的声音是狗吠。每听一次狗吠,就说明又到了一个村庄。每过一个村庄,离家就又近了一步。村庄与村庄的大片空白,孙四海用歌声去填充。孙四海唱了几遍《东方红》,他不喜欢这支曲子,但喜欢歌词:东方红,太阳升……孙四海真正喜欢的一首歌是《在那遥远的地方》。这首歌过去喜欢,现在更喜欢。这首歌是一个叫小芳的姑娘教他的。初中毕业时,他和小芳相约在村外。那一晚月明风轻,万籁俱寂。两个人对坐在草地上,背靠一株白杨,都把自己唱流泪了。那时侯起,他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动人的歌。而他现在才知道,世界上的好姑娘不止一个。

路实在太长了。孙四海不知道自己的脚步声惊起多少次狗吠,也不知道家乡还离他多远。他只晓得要把这条大路走到尽头,然后才能踏入他所熟悉的小道。

疲倦产生困意。刚出村时孙四海感到自己是只鸟,轻松快活地飞在夜空。过一段他感了车辕的沉,再走一段他感到了腿的重,而他现在想,世界上最沉重的是眼皮,自己不睁开,谁也不能把它抬起。

白天他做了一天农活。种地需要肥料,化肥贵重,也不养地,积农家肥便成了冬季最要紧的活。村中的池塘冻了厚厚的冰,把冰破了,挖出里边的淤泥,垛起来,待大地开冰后把淤泥拌到农家肥里,便成了庄稼最好的肥料。人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池塘没冻三尺,也有二尺八。破冰刨土是花真力气的,穿着单衣,头发丝上还飘热气。庄稼人的活都是实打实的,没有哪样可以偷懒。孙四海的身板确实不像正经庄稼人那样粗壮瓷实,好在他的头脑好使,干活有窍门儿,一天下来并不比别人少干,出的活要超出岳父一倍。这一点岳父很满意,在村人面前也敢挺腰夸几句嘴。岳父倒是真把孙四海当儿子,但孙四海心里却亲不起来。他觉得岳父越和他近,就意味着他将离家更远。他感觉岳父对他好时总有些虚假做作,而对他不好时才真实自然。孙四海无事很少到岳父屋去,下工后也多找些活干,把手脚占了。他喜欢夜晚,这段时间是真正属于他和腊梅的。他可以和腊梅说些想说的话,做些想做的事情。腊梅怀孕几个月了,孙四海希望自己早一天做父亲,他想体验一下做父亲的滋味。

孙四海把车停下来,舒展开身子,冲夜空撒一泼热尿。长尿划着弧线,象鞭子一样啪啪地抽在冰雪上。孙四海感觉在大路上放任自己真是种美好的事情,比和腊梅做爱还放松,还尽兴。卸去了负担,身子轻松了许多,也不像前一段那样困了,车子立时快起来。又行一程,前面闪亮了灯光。孙四海心跳加速了,他知道那灯光处是吴镇,过镇子二十里,就是他的家。

吴镇十字街上的路灯隔三差五地亮着,临街的店铺门板紧闭,偶尔白一扇窗,也像盲人的眼睛,空无一物。一定是更夫看不住自己,趴在掉漆的办公桌上睡着了。孙四海把脚步缓下来,让车子喘口气。他太熟悉这个镇子了。往年他常来这个镇上卖东西,窝里的鸡蛋,园子的蔬菜,废弃的锹镐,甚至母亲积攒的头发,凡家里能换钱的他都卖过。如果家里有钱,他可能也是镇中的毕业生。当年小芳就考入了镇高中,然后考入了市师范专科学校,如今已当上乡中学教师。孙四海穿过镇子,沿着马车碾出的两道辙前行。独轮车轮距窄,一个轮子扎在黑辙上,另一只轮子滚在白雪上。车子爬上梁顶时,孙四海感到有凉气一股一股钻进脚心。他抬起脚看看,鞋帮拧断了。孙四海放下车子,坐到一块石头上,脱下鞋,薅一把石根的毛草垫进鞋壳,再用一段备用的绳子把鞋捆在脚上。孙四海吹着口哨开始了最后的行程。他心里已看见生他养他的村子,甚至听到了村口杨树梢喜鹊碰动草窠声。

母亲一定睡得很实,她太劳累了,一家子的吃饭穿衣,要靠她操劳,家里家外的儿女需要她惦记,真难为她了。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庄稼汉,勤勤恳恳干活,老老实实做人,但这些难以让日子好过起来。他不想把儿子嫁出去,可家里无闲房,手里缺余钱,哪个姑娘愿意上门?孙四海还记得自己出嫁那天父亲的一脸苦相。离家那天母亲一直把他送到车上,而父亲却始终未露面。父亲把自己喝醉放在了仓房里。孙四海把脚步放轻,他不想惊动自己的村子。他没有想象中的激动,心里还有一丝不安。他有些后悔自己的决定,这个时候归乡带给家人的不会都是惊喜。孙四海的脚步声还是被狗们嗅到了,几只狗同时叫起来,把他的心叫得直颤。他不想让村里人知道他回家来了。孙四海轻轻扣动房门。外屋的灯亮了。母亲把门打开,紧紧抱住儿子,嘴里小声说着:我一寻思就是你回来了,这几天我就做梦,真就准了。孙四海说,妈,我回来给你送面来了。

母亲用袖子抹泪:看把你冻的,这二百来里地,你是咋走回来的?父亲也醒了,披着棉袄说:你回来了,我给你烧水泡泡脚。孙四海说,不用了,我天亮前还得往回赶,你给我找双鞋,我的鞋拧开胶了。孙四海躺到炕上,和母亲唠嗑。母亲坐在孙四海身边,攥着儿子的手问:过了年再走不中吗?孙四海说,妈,我得回去。咱家有哥哥,还有弟弟妹妹,不差我,那边只有老头老太太还有腊梅,我不回去他们这个年就太冷清了,再说这第一个年,我不回去也不好。母亲说,理儿倒是这个理儿,可你走一夜了,还走得动吗?孙四海说,没事儿,回去时我到镇上坐汽车,晚饭前就赶回去了。父亲这时把一盆水端进来,放到炕沿下说,泡一泡解乏。孙四海坐起身,把脚泡进水里,一股热过电一样从脚心传遍全身。父亲端进来一碗热水放在炕沿,又默默地出了屋。孙四海看见水才感到渴,他流了一路汗,衬衣都湿透了。孙四海说,妈,我躺一会,天亮前记着叫我。母亲把灯关了,坐在儿子身边,父亲坐在儿子的另一边,两个老人黑暗中静静地为儿子守夜。孙四海睡得好香,一起一伏的鼾声给冬夜增添了许多温暖,给两位老人增添了许多慰藉。

孙四海没用叫,自己醒了。心里有事的人睡得再沉,也会按时醒来。父亲开了灯,把鞋递孙四海。母亲把冒着热气的面条端给儿子。孙四海吃了面,说,我该走了。三个人悄悄出了屋。

来到村外,孙四海将父母亲劝回,独自走向通往吴镇的山道。这时候的夜是最黑暗的。

临近中午,腊梅来到了孙四海的家乡西沙浒。她不放心丈夫一个人走这么远的夜路,乘早班车赶了来。孙四海母亲抱着儿媳哭了,说,我的好女儿,你这身子骨还回来干啥,四海会不放心的。腊梅笑着说,四海回去也好,他陪我妈过年,我陪您过年。

村街上响起鞭炮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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