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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108明枪暗箭种种

3月,鲁迅将自己的两种小说集赠与日本友人山县初男,并且都题了诗。

《呐喊》上面题的是:弄文罹文网,抗世违世情。

积毁可销骨,空留纸上声。所谓“文网”,对他来说,又何止乎通缉?何止乎查禁和删改作品?现在,他已经陷入上海滩文人——他称之为“狐鼠鬼蜮”、“文虻”、“富家儿的鹰犬”、“叭儿与无赖”、“覆面英雄们”——的恫吓、诽谤和攻击之中。诗中的“怪圈”现象,并非专指“呐喊”时期。1933年比任何时候都显得严峻,而且是愈来愈严峻。

只要他不最后放弃战斗,就必须承担这种厄运。

他知道得很清楚。

1932年年底,黎烈文编辑《申报》副刊《自由谈》,请郁达夫约稿,鲁迅从此成为主要的撰稿人之一。

向中国最老的报纸进军,体验新文学胜利的愉快,这并不是重要的,他所以乐于为《自由谈》供稿,主要出于新的战略考虑,即走出左联刊物因为压迫而日益缩小的范围,打破封锁,谋求更大的社会影响。目下,可登载这类东西的地方已经不多,仅《现代》、《涛声》、《论语》、《申报月刊》、《文学》寥寥几家而已。他给《自由谈》的稿子不少,平均每月八九篇;但不久,又得使用笔名如“丁萌”、“何家干”之类,而终至于接连地不能发表了。

“自由谈”本来就没有,政府所准予的自由只能是伪自由。对于做编辑的苦衷,鲁迅是深有体会的,他曾经写信给黎烈文说:“有人中伤,本亦意中事,但近来作文,避忌已甚,有时如骨在喉,不得不吐,遂亦不免为人所憎。后当更加婉约其辞,惟文章势必至流于荏弱,而干犯豪贵,虑亦仍所不免。希先生择可登者登之,如有被人扣留,则易以他稿,而将原稿见还,仆倘有言谈,仍当写寄,决不以偶一不登而放笔也。”

有趣的是,偶一翻报,忍不住又写出一篇《“多难之月”》来,于是补写一信寄出:晚间曾寄寸函,夜里又做一篇,原想嬉皮笑脸,而仍剑拔弩张,倘不洗心,殊难革面,真是呜呼噫嘻,如何是好。换一笔名,图掩人目,恐亦无补。今姑且寄奉,可用与否,一听酌定,希万勿客气也。禁者自禁,违者自违。鲁迅总算在《自由谈》上不自由地谈下去。

5月间,由于过分沉重的压迫,《自由谈》编者刊出启事说:“这年头,说话难,摇笔杆尤难”,“吁请海内文豪,从兹多谈风月”。正如鲁迅所说,想从一个题目限制作家,又怎么可能做到呢?至少对他本人是这样。虽然从6月起不断使用笔名,弄得那些官派的检查员胡乱删削,看文字专靠嗅觉的“文学家”疑神疑鬼,呜呜不已;而在谈风月的名目下,他一样谈风云,写对于时局的愤言。他以编者的启事为界,把上半年的杂感名为《伪自由书》,下半年的叫做《准风月谈》,恰好配成一副对子,其意谓:经过检查,经过删改,经过钦定,“自由书”固属假冒,准而不准,“风月谈”又如何可以当真?!

这其间,因为所谓“文虻”,而耗费的精神不少。他虽然给自己制订了一条“第一切戒愤怒,不必与之针锋相对,只须付之一笑,徐徐扑之”的方针,无奈天生的脾气,一看这类的东西,总免不了要生气,即使怎样修炼也不行。

不过,用来还击的文字,于他还是吝啬的。文章的战斗,大家本当用笔的,而一面另用阴谋,专持扫帚,还有什么战斗可言!他藐视它们,根本不愿意为此花费弹药,他的死敌从来是权力者及其帮凶。不过,从文化学的角度看,一批“文虻”的跳踉也不无认识的价值的。“战斗正未有穷期,老谱将不断的袭用。”他深知,这不是一个人的事情,于是用了剪刀和笔,把“文力征伐”的材料粘连成“后记”,让《伪自由书》和《准风月谈》各各拖了一条长长的尾巴。

“但我以为作文人究竟和‘大出丧’有些不同,即使雇得一大群帮闲,开锣喝道,过后仍是一条空街,还不及‘大出丧’的虽在数十年后,有时还有几个市侩传颂。”对于这类文人的鬼把戏,从一开始,他就看透了它们的命运,并不以为意的;可是,想到自己的杂感竟因这类东西的跋扈而生存,而生长,却又不免有些痛楚了……

在《准风月谈》的后记里,他慨然叹曰:“呜呼,‘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这是为我自己和中国的文坛,都应该悲愤的。”

从北京回来后,便有小报登载消息说:鲁迅要出版一本新著,书名叫《北平五讲与上海三嘘》。所谓“三嘘”的对象是:梁实秋、杨邨人、张若谷。实际上的情形,和新闻报道的很有些两样。原来是在一个饭店里,大家闲谈到几个人的文章时,鲁迅曾经说过:这些都只要以一嘘了之,不值得反驳。不过,这几个人中间确有杨邨人。

文坛上的一些无聊消息,是要比时事新闻传播得更快的。

关于梁实秋,大论战已经过去了,只是在翻译问题上偶尔牵涉到。至于张若谷,实在连被“嘘”的资格也没有。虽然有几篇短文因他而发,究其实也并非全出于驳斥,而是生发开去谈了别样的问题。

在三个人中,杨邨人是很有代表性的一个。早在1925年,他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是太阳社的成员之一,后来成为左联的盟员。1933年1月,在《读书杂志》上,他公开发表“脱离政党生活”的自白。为了掩饰自己的懦怯,表示说要做一个孝子,把照顾家庭当作圆满而堂皇的理由。2月,在《现代》发表《揭起小资产阶级革命文学之旗》一文,宣称“以阅读所得的经验”,决定“自由”地站在“政党生活战壕”之外来“揭起小资产阶级革命文学之旗,号召同志,整齐队伍,也来扎住我们的阵营”。背叛了革命,却仍以“革命”标榜自己,奇怪的是,又明明白白扯起“自由人”的旗子。7月,《社会新闻》登出消息:《杨邨人转入AB团》,终于暴露了效忠权力者的走狗身份。

早在1930年,杨邨人便以“文坛小卒”的化名,在小报上登出一则消息,说鲁迅“拿到当今国民政府教育部大学院的奖赏”,于是乎大开汤饼会,庆祝婴孩的周年生日,不料因此引起郁达夫对亡儿的记忆,顿时伤感起来云云。大学院的钱是拿了的,但不是“奖赏”,当然后来到底被教育部裁撤了。至于“汤饼会”之类,更是无中生有。然而,鲁迅保持了沉默。

直到杨邨人的自白出来以后,鲁迅才作了《青年与老子》一文,揭露了他人格上的虚伪。为此,杨邨人写过《聪明之道》,但也同他化名柳丝写的《新儒林外史》一样,鲁迅按原样放在文集的后记里,略加评点就算完了。因为事实上,杨邨人已由自己的作为告发了自己,“滑稽文章”又何劳反驳呢?怕因此玷污或浪费了自家的笔墨,其实这也是鲁迅的洁癖之一。

然而,杨邨人却上门寻衅来了。

《文化列车》刊登了他的《给鲁迅的公开信》,说鲁迅以诸葛亮自居,在鲁迅眼中,无产阶级大众都变成了阿斗。文中还说鲁迅向他放冷箭,而他实际上又是如何为鲁迅的老态而惶恐,如何“出诸至诚”云云。显然,装出一副娇态,企图给鲁迅的答复制造困难。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鲁迅终于写了一篇《答杨邨人先生公开信的公开信》,而信中,不只是为了答复杨邨人个人。正如他所说,“个人倒还在其次”。

杨邨人的公开信以大量的篇幅写到鲁迅的老态。又是年纪问题。分明袭用了当年创造社太阳社的战法,而远为卑劣。诚然,年纪是属于个人的,再说也近乎无聊。答复时,鲁迅只写了短短一段,并且声明道:“我即使老,即使死,却决不会将地球带进棺材里去,它还年青,它还存在,希望正在将来……”也许真的是老了的缘故,近来,竟会不时地想及故乡,想及亡友,想及生命,而且每想起来都不免有些焦烦。但当有人要拿衰亡来威吓他,又要做出特意关心的哀悯的样子时,他便只有愤怒了。

愤怒,却没有使他要借“无产阶级”一类名义来凌压对手,或者任意把对手夸大为国民的公敌。对于杨邨人,他只是称作“革命场中的一位小贩”,以同“奸商”区别开来。所谓奸商,在他看来有两种,一种是国共合作时代的阔人,颂苏联,赞共产,而到清党时,又用共产青年或共产嫌疑青年的血来洗自己的手,依然是阔人,特点是时势变了,而不变其阔;一种是革命的骁将,杀土豪,斗劣绅,激烈得很,遇到挫折,便称“弃邪归正”,骂“土匪”,杀同人,也激烈得很,特点是主义改了,而仍不失其骁。小贩具有投机气味,但并没有反过来做大批的买卖,仅在竭力要化为“第三种人”,过比革命党较好的生活而已。这是鲁迅从中国革命实践中归纳出来的“阶级论”,很有自家的特色,但又非常精确。

在《伪自由书》后记里,他便对杨邨人一类革命小贩有过很深刻的批判。他说,革命文学者借革命来推销他自己的“文学”,则革命高扬的时候,他正是狮子身中的害虫,而革命一受难,就一定要以各种理由,走出阵线之外,好则沉默,坏就成为叭儿的。

杨邨人没有沉默,结果成了叭儿。

“死于敌手的锋刃,不足悲苦;死于不知何来的暗器,却是悲苦。但最悲苦的是死于慈母或爱人误进的毒药,战友乱发的流弹,病菌的并无恶意的侵入,不是我自己制定的死刑。”鲁迅曾经这样说过。

因为接待过萧伯纳,他就遭到一次意外的攻击。这次攻击不是来自敌手,而是文学社同人,然而决非“乱发的流弹”是可以肯定的。

春间,郑振铎从北京来到上海,建议创办《文学》杂志,借此恢复《小说月报》。在“一二八”战争中,商务编译所被炸,所有杂志全部停刊,战后复刊时,由于商务印书馆经理兼编译所所长王云五的干预,《小说月报》被压了下来。对于郑振铎的创意,曾在商务印书馆担任编辑的茅盾和胡愈之自然是赞同的,同时也得到鲁迅的支持。这样,《文学》编委会便在一次晚宴上产生了。这次晚宴,鲁迅是出席了的。

《文学》第二号,主编傅东华化名伍实,在上面发表《休士在中国》一文,无端虚构事实,对鲁迅加以奚落。

文章说:“美国黑人作家兰斯吞休士(Langston Hughes)于7月初经由苏俄到中国,比之不久以前萧翁来华的声势,真所谓‘不可同日而语’;不但码头上没有士女们的欢迎,就是日报上也不见他的名字。这里面的道理自然很简单:萧翁是名流,自配我们的名流招待,且惟其是名流招待名流,这才使鲁迅先生和梅兰芳博士有千载一时的机会得聚首于一堂。休士呢,不但不是我们的名流心目中的那种名流,且还加上一层肤色上的顾忌!”倘事实如此,鲁迅不就成了一个势利卑劣的小人了吗?

对于人格的被污辱,他是不能忍受的。他维护人的尊严犹如生命,且不独于自己为然。在北京的时候,就有对于魏建功的《不敢盲从》的抗议,以及对错记杨树达事件的补充声明。自同陈西滢等笔战以来,诬蔑和侮辱已经成了家常便饭,他也就无须加以洗雪。因为那是小报,是敌人,略具识见的读者一看便可明白的。可是,《文学》却不同,它是挂了冠冕堂皇的招牌的,而他自己又是同人之一,何以一至于此呢?莫非缺一个势利卑劣的老人便不行,这才让他在文学戏台上跳舞一下,以博得观众的一粲吗?他愈想愈气愤。他不是这样的角色,他要声明还有能力跳下这可怕的戏台。那时,就无论怎样诬辱嘲骂,都是另一回事了……

他立即给文学社写了一封信,但很短,要求公开发表。

信上,他严厉指出:“我看伍实先生其实是化名,他一定也是名流,就是招待休士,非名流也未必能够入座。不过他如果和上海的所谓文坛上的那些狐鼠有别,则当施行人身攻击之际,似乎应该略负一点责任,宣布出和他本身相关联的姓名,给我看看真实的嘴脸。”休士他是见过的,但他认为并无辩说的必要,只要求对方就捏造的事实加以澄清。作为同人或朋友,分明在背后捣鬼,见面时倒又装得十分客气,——他是不愿意的。后来提到为此退出文学社的事,他说:“宁可与敌人明打,不欲受同人的暗算也。”

《文学》第三号同期刊登了鲁迅、伍实的来函,以及编委会回复鲁迅的函件。伍实的函中解释了为文的本意,承认没有侮辱或奚落之意,希望能够消除误会。编委会的复函公开了傅东华的名字,从文学社的立场,对《休士在中国》的发表作了说明,末了表示歉意,希望能取得鲁迅的谅解。

上海《新垒》月刊发表文章,题目叫《文学社向鲁迅磕头》,对编者与作者之间的这种正常的函件往来实行攻击,说:“鲁迅之威风,文学会之驯服,至此我们才知文坛权威左联领袖之尊贵,才见到一幅文坛奴才的写真”;“鲁迅以父系制度时代的亲权,再加上一个左联背后的政权,当然要严加斥责,而《文学》不能不作贤妻孝子的表示了”。鲁迅不但没有代表任何政权或党派,也从来未曾做过什么领袖导师之类,更没有那种生杀予夺戏弄威权的表示,而事实上他也无权可弄。倒是从此以后,由编者的聊以塞责、患得患失而推定《文学》的“未必高明”,从而渐就回避了,直如他所说的那头躲进深山密林里舐伤的野兽。

当然,在鲁迅与傅东华之间,也还保持着某种表面上的周旋,如继续给《文学》供稿,推荐一些青年作家的作品等,这是他基于对中国的整个政治文化环境的进一步恶化的认识,而不得已采取的变通手段。水至清则无鱼。当所有的出版机构都已经被权门所垄断或被俗物所把持,你当置文学于何地呢?只好迂回着干大众的事业。这是无法可想的。像他这样个性倔强的人,做起这些违拗本性的事情来,是不能不感到极大的悲哀的。

两年后,傅东华因私事求助于他,他一样没有拒绝。

傅东华的儿子傅养浩得了伤寒症,多方延医,却日见严重。后来,傅东华打听到鲁迅认识福民医院的院长,便托黄源求告鲁迅,希望能请这间医院的医生诊治。鲁迅是学过医的,知道这种致命的疾病,闻讯十分焦急,立即和黄源赶到福民医院,把小山濠一医生请到傅东华家里。诊毕,再由鲁迅陪送小山濠一返回医院。

结果,傅养浩被送进福民医院治疗。住院期间,鲁迅还曾几次前往探望。这种殷勤,傅东华是不无感动的。傅养浩出院后,傅东华专门写了一封信向鲁迅致谢,鲁迅没有回复。他没有必要回复。因为奔走的本意,乃在“救救孩子”,并不是为了傅东华。

鲁迅逝世时,在众多的吊唁的人群中间,有一个十七岁的学生。他是特地向学校请了假,跑到万国殡仪馆里来的。在鲁迅的遗体前,他眼含热泪,恭恭敬敬地鞠躬三次,还是不忍离去。他就是傅养浩。

在他的心中,鲁迅是使他重获第二次生命的人。

1933年临近结束的时候,在上海文坛,还有一场引人注目的论争,在鲁迅与施蛰存之间,围绕着《庄子》与《文选》问题而展开。

9月29日,《大晚报》副刊《火炬》登出施蛰存按表格填注的书目,一共两项,在“欲推荐于青年之书”一格写着:《庄子》,《文选》(为青年文学修养之根基);《论语》,《孟子》,《颜氏家训》(为青年道德修养之根基)。

这份书目不能不引起鲁迅的重视。

《大晚报》固然是对他攻击最烈的一份报纸,而类似的书目,十年前也曾由《京报副刊》征求过一班名流的意见。当时,他自己所作的答复,不是遭到普遍的攻击吗?然而,中国的事情总是翻来覆去,所谓新问题其实还是老问题。

由施蛰存的一份书目,鲁迅不禁联想到青年当中许多复旧的现象:学写篆字,填词,自刻古式信封,把新诗写成方块,除掉做新诗的嗜好之外,简直同光绪初年的雅人一样,所不同的是,缺少辫子和有时穿穿洋服而已。这些新青年,进的是学校,丝毫没有沾染过八股毒,怎么竟会变成这个样子呢?这时,他又想起了光绪末年的所谓“新党”,甲午战败以后,他们要“维新”,三四十岁的中年人,也看《学算笔谈》和《化学鉴原》,还要学英文、日文,硬着舌头怪声怪气地朗诵,对人却毫不愧色。他们看洋书,目的是要给中国图“富强”,当然不会感到有什么可羞愧的。如此看来,历史岂非倒退了吗?

他用“丰之余”的笔名,写了《重三感旧》一文,并加一条副题:“一九三三年忆光绪朝末”,用一个“忆”字把两段时间连缀起来。

文中以一个显豁的比喻,对“反复”的历史性现象做出警辟的提示:“旧瓶可以装新酒,新瓶也可以装旧酒,倘若不信,将一瓶五加皮和一瓶白兰地互换起来试试看,五加皮装在白兰地瓶子里,也还是五加皮。这一种简单的试验,不但明示着‘五更调’‘攒十字’的格调,也可以放进新的内容去,且又证实了新式青年的躯壳里,大可以埋伏下‘桐城谬种’或‘选学妖孽’的喽罗。”

鲁迅批评的,是一大队遗少群的风气,并非专为施蛰存而发。而施蛰存看了,总觉得是针对他的,于是立即起而辩难,写了《〈庄子〉与〈文选〉》,鲁迅答以《“感旧”以后(上)》;同一天,又连带写下《“感旧”以后(下)》;虽然不是直接与施文有关。接着,施蛰存写了《推荐者的立场》、《突围》、《致黎烈文先生书——兼示丰之余先生》等,一直纠缠不放。鲁迅也真韧得可以,回敬的文章不下半打,称之为“洋场恶少”。在《扑空》、《〈抄空〉正误》、《答“兼示”》之后,他又以不同的笔名,分别写了《反刍》、《归厚》、《难得糊涂》、《古书中寻活字汇》等。至此,论争才算告一段落。

双方论争的一个重大触点是:如何看待“五四”传统问题。

鲁迅从思想革命和文学革命两个方面进行统一的考察。他以刘半农为例,批评了当年白话运动中的一些战士,他们因胜利而爬了上去,不但不再为白话战斗,反而将它踏在脚下,拿古字来嘲笑后进的青年。他提出继续“为白话战斗”的论题,指出:必须从新的道路上去企图发展,打出新的局面。所谓语文的新生,就是大众语的实现。而语言同大众的结合,在鲁迅看来,还是表层意义上的问题。关键是思想的施入。在白话运动中,鲁迅就极其看重思想革命,他始终把语言当作思想的载体。在这场论争中,他反对在古书中寻活字汇,字汇所表达的是僵死的思想,即使能使字和词复活,也无非像古墓里的贵妇人似的,徒具满身的珠光宝气而已。人生不在拼凑,而在创造,几十百万的活人在创造。而施蛰存却向青年推荐《庄子》的文法,《文选》的语汇,用来写发挥《论语》、《孟子》和《颜氏家训》的道德的文章!孔孟且不说,《家训》的作者,及其中所记的齐士,自身为儒士,却又归心于佛,或教子弟习鲜卑语,弹琵琶,以服侍贵人——胡人。庚子义和拳败后的达官、富翁、巨商、士人,也是一样的思想:自己念佛,让子弟学“洋务”,使将来可以事人。但现在,这样的“二重思想”者也不少。现在的时代是什么时代呢?论危机,与北朝时期很有相似的地方。然而,当此变化急速、斗争剧烈之际,“颜氏的渡世法”难道会是有益于青年的吗?鲁迅在先后两篇文章中一同指出:在中国社会上,保持这种“颜氏式道德”、“北朝式道德”是一个严重的问题,很有荡涤的必要。

在论争中,鲁迅以他惯用的“春秋笔法”,旁及第三种人,胡适,“放下官印,立地成佛”而终于又“放下念珠,立地做官”的人,还有谣言文学,以及二丑艺术等等。因为讽刺的尖刻,使得文章也发不出去。

即使如此,他还是觉得这次论争消耗太大了,本来是无须动什么笔墨的。在致姚克的信中,他写道:“我和施蛰存的笔墨官司,真是无聊得很,这种辩论,五四运动时候早已闹过的了,而现在又来这一套,非倒退而何。我看施君也未必真研究过《文选》,不过以此取悦当道,假使真有研究,决不会劝青年到那里面去寻新字汇的。”既然如此,对付起来又何必认真呢?

“五四”时代的那种犁庭扫穴的彻底的反叛精神,再度唤起他的追思。十几年过去了,当中国在战争和动乱之后重新建立起大一统的秩序,这种精神便开始窒息了!

他前后写信给北京的台静农说:“北大堕落至此,殊可叹息,若将标语各增一字,作‘五四失精神’,‘时代在前面’,则较切矣”;“北平诸公,真令人齿冷,或则媚上,或则取容,回忆五四时,殊有隔世之感。”京沪两地虽殊,而时代现象则一。在题《彷徨》的诗中写道:“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其实也都不只是对五四退潮时期的写照。今天,白话文已经全面占领了教育和文化阵地,居然还有青年在鼓吹《庄子》、《文选》之类,事情还不可怕吗?既是“新文苑”,又是“旧战场”,处此不尴不尬的历史局面,战斗之余,他是不能没有寂寞、彷徨之感的。

直到1935年,施蛰存还写了《“不得不读”的〈庄子〉与〈颜氏家训〉》,为复古主义进行辩护。此外,又写了《服尔泰》、《“杂文的文艺价值”》等文,算是对鲁迅放了一通冷箭。但是,鲁迅没有在同样的反复古的主题底下正面回击他,只有当施蛰存也当了“检查官”,同“第三种人”在一起,并且发表一些反苏的论调时,这才轻蔑地提到他的名字。而在私人通信上,则称之为“卑怯的叭儿”,足见愤慨之深。

鲁迅是孤傲的。

在鲁迅眼内,没有哪一个敌手具备可以与之长期论战的资格。

“但是,经验使我知道,我在受着武力征伐的时候,是同时一定要得到文力征伐的。”所谓“武力”,也就是权力。政权是有力量的,所以鲁迅也曾把执掌政权的阔人称之为“有力者”。文人乖巧,往往依附者多。只要专制政治存在一天,叭儿文人的种子是不会断绝的。

这时,文坛日益复杂化,事件不断发生:献检查之秘计,施离析之奇策,起谣诼兮中权,藏真实兮心曲,立降幡于往年,温故交于今日……对于鲁迅,最先有《中央日报》的讨伐。得风气之先,自然不愧为“中央”。接着,有《时事新报》;后起的有《大晚报》和《大美晚报》的合伙的讨伐。此外,还有《社会新闻》、《微言》,等等。鲁迅已经完全成了众矢之的。1933年末,他曾预言:“恐怕会有检查制度出现。”到了1934年末,他又预料将要“另结新样的网”了。事态的变化总要比他的预料来得快,来得严酷。一个心存忠厚的人,无论怎样的明敏,在铁幕之下也要显得鲁钝的。所以,他也就不得不多次慨叹:“局面为有生以来所未尝见。”然而,又无论局面如何,也只好一味领受。这是小民的本分。只是生来就不守本分,于是除了战斗,便剩下自嘲了。

他写过一首旧诗赠柳亚子,诗云: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

旧帽遮颜过闹市,破船载酒泛中流。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横眉冷对是一回事,千夫所指又是一回事。经过闹市,旧帽遮颜,岂是天生孤僻?破船载酒,亦人生一乐,奈何泛于中流,又何其险乎!对于所谓“党国”的一统天下,尾联不失为辛辣的讽刺,然而,入沪以来,自己确乎认认真真地躲过好几回;即以目下而论,连住址也不敢示人,甚至朋友,不也仍然在“躲”吗?

在集团内部,要保持人格的独立是困难的。

他倾全力对付迎面而来的敌人,却又不得不提防来自背后的“工头”的鞭扑,和“同人”的暗箭。这种境遇,不能不使他的心灵受伤。然而,他忍耐着,支持着,决不因此叛卖自己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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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山华图为君守,陛下,当年的赐粮之恩,重用之恩,臣一定会报答你,天下我替你守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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