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氏和狗剩相互搀扶着走在路上,不时也能遇到同样逃荒的人群。都如他们的穿着一样,破旧的麻布衣服,骨瘦如柴,面色饥黄。
一路走来,田野中看不到一点绿意,干涸的河流,裂扯的田地,就连树上的树叶都显得很稀疏。
自那老奶奶给了他们几个窝窝头到现在已经过去三天了,一路上,再也没有乞讨到任何的吃食。那些窝窝头大多数也是狗剩吃了,胡氏为了节省吃食,每一次都轻咬了一小口,就着水,半饥不饱的。
心细的狗剩也是无意中发现了这一点,随之也不再大口吞食了。心疼着母亲说道:“娘,您多吃点,吃饱了咱们才有力气赶路。”
“傻孩子,娘都吃饱了,你现在正长身体,要多吃点,没事娘不饿。”
胡氏没有说出来,每日夜里,饿的肚子如刀割一般疼痛。几日下来,胡氏比之前更加的消瘦了。
“哎!也不知道你父亲现在怎么样了?”胡氏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休息望着来时的路,迷茫的叹了口气说道。
狗剩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自己的母亲,同样朝着来时的方向,坚定的点了点头,说道:“娘,您放心,我们一定能找到父亲的。”
其实胡氏和狗剩两个人心中都知道,大壮这一去,他们一家三口恐怕再也没有团聚之日了。就算有人能够一统天下,恐怕那个时候的柳大壮说不定已经战死沙场了,更何况现在他们两个人都过着食不果腹的日子,说不定哪天也饿死在荒野之上了。
胡氏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站起身,却是感觉一阵头晕目眩,双腿一软的摔倒了下来,狗剩一把搀扶住胡氏,将她的头扶枕在自己纤瘦的肩膀上,急迫的问道:“娘,你怎么了?”
胡氏此时感觉说句话都很费力气,断断续续的说道:“没......没事......娘可能......可能是累了。”
狗剩从胡氏的背囊中拿出那个她省吃下来仅有的一个窝窝头,打开水袋,给胡氏喂食。
胡氏除了喝了一口水之外,紧闭着嘴巴,不愿意咬那个窝窝头。
此时的胡氏也能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慢慢的流失,也许今天就是她离开这个世界的日子了,只是心中还有一件事情一直犹豫不决。那就是关于狗剩的身世,到底该不该告诉他?
当年那几个村落被人屠杀殆尽,柳大壮和胡氏也在私下分析过,狗剩可能就是那个村落里唯一幸存的孤儿,既然如此那么狗剩的亲生父母一定也是死在了当时。如果告诉他的身世,狗剩一定会更加的悲伤,既然如此,胡氏在心中有了计较,还是不要告诉他了吧,徒增烦恼而已。只要他一生能活的平平安安的就好。
胡氏忍着来自腹部的剧痛,惨淡的脸上泛起一丝微笑的望着狗剩,吃力的伸出手抚摸着狗剩的脸颊,颤颤巍巍的说道:“孩子,跟着爹娘,让你受苦了。”
“娘,您不要这么说,没有娘亲,哪里会有我。”
“娘快不行了,以后的路需要你自己去走了。你会不会责怪娘?”
狗剩顿时两行热泪,哽咽着说道:“娘,不会的,等我长大了,娘还要跟我一起大鱼大肉的享清福呢!”
此时狗剩心中的愿望并不高,但是对现在的他来说,吃一顿饱饭是多么奢侈的事情。
“孩子,娘要是死了,你就不要再管娘了,随便丢到一个乱葬岗,自己找户人家过日子吧!”说着这话的时候,胡氏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
狗剩只是哭泣着说:“娘不会死的,娘不会死的。”
直到再也听不到胡氏的呼吸声,感受不到她的心跳,狗剩嚎啕大哭了起来。因为他深深的知道,如果不是自己这个累赘,母亲是不会死的,母亲为他省下来的窝窝头,他在心里又怎么不知晓呢。
母亲,多么亲切的称呼,子欲养而亲不待,就在自己还没有能力养的时候,母亲已经为了自己撒手人寰了。如果母亲不是省下那些窝窝头,她就不会饿死在逃荒的途中,也许终究会死,但是不会是现在。狗剩心中除了自责还是自责。望着前方不远的城池,只要在坚持半日的时间,也许一切都能改变,可惜没有也许,没有如果。
狗剩想起曾经和父母在一起的种种,越想,心中的伤感不由越强,哭泣的声音也就越大。
在他的记忆中,胡氏对他一直是百依百顺的,从没有动手打过他,唯一一次骂他,还是因为一次和同村的小伙伴打架,青苗为了帮助狗剩用石头砸破了外村一个小孩的头,那一次狗剩赌气的生了母亲的气,现在想想当时是多么的不该。
还记得母亲在村中骄傲的说“我们家狗剩在孔老先生那里学知识,是多么多么聪明”,那个时候的母亲是多么的快乐。
还记得父亲外出干活,带回来一些小吃食的时候,母亲总是让狗剩先吃。吃完后,母亲亲切的为他擦干净脸庞,那种疼爱是多么的让人陶醉。
还记得母亲经常点着油灯为自己缝制着衣裳和鞋子,扯过狗剩,让他比对着大小是否合适,那时候的母亲是多么让他留恋。
还记得自己受到别人欺负时,母亲那含恨的目光欲要择人而噬,那时候的母亲是多么的光辉和伟大。
......
母亲,以后这一切都不会再有了。望着怀中渐渐苍白冰冷的脸庞,想起母亲曾经的音容笑貌,哭累了的狗剩就这样呆滞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路边断断续续有经过的路人,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上来搭句话,只是摇摇头继续赶自己的路。
狗剩却是想象不到自己接下来的路究竟该通往何方。只有正当空的太阳依旧放射出耀眼的阳光炙烤着大地,似乎是嘲笑他一般。
过了很久,连狗剩自己也不知道是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他从呆傻中清醒了过来。书中说“人死要入土为安”,那就不能如母亲所言将她的尸体弃尸荒野,那么凭借自己这弱小的肩膀,怎样安葬母亲呢?虽然他读过几年书,但是对这些东西却是一窍不通的。曾经记得在书中读到过典故说卖身葬母。对,如今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想到这里,狗剩擦干自己的泪痕,将母亲轻放在地上,跑到路旁的森林中砍下一些小树和树藤,七拼八凑的扎起了一个担架。
废了好大的力气将母亲胡氏平躺在了担架上,用那张破床单将母亲盖了起来。背上背绳,拖着担架亦步亦趋的朝着前方的城池移去。
也不知他这弱小的身躯是哪里来的力气,拖着百来斤的担架,虽然挥汗如雨,却是紧咬着牙关,毫不停歇。
一个半时辰他才拖着担架到达城门处。原本徒手只要半个多时辰的路程,他多少次的跌倒和爬起。原本破旧的衣服上,由于他一次次的摔倒,更加破旧不堪,单薄的肩膀被背负的藤索勒出了两道血痕,身上的汗水湿了干、干了又湿了,背上厚厚的一层白色的盐碱,风尘吹拂的脸庞,灰尘粘在汗水上如被泥浆糊过一般。原本只是一个逃荒者,现在却更像是一个乞丐。
走在路上,弱小的身躯拖着躺着母亲尸体的担架,路上也曾遇到很多人,所有人的目光都是淡漠的,没有人愿意上来搭一把手。就这样,一个半时辰,他坚持到了这个城池。
这一路走来,他不止一次的怀疑过孔老先生教授他的仁义礼智信,行善积德真的有福报吗?以他独立的个性,其实并没有奢求过谁能够帮助他,母亲尸骨未寒,作为儿子,从孝义根本上来说,他所做的这些只是尽为人子的本分而已,虽然身躯弱小,在这份孝义面前,他深刻的感觉到自己做的还不够,远远不够,即使有路人要帮助他,以他的性格也会婉言拒绝的。而现实是那些路人的目光是那么的冷漠。也许世道本该如此吧!百姓穷困潦倒,民不聊生,在饥饿面前,一切都是虚幻的。也许只有人们的物质满足了才会有精神层面的追求吧!难道世情真就如此吗?
狗剩此时的心中并没有想那么多,只是那些冷漠的目光生生的刺痛了他幼小的心灵。母亲在世时,是淳朴善良的,母亲用言传身教教会了他乐于助人。而此时他不再有泪。也不得不说从这一刻起,彻底的激发了他坚毅的性格。也正因如此,这一个半时辰,他没有停下过自己的脚步,尽管他感到异常的疲乏。
城门处,有着摆摊的茶棚,却是看不到任何的守卫,大门敞开着。狗剩抬头望了一眼城门楼上的石刻牌匾,上书“冀城”。
接着用母亲身下的枯草编就了一个草环,束缚在头上。
这一路走来,他的目的很简单,结草衔环卖身葬母。只有赶到城镇,才有一线希望将自己卖出去,给母亲买一口棺材,让母亲入土为安。
他拿着他用来乞讨的破碗走到茶棚前,向店家乞讨。这一次他不为吃食,只是从锅底刮下一碗锅灰,就着一点水和了和。从背囊中找出一块还算白的粗布,在地上摊开,手指就着锅灰,在粗布上写了起来。他一手楷书却是惊煞了旁边路过的行人。没有人能够想到,一个骨瘦如柴的少年乞丐,居然能写出一手娟秀的楷书来,能够识字的人,更是为他流畅的行文而感到惊叹。如果是年岁大一点的人写就出来,还没有人会惊讶,毕竟世事无常,再加上现在的世道,就算你才高八斗,没有吃食一样是穷困不堪。偏偏写字的是一个少年郎。
不识字的人问着旁边识字的人,让他们将狗剩写的字念将出来。
识字的人也是在这个时刻才算找回存在感,带有丰富的感情色彩,随着狗剩的字落下而念了出来。
“我是于陵郡章益县人士,父姓柳。天道不公,百姓愁苦,天灾人祸,迫使背井离乡逃荒乞食。不料军阀混战,父亲被拉作壮丁,至今下落不明。母亲胡氏,光辉伟大,为成全不孝子,受尽饥累,客死他乡。本人虽然弱小,略懂字义,不怕吃苦受累,望能有良善人士,能够收买于我,当牛做马,只为一口薄棺,他乡葬母。狗剩三跪叩谢,自愿降为贱籍。”
听了这段话,也不免有人心中悲戚。渐渐的众人都是摇摇头离开了。
狗剩将写满字的粗布放在母亲身边,看不出悲喜的站起身,背上藤索,咬着牙忍受着肩上传来的剧痛,亦步亦趋的往城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