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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索密斯对《泰晤士报》上佐里恩的讣闻的反应很单纯。原来那个家伙死了!在这两个人的一生中,他们相互之间从来就没有喜欢过。那种热血奔腾的仇恨在索密斯心中早已听其发展了,现在他也不愿意再爆发一次,不过这样早死他认为倒是一种惩恶劝善。二十一年来,这家伙一直承继着他的妻子和房子-而现在-死了!报上隔了几天之后的纪念文,他觉得,太捧佐里恩了。里面提到这位“勤奋而可喜的画家,他的那些作品现在看来很能代表维多利亚后期最好的水彩画艺术”。索密斯过去差不多一直都机械地赞成莫耳、摩平和加斯威尔·拜依,碰到展览会上高挂出自己堂兄一张画时,总要高声嗤笑出来,所以看到这里,他便使劲地把《泰晤士报》翻过去。

那天早上他得到商业区去办点福尔赛世家的财产事务;格拉德曼从眼镜上面斜瞥着的那种表情,他完全意识到。这位老职员对待他完全是一种又是惋惜、又是祝贺的神气。你差不多能够听得出他心里在说:“佐里恩先生-是-啊-和我一样大,就死了-唉,唉!我敢说她很伤心呢。她长得很不错。人总不免一死。他们在报上还为他写了纪念文章。想不到!”事实上,他这种神气使索密斯不得不赶快进行某些租赁事务和谈话。

“关于芙蕾小姐那件赠与呢,索密斯先生?”

“我想等等再说吧,”索密斯简短地说。

“哦!我很高兴。我觉得你本来太性急了一点。情况确是变了。”

佐里恩这一死对芙蕾将有什么影响,索密斯已经开始踌躇起来。他不能确定她知道没有-她从不看报,从来不看报上的喜庆婚丧栏。

他把事情赶办完,就上格林街来吃午饭。威尼弗烈德的样子简直可怜。杰克·卡迪更看上去健康上出了一点毛病,要过一段时期才能复原。她简直想不开。

“普罗芳德究竟走了没有?”索密斯忽然问。

“走了,”威尼弗烈德回答说,“至于上哪儿去-我可不晓得。”

对了,就是这样-不可能说出什么了!这也并不是说他想知道。安妮特的来信是从地艾普发出的,说和她母亲住在那边。

“我想,你总看见那个家伙的讣闻了吧?”

“看见了,”威尼弗烈德说。“我替他-替他的儿女很难受。他对人非常和蔼。”索密斯嘴里爆出一种怪声音。世界上总是就一个人的为人而不就他的行事来判断好坏-这个占老、深刻的真理好像在蹑手蹑足走来,愤愤地敲着他的后脑勺。

“我知道有人对他就抱有这种无聊看法,”他说。

“现在人死了,也应当给他一点公道。”

“我倒想早一点给他一点公道看,”索密斯说,“可是没有机会。你这里有《从男爵录》没有?”

“有,就在最下面一层。”

索密斯取出一本厚厚的红皮书,翻了起来。

“孟特-劳伦斯爵士,第九世从男爵,1620年受封,八世从男爵乔弗莱之长子;母,西洛泼州莫司肯厦从男爵查理·莫司肯爵士之女拉芬尼亚。1890年娶牛津州康大福庄康威·查威尔先生之女爱米莉;一子,米契尔·康威,继承人,1895年生;二女。住白金汉州富尔威尔镇黎宾霍尔邸。史诺克斯俱乐部,咖啡室俱乐部,飞机俱乐部会员。参阅比德立考特条。”

“哼!”索密斯说。“你可认识过什么出版家吗?”

“倜摩西叔叔。”

“我是指活的。”

“蒙地在他的俱乐部里认识过一个。带他到家里来吃过一顿饭。你知道,蒙地一直都在想写一本书,讲跑马致富术。他想怂恿那个人。”

“怎么样呢?”

“他劝他赌了一匹马-在一次两千基尼赛上。后来就没有看见过。现在回想起来,这个人相当精明。”

“那匹马跑赢了没有?”

“没有,好像落在最后面。你知道蒙地的确也有他聪明的地方。”

“是吗?”索密斯说。“一个乳臭未干的从男爵和出版之间你能看出有什么关系吗?”

“时下的人什么事情都会做,”威尼弗烈德回答说。“最要紧的事情就是不要闲着-跟我们那个时代完全相反。那时候无所事事最时髦。不过我想这种现象仍旧会重复的。”

“我谈的这个小孟特很爱芙蕾。如果能够把芙蕾的另外那件事挤掉,我说不定会鼓励一下。”

“他有派头吗?”威尼弗烈德问。

“人并不漂亮,还讨人喜欢,有点浮躁。我想,田地大约不少。他好像真正在追芙蕾。不过我也说不出。”

“是啊,”威尼弗烈德低声说,“很难说。我总觉得还是不要鼓励的好。一提到杰克真是个麻烦,现在要过了八月节才能够出去避暑。不过伦敦人总是很有意思,哪一天我预备上海德公园去看他们怎样开心法。”

“我要是你的话,”索密斯说,“我就在乡下租一幢小房子,碰到节日和罢工的时候,你要避开就可以避开。”

“我最讨厌乡下,”威尼弗烈德回答,“而且我觉得铁路罢工很令人兴奋。”

威尼弗烈德向来就是以冷静著称。

索密斯告别了威尼弗烈德,向雷丁车站出发,一路行来时,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告诉芙蕾那个男孩子父亲的死讯。这事对现势并不能有所改变,现在,这孩子即将在经济上获得独立,只剩他母亲一个人是处于对立而已了。他无疑会继承一大笔财产,可能连那幢房子也归属他-那座房子当初原是为伊莲和自己造的,而造房子的那个建筑师就是他的家庭幸福破坏者。自己的女儿-成了那座房子的主妇!这应是公道的事!索密斯发出一声忧闷的冷笑。他原来打算用那幢房子恢复自己婚姻上的失败,使它成为子子孙孙的基业,如果他能够使伊莲为他生一个儿子的话。现在她的儿子如果娶了芙蕾!他们的儿女在某种意义上也就是自己和伊莲结合之后所生的了!

这种心思太富戏剧性了,是被他的尊严所排斥的。然而-现在佐里恩既然死了,这将是解决这个难题最简单的办法-也是最阔气的办法。把福尔赛世家两房的财产联合在一起很有一种保守性的诱惑。而她-伊莲-也会和他重又联合在一起了。无聊!荒唐!他把这种念头从脑子里驱逐出去。

抵家时,他听见弹子的响声,向窗口一张,看见小孟特正伏在台子上。芙蕾手叉腰拿着球杆,微笑地望着他。她的样子多美呀!无怪乎这个小伙子要为她失魂落魄呢!一个从男爵头衔和田地!在这种年头,田地的出息是不多的,头衔的出息可能更少。福尔赛世家的老一辈子对头衔向来就看不大起,总有点不切实际,不大自然-花那么多钱很不值得,而且要和宫廷发生关系。索密斯记得那些老一辈子或多或少都有这种感觉。史悦辛在自己最发达的年头确曾参加过一次召见的朝会,回来之后说他再也不去了-“全是些不重要的人物。”有人怀疑他穿了缚腿短裤,个子显得太大了。索密斯记得自己母亲曾经希望能够参加一次召见,因为这是时髦玩意儿,可是他父亲毅然决然拒绝了。她要打扮得那样花枝招展做什么-浪费时间和金钱:一点没有道理!

由于英国平民有那种成为国家力量的本能,而且保持不变,由于他们觉得自己的生活圈子已经很好了,而且就因为是他们的,所以比任何别的生活圈子还要好一点,老一辈的福尔赛世家始终都不喜欢那些“虚文俗套”,正如尼古拉得了风湿症之后经常那样说的。索密斯这一代人,由于比较敏感,比较愤世嫉俗,一想到史悦辛穿着缚腿短裤的可笑神气,也就不想到这些上面去。至于第三代和第四代,在他看来,对什么都只有嘲笑。

可是,这个年轻小伙子能继承一个头衔和一些地产倒也不坏-这种事情原是他自己做不了主的。他轻轻走进去,正当孟特一杆子没有击中。芙蕾接上去打,他看出这个年轻人的眼睛盯着芙蕾弯下的身子望,眼睛里的那种爱慕之情简直使他感动。

她把球杆放在纤细的手所拿成的架子上,停顿了一下,摇摇她蓬松的深栗色短发。

“我绝对打不到。”

“不试总不行。”

“好吧。”球杆打了出去,球滚起来。“你看!”

“运气不好没有关系!”

接着两人看见了索密斯,他说:

“我来给你们记分。”

他在记分板下面的高凳上坐下,外表很整洁,但是人觉得很累,暗暗打量着两张年轻的脸。打完了球,孟特走到他面前。

“我已经开始搞起来了,先生。怪玩意儿,生意经,可不是?我想你当律师总阅历过不少人情世故吧!”

“阅历过。”

“要不要我告诉你我看到的事情,那些人出价钱总要低过自己出得起的数目,这完全不对劲,他们应当一上来出得多,然后逐渐减少。”

索密斯的眉毛抬了起来。

“倘使人家一上来就接受呢?”

“这毫无关系,”孟特说,“减价要比加价划算得多。比如说,我们对一个作家提出优厚的条件-他当然接受。后来我们仔细研究一下,发现出版这本书没有多大油水可赚,就告诉他这种情形。他因为我们对他很大方,因而信任我们,于是像羔羊一样温驯地减了价钱,而且对我们不怀恶意。可是如果我们开头给他的条件就很苛刻,他不肯接受,弄得我们加价他方才答应,答应归答应,他却会觉得我们是小气鬼。”

“你买画也试试这个办法看,”索密斯说,“价钱讲好了就是一项合同,难道这个你还不晓得?”

小孟特掉头望着芙蕾站的窗口。

“不晓得,我真想早就晓得。另外还有一件事情。一个人要毁约的话,对他决不留情。”

“做广告吗?”索密斯冷冷地说。

“当然是一种广告,不过我是作为原则来看待。”

“你的出版社就是按照这些原则做的吗?”

“还没有,”孟特说,“不过慢慢会来。”

“而且会关门。”

“不会,真的,先生。我作了不少次的观察,全都证明我的理论不错。在生意经上,人性总是一直被低估了,人们这样的做法使自己丧失了很大一笔快乐和利润。当然,你必须绝对地真实和坦率,可是只要你感觉到,做越来也并不难。你越是近人情,越是大方,你做生意的机会就好。”

索密斯站起来。

“你是一个股东吗?”

“还要等六个月。”

“那么其余的股东还是赶快退出的好。”

孟特大笑。

“你会懂得的,”他说,“以后将会有一个极大的变化。占有原则非关门不可。”

“什么?”索密斯说。

“店面要出租了!再见,先生,我现在走了。”

索密斯看着女儿伸出手来,看见她在孟特紧握着手时缩了一下,同时清清楚楚听见年轻人出去时的叹息。她接着从窗口过来,一只指头沿弹子台的桃花芯木边子划着。索密斯望着她,知道她有话要问自己。手指绕过最后一个落弹袋时,她抬起头来。

“爹,你是不是做了手脚,不让佐恩写信给我?”

索密斯摇摇头。

“这样说来,你是没有看见新闻吗?”他说。“他父亲在一个星期前死了。”

“哦!”

他从女儿吃惊的、肩头深锁的脸上看出她立刻紧张起来,想要弄清这一事件的后果。

“可怜的佐恩!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爹?”

“我永远不懂得!”索密斯慢吞吞地说,“你总是不信任我。”

“亲爱的,只要你肯静忙,我就会信任你。”

“我也许会。”

芙蕾两只手勒在一起。“唉,亲爱的-一个人拼命想得到一件东西,就不大会想到别人。你别生我的气。”

索密斯伸出一只手,就像是推开一句诽谤似的。

“我在盘算呢,”他说,他怎么想得到用了这样一个字眼!“小孟特又来缠你吗?”

芙蕾笑了。“哦,米契尔!他总是强人,不过人倒是好人-我并不在乎。”

“嗯,”索密斯说。“我人很疲倦,我要走了,稍睡片刻再吃晚饭。”

他上楼进了画廊,在榻上躺下来,闭上眼睛。这个女儿真是个大累赘-她母亲是-啊,是什么呢?真是个累赘!帮忙-他怎样能帮她的忙呢?他是她的父亲,这件事实是他改变不了的。伊莲是佐恩的母亲-也改变不了!小孟特刚才讲的什么-占有本能-关门了-出租了?胡说八道!无聊!

闷热的空气,夹着绣线菊的香气,河上和玫瑰的气息,向他袭来,他入睡了。

一心一意。

人一门心思起来,会比任何精神病态都超出常轨,而一门心思披上炽热的爱情服装时,则会更有冲劲,更加精力过人。这种在爱情上一门心思的人,对藩篱、沟渠、门户,对那些并不是一门心思,或者是情形相反的人,对街上的儿车,和车子里面一门心思吸吮着奶瓶的婴儿,甚至于对其他害这种痼疾的病人-对这些,他都不会去注意。他走起路来眼睛只是向内看,除掉自己心里的那点光亮外,一切别的星星全看不见。有些一门心思的人,认为人类幸福要靠技艺,靠解剖小狗,靠仇视外国人,靠付超额税,靠继续担任阁僚,靠各方面的事情顺利进行,靠阻止邻居离婚,靠反战、反对兵役,靠希腊语根、教会教条、哲学悖论和做人上人。还有其他利己主义病者-所有这些人,和那些一门心思只想获得某一个女子或男子的男子或女子比起来,都要动摇得多。在这个令人沮丧的夏天,虽然芙蕾过着一个小福尔赛世家的散漫生活,买衣服有人付钱,自己只管寻欢作乐,她对这一切都无动于衷-正如威尼弗烈德会用晚近最时髦的口头禅来形容的-“对上帝的忠诚!”她指望拿到手的是中天明月,而明月却在河上凉空或者进城时格林公园上面缓行着。她甚至把佐恩的信用粉红绸子包起来贴胸藏着,而在这种胸衣领子开得那样低,感情那样受到鄙弃,高胸脯那样不时髦的年头里,恐怕没有比这种举动更能证明她的一门心思了。

在获悉佐恩父亲死讯之后,芙蕾就写了一封信给他,三天后从一次河上野餐回来,她收到了佐恩的回信。这是他们在珍家里会见之后的第一封信。她带着疑虑把信拆开,惶恐地读着。

自从上次见面之后,我已经获悉全部往事了。我不想告诉你-我想我们在珍家里会见时,你已经知道了。她说你知道。如果你知道的话,芙蕾,你当时就应当告诉我。我想你听到的只是你父亲讲的一面。我听到的是我母亲讲的一面。那是太可怕了。现在她这样悲伤,我可不能再作出伤害她的任何事了。我当然非常之想念你,不过目前我认为我们无法结合一有一种强烈的力量非把我们拆开不可。

原来是这样!她的骗局暴露了。可是佐恩-她觉得-已经原谅她。倒是信上讲的关于他母亲那些话使她的心怦怦跳,使她的腿酸软起来。

她的第一个冲动是回信-第二个冲动是不回信。这些冲动在往后儿天里一直在心里翻滚着,同时人变得愈来愈绝望。可是她究竟不愧是她父亲生的女儿。那种使索密斯同时成功和失败的坚韧性格也是她的主要性格,不过被法国人的文雅和敏捷粉饰,不容易看出来罢了。她本能地在“有”这个字的前面总是加上“我”字。可是她把这种日益变得绝望的心情隐藏得一点不露痕迹,尽管七月里那样恼人地风风雨雨,但只要天气还好,她总要到河上去游赏,就好像一点心事没有似的,在所有的“乳臭未干”的从男爵里,再也没有比她的守护神米契尔·孟特更加一贯地不留心出版生意的了。

在索密斯眼中,她可以说是个谜。这种万事不关心的闲情逸致几乎把他瞒过了。不过只是几乎-因为她时常视若无睹地瞪着一双眼睛,而且她卧房窗子常在深夜时远显出一线灯光,这些情景他都看在眼里。她在想些什么呢,弄到夜里一两点钟还没有睡觉?可是他不敢问她有什么心事,而且自从上次弹子房里一次短短的谈话之后,她什么话都没有跟他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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