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玠闭了眼,似乎是在休息。暖暖的风拂过,吹得他睫毛微微颤动,那样子让人都不忍碰触似的。宋袆正看得入迷,卫玠突然又张开了眼,让她连忙将目光投到一边去,脸上泛起一丝可疑的红色,卫玠开口问了:“宋姑娘为何要离开王家?”
“因为我想念外面的世界。”宋袆看向天空:“王家的人对我都很好,我和他们也有很深厚的感情,但是,卫公子,鸟儿始终是向往天空的。”
“想念……”卫玠重复了这个词:“恕我冒昧,宋姑娘何时见过外面的世界?”
宋袆不再说话,卫玠说的没错,晋代这个世界,她从未见过,外面是什么样子的,但是却还是如此向往。
沉默了很久,直到卫玠合着眼睛似乎都睡着了一样,宋袆才开口:“无论有没有见过,命里都是想的,这是一种瘾,除非满足了,否则怎么也戒不掉。不想被关在那里,不想做一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宠物,不想每日什么也不想,只求得过且过。我的日子每天都像是踩在浮云上,飘渺没有重量,没有方向。我讨厌这种感觉,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的感觉。”
“你自由了,便能掌握了?”卫玠的声音更加轻弱却深深的刺到了宋袆的心里,他说的对,这是她不知道的答案,是不是她自由了,就能掌握了。
“自由,在这个时代只属于有着世家的小姐。像宋姑娘这样的珠玉,必定是得不到安宁的。自由除了失败,不能带给你任何东西。”卫玠又缓缓的张开眼,看着前方开的正好的荷花塘:“但宋姑娘就是那种不尝试就不罢休的人,和碧螺不一样。碧螺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面对的是什么。”卫玠说着又咳嗽起来,宋袆有些担心的靠近了一点道:“我听碧螺说,公子身体一向不宜多说话,没必要为了我这个愚人伤身。”
“我……不过是羡慕姑娘罢了。”卫玠看着远远而来,小心翼翼的端着药的碧螺:“我常说人有所不及,可以情恕,意不相干,可以理遣。我看别人都觉得是不明白的人,为别人解惑到现在,最糊涂的还是我。或许宋姑娘是对的,不管怎样,哪怕注定,也要试一下。”
碧螺端了药已经走到了卫玠身前,看着自己的哥哥像是刚说完话,便把药端了上去:“哥哥,您要照顾好自己。我安顿了以后会常常给您去信,请不要太过牵挂我。”
卫玠点点头,喝了口药,突然转过头来说:“宋姑娘能把刚才那首曲子奏完吗?”
宋袆连忙点点头,拿起笛子吹了起来,虽然她并不完全明白卫玠在说什么,甚至说她完全不明白这个美丽的不像凡人的男人到底在想什么,但是她知道这个历史上注定早逝的美男子并不是如人们所说被看杀,也并非他孱弱的身体因旅途劳累所致,他眸子中那所有人难以理解的悲伤,或许就是累积起来压垮他的凶器。
后来宋袆离开了,在路上跟碧螺说了刚才的对话,碧螺沉默了一下,在微微有些摇晃的牛车中,碧螺的面容有些看不出的表情。
“哥哥说的是嫂子。”碧螺的声音似乎也失去了活力:“嫂子的父亲乐广是海内名重的名士,也是相当欣赏哥哥的才华的。哥哥也非常尊重他,所以哥哥与嫂子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两小无猜。虽然哥哥总是在想别人都不明白的问题,总能一语道破他人的迷惑。但他的迷惑自小只有乐广先生可以解决,婚后,也只有嫂子能开导他。若说世人倾慕哥哥的玄理臻妙,那哥哥所有的痛苦和疑虑只有嫂子能够理解。我们都以为,嫂子的身子骨那么强,能陪他一生一世的,却没想到一夕便被病痛夺去了性命。哥哥悲痛欲绝,几次几乎昏死过去,然而那时我们刚到江夏,夫人以哥哥还没有子嗣为由,没有经过哥哥的同意,便让人以哥哥的名义向山简大人说亲,哥哥知道后本以为山大人不会答应,却没想到事情瞒着他到了快拜堂,他才最后被告知这场婚礼将要举行。他硬生生的快气死过去,但是山家的小姐是无辜的,夫人又以死相逼,哥哥在哭了一场后娶了现在的嫂子。哥哥总是说,当时他应该反抗的,哪怕明知道结果可能是失败的,但是他至少试过了。”
宋袆沉默了,她想到刚才那个单薄的几乎在风中消散的男人,绝世的容颜下却是常人所无法理解的痛苦,只有他所爱的人是他唯一的精神支柱,然后支柱垮掉了,他的生命也随之走到尽头,这个以思考为生命的男人,最终还是被自己那过度聪慧的大脑逼到了绝境,再无后退之路。她不想如此,所以,那高墙之后,不管有的是什么,她都要去尝试。
碧螺似乎因为卫玠的事心里难过,宋袆也没有多留她,让她回去休息,自己坐在窗前,不知为何,暖和的天气竟然生出一阵寒凉来。手上摩挲着玉笛,心中有些纷繁复杂,脑子里一会儿是卫玠几乎快要消散的笑容,一会儿是王导看着自己忧愁的样子,一会儿又转成那日与王悦下棋时的场景。最后拿起笛子刚要吹得时候,门突然被推开了,侍女一惊,连忙伏身,宋袆也站了起来:“大人,您……怎么了?”
王敦推门进来,似乎和往常有所不一样,脸色上有些不好看,也没有回答宋袆的问题,只是叫侍女出去,然后用力的将门关上。那门声作响的让宋袆不由自主的握紧了笛子,紧得关节都发青了还没有察觉。王敦有些摇摇晃晃的往宋袆那里走,见她害怕的向后退了一步,也没说话,只是在软榻便跌坐下来,干脆倚在上面。两个眼中的眼神较之往常可怕了许多,宋袆本以为他是喝了酒,却没闻到酒味,又实在受不了室内的寂静,还是开口了:“大人,您……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