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样一来,我们就不应该再把一般的生命说成是抽象物,或者仅仅当作所有生物都登录其中的标题。在一定的时刻,太空的某些地方会出现清晰可见的生命之流,它穿越过一个个由它所组织的生物体,代代相传下去,产生不同种属的分野和不同个体的差异,为此不独毫不丧失生命之力,尚且在前进过程中倍增其力。我们知道,在魏斯曼(Weismann)所提出的“生殖原生质的连续性”理论中德国生物学家A·魏斯曼(1834—1914)在《论遗传性和自然选择》(1892)等多部著作中坚持这种观点。生殖原生质(germeplasme),亦称“种质”。——译注,上一代有机体的性要素可以将其特性直接遗传到下一代有机体的性要素中。人们对于这一理论的极端形式似乎颇有争议,因为只是在例外的情况下,受精卵分裂过程中才会出现性腺的发育迹象。不过,产生性要素的细胞固然一般并不在胚胎生命的早期阶段就出现,我们仍否认不了这样的事实:它们的形成毕竟离不开那些胚胎组织,尽管后者此时尚未完成特定功能性的分化,其细胞还是由未经变异或修改的原生质所组成鲁勒(Roule),《普通胚胎学》,巴黎,1893年,第319页。。换句话说,随着受精卵的生殖力减弱的结果,它在胚胎组织的生长基质中扩散的范围就增广了;但是,在被这样地稀释的同时,它仍将自己的某些东西重新集中于一定的特殊部位,即卵或精子的生长细胞上。因此,我们可以这样说:虽然生殖原生质不是连续的,至少生殖能量具有连续性,生殖能量在给予胚胎生命所需的内驱力的时刻自己会消耗掉,然后又尽快地回归于新的性要素中,并在那里等待下次机会。从这个观点出发,我们认为,生命就像一道通过成长的有机体介质的、从一个种胚到另一个种胚的潜流。有机体本身似乎只是原先的种胚努力要在新种胚上延续自身而萌芽的突起物或蓓蕾。至关重要的事情是,它永无止境地追求连续的发展;而每一显形的有机体在它短暂的生存时限里都加入到这种无形的发展过程中。
六、激进的机械论:生物学与物理化学
不过,越是注意生命的这种连续性,我们就越是发现有机体的进化接近于意识的进化;在意识中,过去挤压着现在,实际上这样便促使不可与以前的意识形式相提并论的新意识形式的产生。某个种类的动植物的产生都有其特殊的原因,这种看法估计没有人会反对。但是,这只能意味着:如果事后我们认识其详细原因,我们就能借此解释已经生成的形式;而预见这一形式则不是问题所在生物进化系列的不可逆性已由鲍德文(Baldwin)所阐明,见他的著作《发展与进化》(纽约,1902年),尤其是327页。。有人可能会说,如果已经详细地了解生成这一形式的条件,我们就能预见这一形式。可是,这些条件具有那一生命所处的当时历史时机的特点,已构成该生命形式的一部分,甚至可以说已合为一体。因此,怎么可能设想我们能够预先认识本身是独一无二的、现在还没有产生并且以后也决不会重复产生的条件呢?人们只能预见与过去相似的未来,或者预见可以用类似于过去的因素重构的未来。天文学、物理学、化学等方面的事实就属于这种情况。也就是说,所有的这类事实都可归属于仅仅由公认不可变易的因素集合而成的体系之中。在这一体系中,各组成因素之间只有位置的变动,理论上允许作这样的设想:事物可以回归原位;因此,这一体系可以重复出现同一个整体现象,或者至少是相同的基本现象。然而,生物体的情况独特,它已将自己的某些独有特点传递给构成自己的各种因素,也就是说,人们对它的看法总是不全面的,这样怎么可能在它未产生之前就把它当作已知的东西描绘出来呢?我们在《论意识的直接材料》中便已坚持了这一看法,尤见该法文原著第140—151页。充其量只能说,一旦这种独特的情况产生,我们可以用对它分析所发现的各种因素来解释它。但是,那些能够适用于新物种产生的情况,也能适用于新个体的产生,更概括地说,同样能在任何时刻适用于任何一种生物的形成。因为,变异固然要达到一定的显著和普遍的程度才能产生新物种,但这种变异发生在每一生物的任何时刻,而且在不知不觉中继续下去。就是成为今日话题的突变现象,如果不是经过似乎不变的一代代的酝酿或者说成熟化的作用,显然也不可能出现。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 生命如同意识, 无时无刻不在创造某种东西。塞阿伊先生(M.Séailles)在他的大作《艺术天才》中曾阐说了这一双重的命题:艺术延伸了自然,而生命即是创造。我们愿意接受第二个公式;但是,创造是否必须像该作者那样理解为各种因素的综合呢?只要各种因素预先存在那里,它们将要出现的综合只不过是多种可能的排列组合中的一种:这种排列组合只有超人的智慧才能提前从其他各种可能的排列组合之中识别出来。我们相反的认为,在生命的领域中,有关的因素并不作为独立的实在物而存在。所谓的各种因素都是心理上对某一不可分割的过程的多种看法。因此,进化发展过程存在着本质上的偶然性,是不可能根据其前后的情形,总之是绵延,来加以估量的。
但是,我们的整个智能会排斥这种关于生命形式的绝对原创性和不可预见性的看法。智能是在生命进化过程中形成的,所以它的主要功能是烛照我们的行为,准备好对事物所要采取的行动,以及预测在给定的情势下可能接连发生哪些有利或不利的事件。因此,智能在给定的情势下会本能地选择任何与已知的事物相似的东西;它寻觅这种东西出来,旨在运用其“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原则。智能就在这里隐含着凭借常识来预测未来的功能。科学将这种功能的准确和精密的程度尽可能地提高,但并没有改变它的根本性质。如同通常的知识,科学在处理事物之时,也只关心重复性这一面。尽管整体是原创性的,科学总是能够想法把它分析成种种因素或方面,近似地恢复过去的面目。科学仅能对付那些被认为可以反复出现的东西,也就是根据假设可以从绵延作用中撤回的东西。任何在历史的连续的时流中不能还原和不可逆转的东西,都避开科学的观照。为了对于这种不可还原性和不可逆转性有所认识,我们必须与适应于基本的思考要求的科学习惯断绝关系,还必须施加心理上的压力,使之与智能的自然趋向背道而驰。而这些正是哲学所能起到的作用。
因此,生命在我们的面前陡然地进化着,形成了对不可预测的形式的连续创造。这种想法历久弥新,即,形式,不可预见性和连续性仅仅作为外观,展现了我们本身的无知。据说,我们所感觉到的某一连贯的历史,会分解成一幕幕前后相接的图景:“在你的印象中原创性事物,经过分析,就会变成种种因素,其中每一因素都是已知因素的重复。所谓的不可预测的形式不过是旧因素的新排列。基本原因的总和决定了这种排列,基本原因本身就是旧原因以新的次序再现出来的。认识了那些因素和基本原因,就可以预见作为它们的总和和结果的生命形式。当我们将生物界的现象化为物理化学的因子之后,必要时我们就可以越过物理化学的范畴;我们将从质料进入分子,从分子进入原子,从原子进入微粒子:我们最终一定会面对天文学上称为太阳系的那类东西。如果你否定这个,你便与科学的机械论原理对抗,并且武断地认定生命物质不是由与其他物质同样的一些因素所构成的”。——我们的答复是,我们对于无生命物质与有机物质基本上相同这点不发生疑问。唯一的疑问在于:我们称为生物的那种自然系统,是否一定就被同化于科学从无生命物质那里分离出来的人造系统呢?或者说,它们是否就不应该与作为宇宙整体的自然系统相比?我真心地愿意这样:生命是一种机械作用。但它究竟是从宇宙整体中人为地分离出来的那些部分的机械作用呢,还是全部的实在的机械作用呢?我们认为,全部的实在是不可分割的连续过程。从中抽取的系统,确切地说,根本就不是部分;它们应是整体的局部视图。但是,将这些局部视图拼接起来,连整体的最起码的模样都重建不起来,其情况就像我们不能把某一客体的千姿百态的摄像累积起来而后再塑出原型一样。对于生命,对于人们声称已经将生命溶化进去的理化现象来说,情况也是如此。分析工作无疑可以将有机生命的创造过程分解为数量大为增长的理化现象,化学家和物理学家要做的当然就是这些事。不过这不等于说化学和物理可以解开生命的奥秘。
曲线的极短部分,很接近于直线,越短就越接近。短到极限的程度,你要称它是曲线的部分,或称它是直线的部分,都可以,因为曲线上的每一点都与通过它的切线重合。“生命性”与此一样,每一点都与理化的作用力相切;但是,那些点事实上来自于曲线运动中每一刹那都停顿一下的设想。实际上,如同曲线不是由直线部分构成,生命也不是由理化因素构成的。
一般来说,科学上每一可观的进展都是将有关的成果融会入某个新建构的整体之中,那些成果变成了该整体在它连续的运动过程中每隔一段时间所摄取的瞬息间静止的视像。例如,现代几何学与古代几何学的关系就是如此。后者完全静止不动,只处理已彻底画好的图形;前者则探讨某一函数的变化,即描图时所依据的连续的运动过程。毋庸置疑,在数学的处理过程中,为了精确起见,可以不考虑任何的运动因素;但正是由于将运动因素引入图形的产生过程之中才导致现代数学的面世。我们相信,如果生物学能够像数学一样越来越接近自己的对象,它与有机体的物理学和化学的关系,便会像现代数学与古代几何学的关系一样。那么,在物理学和化学中所研究的物质和分子的纯粹表面性质的移动,相对于内在变异的、而不是移位的生命运动而言,将变成某一运动体的停止状态与它在空间的运动状态之间的关系。根据笔者所见,从某一生命活动的特定方向转入它所隐含的理化因素的体系,就像从函数变为函数的推导值(亦称“导数”),从曲线方程式(即反映曲线赖以生成的连续运动的规律)变为只反映曲线的瞬间方向的切线方程式。这样类型的科学可称为变化的力学;而这里所说的移位的力学只是其中的特殊情况,或是前者的简化形式,或是在纯数量层面上投射。情况恰似无限多的函数具有相同的微分系数,这些函数彼此之间的变化值为一常数。因此,正常的生命活动所包含的理化因素,即使用整合的方法展示出来,或许也只能部分地决定这种高级活动的趋向,其中还有一部分仍是未定数。但是,这种整合的方法只能是梦想;我们不敢指望这种梦想竟然得到实现。我们只能进行某种尽可能宽广的比较,以显示我们的哪些观点与纯机械论合拍,哪些与之分道扬镳。
然而,用无机物来模拟生命的形式,可能已有相当长的历史。不仅化学工业制造有机合成物,而且我们已经可以人工地再现某些有机组织的显在活动事实,如间接的细胞分裂和原生质的循环。细胞的原生质会引起细胞膜内部的各种运动,这一事实已为大家所熟知;此外,间接的细胞分裂产生于十分复杂的一些操作,其中有些操作涉及细胞核,其他一些操作则涉及细胞质。后一类操作开始时通过中心体一分为二的办法在细胞核边缘形成一小球体。于是,所得到的两个中心体便拉开了距离,将原细胞核所主要包含的丝状物分割成两半并吸引到各自的一方去,在内部连接完毕后,便形成了两个新核,于是在它们的周围构成了取代原先那个细胞的两个新细胞。从它们的轮廓线条和外表来看,至少上述的有些操作已经被人成功地模拟。只要用砂糖或食盐研末,加上一些陈年的食油,取出一滴混合物放在显微镜下观察,就可以看到蜂窝结构的三色状物;根据某些理论著作的记载,其外形与原生质相似,里面发生的运动也酷似原生质的循环流动比茨利(Bütschli),《显微镜下的泡状物与原生质》,莱比锡,1892年,第1部分。 。如果在同类的泡状物中抽去一个蜂窝的空气,你就能看到中间形成了圆锥形的吸力漩涡,就像导致细胞分裂的中心体周围所产生的那种吸力漩涡一样荣姆布勒(Rhumbler),《对间接细胞分裂和细胞核分裂的机械论解说的实验》, 1886年。。甚至连单细胞组织的外部运动——就说变形虫的情况吧——有时都被加以机械论的解释。变形虫在水滴中的移动情况可比一粒灰尘在通风良好的室内的往复运动。虫体一直在吸收包含于周围的水流中的可溶物质,同时排出其他一些东西;这样连续不断的交换活动很像中间装有多孔隔层的两个容器的内部情状,因此在这小生物的周围形成了不断变化的漩涡。至于它暂时性的突起或假足,与其说是它自己伸展出来的,不如说是被周围环境中的物质吸引出来的贝特霍尔德(Berthold),《原生质机制的研究》,莱比锡,1886年,第102页。另见Le Dante, 《生命的新理论》(巴黎,1896年)第60页上有关的解释。。我们可以用同样的方法来解释纤毛虫类通过纤毛的振动而产生的更杂复的运动;而且,纤毛似乎还只是固定的假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