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生遇见与错过,分开与重逢,注定有些人终成陌路,有些时光无奈蹉跎。
“谢谢你,琴怡。”略略思索片刻,明慧便收起了那三张船票,真诚地与她道谢,而后又补上一句:“希望你能够幸福。”
琴怡望向明慧微微一笑,刚一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一阵凉气陡然钻进肺里,引得她一阵猛烈的咳嗽。
她咳得很凶,像个生了痨病的人一样气喘的又急又短,胸腔猛烈地抽动,一波波的咳嗽声决堤洪水般汹涌不断。
明慧急忙提起茶盏递到她面前:“喂,你,你要不要紧,赶快喝几口热水压压咳嗽。”
提起茶盖,她才发现茶水已经冷透,忙又转过头招呼店小二:“小二,这里再来一壶水,要快!”
店小二手脚倒也麻利,飞快地提了水过来,又加了一个大号瓷杯,满满地倒了一杯推到琴怡面前,末了还关切地询问是否需要请郎中过来瞧瞧。
琴怡摇头拒绝了店小二的好意,又一口气喝了大半杯白开水才略略好了一些。此刻,她原本苍白的脸颊变得绯红,额头上全是汗珠,胸口急速地起伏着,时不时还有一两声短促的咳嗽声。
明慧看得出来她一直在极力忍耐着不让自己咳出声来,而这本身就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所以她忍的很辛苦。眉头紧蹙,紧闭的唇角透着压抑的惨白。
过了好一会,她的身体才渐渐绵软下来,感觉呼吸也顺畅了许多。
“我没事。”她笑着朝明慧摇摇头,“只是一些陈年旧疾罢了。”
“旧疾?”明慧有些诧异,“你的病……不是因为上次?”
“不全是。”抬手轻抚了抚胸口,长吁了一口气,琴怡又继续说道:“因我自小便体弱多病,前些年又在东北受了些寒气,就越发的严重了。这些年虽不断延医问药,身体却还是一日不如一日。甚至还有郎中断言我寿不过十载。”
“什么?”明慧惊道,“那你今年……”她本能地想询问今年是郎中与她断言的十年中的第几个年头,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妥,忙收回了即将冲口而出的话。
琴怡却轻易猜出了她未说出口的话,当下凄凄一笑:“照那郎中当日之言推算,而今我至多还有六年时间。只是……”说这话,她又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只是瞧我如今这般模样,怕是连这六年之数也熬不过。”
“为何会这样?难道,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明慧惊惧道。
她实在无法接受一个人能这样平静地计算着自己生命中剩下的时间,一天天、一年年,清楚地感觉着生命的流逝却始终无可奈何,多么……残忍。
“真的,无药可医了吗?”她不死心的继续追问。
“或许,是有的吧。”沉默了一瞬,琴怡才开口道。“那郎中有给我一民间土方,虽不治本却也有些功效。他曾告诉我,若想根治此病,尚需一味药引与之相配……”
“药引?那药引所需为何?可曾寻到?”
琴怡深深地看了对面的明慧一眼,然后摇头:“既是民间土方,流传百年早已残缺不全,那郎中也只知尚有药引一说,至于具体为何物,他也并不知晓。”
似乎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做停留,再次寒暄了几句之后琴怡便起身告辞。一个人裹紧身上的皮裘默默地走入早已冷寂下来的街道。
药引吗?若我说那药引便是她明慧的心头之血不知她会作何感想。惊异?愤怒?还是惶恐?
无人的街道上,琴怡咯咯地笑了起来。她笑的很用力,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牵动面上的肌肉维持大笑的表情。
她努力笑了半晌,一直笑到喉咙深处又泛出一波猛烈的咳嗽,一个人伏在街角冰冷的墙面咳的惊天动地。泪腺里沉甸甸的满是液体,随着咳嗽带来的震动一股股的流淌出来。
她没有哭,只是太累了,而已。
“任少爷,少夫人的病再耽搁不得了。需得尽快取得药引,否则只怕回天乏力啊。”
1937年6月,明慧离开任家的第二天。刚刚给琴怡诊过脉后的陈郎中悄悄对任凉恭说道。
“一定有别的办法不是吗?那药引……不能用别的东西替代吗?”
陈郎中的话让任凉恭很是烦躁,前一日明慧因为生了他的气一怒之下回苏州老家去了,虽然安排了阿龙暗中保护,但他仍是放心不下,根本没有心情谈论其他。
“任少爷!”
陈郎中见他无心交谈显然有些恼怒:“少夫人这病多半因你而起,我早已说过,这心伤还需心来医,别说是其他东西替代,就算是寻来的心头血不是爱你至深的女子所有,都不可能有半分功效!”
“那你要我如何?杀人取血吗?”
被陈郎中咄咄逼迫的话语所感,本就心下烦躁的任凉恭也不由得无名火起,当下转身逼视,厉声道:“若这方子果有奇效,你倒是说说看,取何人鲜血最为恰当?”
他平日里最是隐忍有度,鲜少有这样逼人的冷冽,此刻面目陡得阴沉了几分,任谁见了,都觉得心头一阵悚栗。
而陈郎中游荡江湖多年,各式人物也见过不少,此刻倒是没有多少畏惧,只眯着一双眼睛觑向任凉恭,慢吞吞的开口:“依老夫之见,眼下就有一人最为妥当:正值青春,可知情长;新婚燕尔,最是情炙;为你痴狂,足见情深。她就是……您的新妇——任氏明慧!”
轰隆!紧闭的书房内忽地传来一声巨响,接着便是各种噼噼啪啪杂物掉落的声音。
任凉恭的书房和琴怡的房间同在一楼,虽说有些距离但她仍是被这阵奇怪的声响吓了一跳,正在身边伺候的丸春也忍不住探头探脑的向外张望。琴怡拍拍她的手背:“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书房的门被推开的时候,所有人都呆了一呆。
屋内一片狼藉,陈郎中瘦小枯干的身体蜷缩着倒在足有两人高的书架边,书架上的书籍字画散落了一地,任凉恭就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胸口急速起伏,一双眼睛狠狠地盯在他的脸上。
“我最后警告你一次,别想把主意打到她的身上。她是我任凉恭一见钟情的妻,我可以为她舍弃一切,却不能让任何人伤她毫厘!”
任凉恭这一番话虽是对着陈郎中所说,但听在他人耳中却更像是对明慧的肯定和承诺,而那一句“舍弃一切”更是重重地在众人心里拓下了烙印。
琴怡的身体也在这句话之后晃了晃,丸春急忙伸手扶住她:“少……”她急切之下“少奶奶”三个字几乎脱口而出,却又在瞬间转了个弯,只是说道:“您,您身子不好,我扶您回去歇着吧。”
琴怡自是听出了她话中的转变,却也不想与她计较。自己本就不是任凉恭的什么人,只不过受他庇佑寄居在此罢了,阴差阳错被叫了许多年的“少奶奶”,而今也是时候找回自己的位置了。
想着,便悄然向着丸春点了点头,准备跟着她回到自己房间。
“少夫人且留步!”身后,陈郎中忽地高声叫住了即将离开的琴怡。
“少夫人且慢走,我还有话要问任少爷。”陈郎中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在众人注视下一步步走到任凉恭面前:“任少爷,老夫有一事想要请教。”
任凉恭不语,只用眼神示意他继续,
陈郎的声音有些异样的尖细:“若在任少爷心中一见钟情者是妻,那么像这样为你憔悴心伤郁郁将亡者又为何!”
他转过身指向琴怡:“从东北到上海,她随你一路辗转,伴你几番商海浮沉,从无怨言;只把一颗心全部系在你的身上,谁知你将她一伤再伤,终成今日无可挽回之势。而今能救她于死地的,唯有与你‘一见钟情’的妻子,明慧的心头之血。不知任少爷将要如何选择?”
……
还能有怎样的选择呢?答案,不早就在他的心里吗?
冰冷的空气里,泪水在脸颊上凝结成僵硬的泪痕,扯着皮肤痒痒的疼。
犹记得那日明慧离开前曾问过他:若有一日,自己与她同时身遭困厄,他会选择放开谁的手。
当时的他虽未正面作答,但之后他的所作所为无不说明一件事:在他眼中,世间人明媚鲜妍者除了她,再无其他。
……
1937年十一月三十日,6:15分,码头。
“她们上船了。”
“恩。”
“希望她们到了那里后能一切安好,过上快乐幸福的日子。”
“一定会的。”
今天多云,清早的阳光不是很好,码头人很多,一片嘈杂。
熙熙攘攘的人流里,明慧牵着刘氏低声说着什么,权叔跟在一旁肩上背了两只小小的包裹。
琴怡和任凉恭并肩站在远处,目光随着三人的前进缓慢移动着。
“这一别,只怕便是永远。你……不去跟她道别吗?”
“不需要了。”任凉恭摇摇头,“能这样看她平安离开我就已经足够。”
他的目光深深浅浅,一直落在她的身上。她的身影忽而淹没在人群里,忽而又露出半张白皙柔软的侧脸,唇角弯弯的跟身旁的刘氏说着什么。
他就这样一直看着,直到视线里再也找不到她的一点踪迹。
终于一点点收回目光,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记住这个清晨里与她共同呼吸的空气的味道,冰冷而又苦涩。
“走吧,我们该回家了,姐姐。”他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向着琴怡一笑。然后转身,大步离开。
他一直没有再回头。
身后,起航的客轮鸣响了汽笛,悠远低沉的声音仿佛古代出征的号角,为分离的人们奏响命运的悲歌。
琴怡站在原地怔了怔,然后小跑几步追上他。
“阿凉”,她叫他。“以后别再叫我姐姐了,就叫我的名字吧。”
他一愣,然后点头:“好,我知道了。”
他没问为什么,她也不说。
其实原因两人都心知肚明:属于他们的时光早已时过境迁。
她害怕在余下几年的生命里,每每听到他叫“姐姐”,就又会忆起想起那个天真无畏的少年,只属于她的阿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