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江蓉吩咐何晏然与杨朔云,一人一天向她汇报南宫问月每日的行踪。这天轮到的是何晏然——早上他一睁开眼睛,就大叫了声“糟糕”。
窗外的日头早已爬上了树梢。
手忙脚乱地穿好长寒宫下发的衣服,然后开门。
当看到院中之人时,何晏然心里一阵苦笑:这才是糟糕。
不早不晚,他正好赶上南宫问月出门。抬头不见低头见,看来打一场照面已不可避免。
——不对,看他这样子,似乎并不打算出门。
等等,他在做什么?
“少主真早。”何晏然笑着走近他,道,“一大早的在做什么呢?可需要我帮忙?”
剑尖轻巧一转,细竹上已雕出了一个洞口。
这……莫不是在做箫笛?“没想到少主也是性情中人,喜爱丝竹之音。”
南宫问月这才微微抬面,瞥了他一眼。不过他并无谈天的意思,很快便重新低下头去,开始雕挖下一个小洞。
何晏然面上笑容一僵。
“向闻令尊常一箫随身,想必你也颇受濡染?”
他怎么知道父亲最善吹箫?“不敢不敢,我只学得一些皮毛,与父亲是断不能比的。”这是青天大实话。何晏然生来五音不全,对音乐毫无兴趣,只在幼年时被母亲逼着才学了一段时间。
现在他多么希望自己当年能多听母亲一番劝,这会儿便可滔滔不绝,引取南宫问月的兴致了。
“潇洒如令尊,放下一切凡尘事,潜心钻研丝竹古器,倒也惬意。”
何晏然一愣。“少主……知道我父亲?”
南宫问月完成了手上的动作,抬眸直视他,却并不理会他的问话。“只是,我不明白,他为何又派你进入长寒宫?”
是猜疑?是敌意?是信口一问?然此一问待不及何晏然多想,于是坦言:“是我自己的主意。”
“你自己的主意?”
“是。”何晏然略一沉吟,再次接触南宫问月冰凉的眼神时,目中已尽显郑重与坚定,“我以为,大丈夫必要干出一番大事业,方能不枉此生、死而无憾;又恰生逢乱世,身为男儿,怎可消极避世,而置万千普通人于水深火热之中?”
南宫问月漆黑的眼瞳里掠过一丝讶色,语气却仍是淡淡地:“这与你父亲的想法截然不同。”
“是……我二哥,他对我影响颇深——只可惜他现在人已不知在何处……”何晏然的声音低了一阵,又重新热血暗滚,“再加上我对民间的查访……我便下定决心,想要改变现在的世事格局。父亲虽未赞同,但也未阻挠,只告诉我,若我真想达成心愿,不妨来长寒宫一试。”说罢,望向南宫问月的目光已是炯炯灼亮。
南宫问月凝视他许久,唇边终于露出一丝微笑。“你跟我来。”
杨朔云起床后,不见何晏然身影,而只听中间南宫问月的居室里传来两个热谈的声音。他绕到屋后,透过低开的窗口,窥视到的一番令人瞠目结舌的场景便是如此:南宫问月和何晏然共同对着屋内墙上的羊皮地图,且谈且笑,毫无拘束。
揉揉眼睛。
没有看错。
再揉……
还是没错!
震惊……困惑……难以接受……不、不不、不可能!杨朔云一边晃着脑袋,一边忍受着现实对自己脆弱心灵的敲打。
这、确、实、是、真、的!
何晏然回屋的时候,那叫一个春风满面、意气风发。没等他落座,杨朔云早已是迫不及待:“你居然和南宫问月有说有笑?!到底怎么回事,快告诉我!”
“这叫相逢恨晚、知己难求……”
“呸,你们难不成还在谈人生哲理?”
“差不多。”
杨朔云一噎。“真的假的?他怎么想起跟你……”
“难道还跟你?”何晏然挑眉反问道。
又一噎。“……”
“我今天发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
“什么秘密?”杨朔云脸上刚烧起的怒意,很快便被好奇所替代。
“原来,一向坚冷如冰的少主大人,也是会笑的。”
“切,这算什么大秘密……”杨朔云刚轻蔑地说罢,继而转念一想:这说得倒也不无道理。
他本也以为,那张冰做的脸,是从来不会有表情的。
自此事以后,两人与南宫问月的关系和缓了不少;又加常常同入倚竹轩,原本相互戒备的心愈渐放松。除了不时同习《长寒心经》外,何晏然与杨朔云依旧换着班,每日向夫人汇报南宫问月的一举一动。不过念着情义,两人的报告说得还是颇有尺度的。
这日是何晏然的班。看着日头在山后没尽,他洗了把脸,便向长寒殿方向行去。今天他与杨朔云、南宫问月,邀了倚竹轩的两位,偷偷去了山脚嬉玩。不过他自然不会把实话告诉夫人的。他和杨朔云已经打算好了,就说这几日南宫问月常去清风堂暗查新人的情况。反正这一阵来,夫人手头的事务似乎格外繁忙,应该也不会特意去查问清风堂中的教务。
何晏然熟门熟路地走进长寒殿偏殿,将脑海中已经盘算好的话对江蓉说了一遍。说话的时候,他始终瞥着江蓉手中她正凝视的书笺,心里更放松了一回。“完了?”他说完许久,江蓉方从那书笺中抬起头来,似才反应过来。
“完了。若没有别的事,属下先告退。”
“且慢。”何晏然分明感到她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逗留了一刻,然后只听她扬声唤了句“朱雀”。
门打开的声音,与他心里的咯噔声正好相撞。
“朱雀在。夫人有何吩咐?”
“明日宣告众人,命何晏然,亦为大殿使者。”
轰地一声,何晏然只觉一股热血上涌。大殿使者——大殿使者?!怎么可能……她为什么会突然封自己为大殿使者?!
想自己这半个多月以来,除了隔日向她汇报南宫问月的情况,又没做出什么令众叹服的大事;何况自己的报告还是半真不假的,叫他如何能受之坦然?
“夫人,恕属下难胜此任。”未闻应答,何晏然额上渗出丝丝汗珠,继续硬着头皮说道,“长寒复试,属下的表现并不突出,若担此重任,唯恐众望难孚……”
“让你立功业、服重望的机会多得是,这些你自不必担心。”
轻描淡写一句话,却教何晏然张嘴吐不出半个字来。不待他有所反应,这声音又道:“我累了。你们都出去吧。”
“是……”何晏然木然应着,头重脚轻地随在朱雀身后出门去。
“喂喂,你怎么了?”杨朔云拿手在何晏然面前晃一晃,语气里有些着急,“回来就看你表情有点不对啊!”岂止不对,分明是很不对!
“夫人到底说什么了?她该不会知道我们一直在撒谎骗她吧!”杨朔云瞪大双眼,猛地从凳子上跳将起来,“不会吧……真的知道了……那、那我们怎么办!?”说着已跳到何晏然的面前,紧张地揪住了他的肩膀。
“不是。”
“不……不是?呼……还好还好,差点没吓死我啊你。”杨朔云送了气,再次好奇道,“那到底是什么事?别吊我胃口了,快说!”
“夫人封我为大殿使者。”何晏然有气无力地往后一躺,倒在床被上,拉过一个枕头盖住自己的面部。
“夫人封你……大殿使者?”杨朔云的音调愈来愈高,“大殿使者——那不就跟那个红羽毛怪女人一样了!?”
“……嗯。”枕头下传来一声闷答,依旧有气无力地。
“大殿使者?”
“他是什么人物?怎么从没听说过……”
“……”
朗朗白日,披落在和熙峰,一群议论纷纷的弟子的肩头和背上;同时也清楚分明地照在这一众所围的公告栏中。
缓慢而有力的脚步声。“乔师弟……”“乔师弟来了……”乔浴风面不改色地穿过人群主动让开的一条小道,走至公告栏前不远处,才停了脚步。尽管这些人多半是先他入堂的师兄一辈,剩下那一小半,论年纪也基本上比他要大,可这里无一人敢小瞧了他,纷纷避退开去;而他对这些或羡慕或敬畏的目光与举动倒也受之泰然,视若无睹。
“何晏然”、“大殿使者”,这两个词一下便抓住了乔浴风的眼球。他眯了眯眼景,唇角勾起一个不易觉察的弧度,继而又转身大步离去,徒留周围一圈弟子面面相觑,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哦,我想起来了。”人群中有一人望了眼乔浴风远去的背影,忽然神神秘秘地说道。
“你想起什么了?”
“这个叫何晏然的,好像就是当日跟乔师弟斗得难解难分的那个!”此言一出,众人哗然。“好像确实……”“是他,就是他!我也想起来了!”“……”
江蓉的传召来得极为突然。涂苏正对新入堂的弟子讲解《长寒心经》的精髓,忽闻长寒殿信者来报,叫他在日落之前赴长寒殿一趟。
“清风堂涂苏,拜见夫人。”
“免礼,坐吧。”
“谢夫人。”涂苏一落座,便迅速打量了四周已经抵达的来客。除了上座的江蓉之外,来的都是些年轻面孔:此次复试位列第一的夏侯刈、第二的乔浴风、第三的凌雁如,仅比自己年长三四岁的鉴水堂堂主宋景仁,还有——这位是?涂苏的目光在这少年的身上逗留了看着有点眼熟,但他一时竟没想起来他姓甚名谁——他似乎也注意到了自己的视线,短暂的目光接触之后,便先匆匆看向了别处。
“人都齐了,我们开始罢。风无影——”
话音未落,众人只觉一道白影如疾风般飘入殿内。他也在?涂苏眼珠一转,竭力遏下自己内心的惊异,却不知自己脸上的表情早与在座多数人如出一辙。
长寒宫上下人尽皆知,风无影凭着自己一身号称天下第一的绝世轻功,素来心高气傲,就连夫人也不曾放在眼里,因而他与夫人之间的紧张关系,比起他自小跟随的少主南宫问月,恐怕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所以,这回竟能让夫人请了他办事,足可见传召之事的严肃与重要来。
在多数人仍沉赞于风无影的轻功之际,涂苏已率先反应过来,竖起双耳仔细听江蓉徐徐道来:“此次我召诸位前来,是有要事相布,我想诸位心里也都有底。”顿了一顿。“夏侯刈、乔浴风,你们在赴试之前,大约都听过、或者亲身经历了寒河城中那场血指门贼人引发的暴乱吧!?”
“是。”
暴乱?涂苏在脑中扫了一回,想起上月确有这么一桩事来着,并且长寒殿的人好像还带回了两名女子,说是“保护血指门追捕之人”。
“那你们可还知道,此次入围初试的人中,也混入了血指门的年轻子弟?”
座下哗然。
江蓉摆手,喧嚣顿时沉淀下来。“好在少主发现及时,已动手了除后患。”
“难道是关戎……”
“……”
刚起的一阵猜疑,很快又在江蓉的眼色中平息殆尽。
“我之所以说这些,是想强调我接下来要说的话。”所有的视线都投向了座上身着绣金紫袍的妇人。“尽管三十多年来,我长寒宫极尽所能,试图还天下一个太平,然而终归是一厢情愿。诸位若未亲眼所见,也应当听过,眼下四方平民,受血指门门人侵害,而导致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可谓不计其数;现已少有净土,未受血指门刀剑之屠戮——而现在,就连长寒宫中,竟也已有奸细流入!”
短暂的停顿,沸腾了众人的血液。
“血指门违背当年誓约,分明想成为第二个逍遥谷,长寒宫安能坐视不理?我,宋景仁,恳请宫主与夫人尽快下令,让我前往西南山岭,一探血指门!”
宋景仁率先请命之后,紧接着夏侯刈也要走上前来。
“且慢。宋堂主先请起。”江蓉此时面上的表情微微一敛,道,“我深知尔等之恳切,但平天下,绝不可无计划地莽撞行事。”
宋景仁似方意识到自己做得过头,低声应了一句“是”便连忙站起身来。
“我此次召诸位前来,其实,是想先肃清埋伏在长寒宫周围的血指门势力。”江蓉不紧不慢道,“半月前,我派风无影将寒河城城郊地带都搜寻了一遍,找到两处可疑之地。”
原来如此。涂苏看了看一袭白衣、立若雕塑的风无影,心中暗想。偌大寒河城,长寒宫中也只有风无影一人,能在短短半个月内,将城郊清查一回。
风无影上前一步,简单介绍了这两处的情况:一处位于寒河城东南之郊,另一处则在西南方向,无一不是藏污纳垢的好地方。
“宫主与我的想法,是请涂副堂主与宋堂主,在这四位年轻人之中,各挑出两位,形成两组人马,分别前往两处查看。两位,你们意下如何?”江蓉的话,将涂苏与宋景仁的目光下意识都牵引到了底下四位年轻人的身上。
宋景仁眼珠急速一转,即道:“宫主、夫人英明,属下领命。”
“看来宋堂主心中已有适意人选了?”
略一沉吟。“夏侯刈数次在我鉴水堂得胜,我二人可谓缘分颇深;凌姑娘鞭法精妙,适补我与夏侯刈远攻之弱点。若能与此二位并肩作战,宋某便心满意足了。”
“好,那就如你所愿。”江蓉不带感情的目光滑过宋景仁,落到涂苏身上道,“涂苏,你可有意见?”
涂苏忙上前道:“没有意见,一切遵从夫人与宋堂主的安排。”
“那剩下二位,就交由你指派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