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杨朔云终于抬头,嘴里还露着半块鸡锁骨。
“长寒令。”
“什么……”他一听这话,目光立马从混沌变得清晰,“长寒令?在哪儿?!”
“就在你头上。”
晨间的寒河城,日光正好。城中最繁华热闹的大街上,川流不息,而有三个人宛若中流砥柱一般,停伫在这人流里。
杨朔云仰面望去,只见上方果真有块大木牌子,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了好多大字,还印了红章。他倒退一步,再退一步,想看清上面写了些什么,肩上却冷不防挨了何晏然一记。
“你看得懂吗?”
“切……”杨朔云皱了皱眉,甩脱他的手,继续扭头上看。
……糟糕,这鬼画符究竟什么玩意儿?
“百兽林。”
他心虚地斜眼一瞥何晏然,只见后者一手托起腮帮,面露若有所思的神情。
“百——什么……百兽林?”杨朔云脱口而出问道。
话音一落,他就恨不能咬断自己的舌头。
“百兽林。”忽然一个小女孩稚嫩的声音自下传入耳畔。
“怎么,你知道?”杨朔云的目光滑落到比自己矮了一个半头的初见上,只见她脸上的表情与何晏然的如出一辙。
“……长寒山脉的东北面。”初见的目光仿佛沉入雾中,语气也朦胧起来,“异兽……”
“你说什么?”何晏然讶道,“异兽?”
初见眼中的雾气逐渐消退。她摇摇头道:“别的……想不起来了。”
“异兽……什么东西?”
杨朔云正满脸不解地自言自语着,蓦地,突然感到一丝凛冽的寒意从脊背穿至自己的前胸,与此同时,身后惊叫声四起。
“那边怎么了?”
“发生什么事了?”
杨朔云一转身,正赶上一阵人潮向自己退来。“喂喂——”他一连被踩了好几脚,痛得几乎要跳起来。他正身不由己地随着这人潮向后退去,抬眼只见从对侧屋顶翻落一个黑色的身影,继而又滑下一灰一紫两个人影来。
又是一道剑气。
何晏然条件反射地全身一颤。“小心!”他下意识地将初见护住。尽管隔了一道人墙,剑气依旧凌厉可感,就连周围的空气都分明在微微发震。
“啊……”
人群中惊叫声、婴幼的啼哭声更甚,许多布衣百姓都四散跑逃开来。杨朔云又是挨了好几脚,不过他这回的注意力更多地聚集在了人群散后裸出的街道中央。
“这是……”初见的目光牢牢锁住不远处那灰白衣袍男子手中的长剑。何晏然循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那长剑在日光下反射出冰雪般的亮光来,寒气甚为逼人。
“长寒剑!”
——长寒剑!
最后一个字音从她口中落下时,何晏然分明感到周围有几道目光刷刷飞向了这边。
留下看热闹的还是有不少人的。这些人看打扮,便不似寻常百姓;又多着异乡衣饰,一看便知亦是慕名前来参加此次长寒宫公开招贤比试的人。他们看向初见的目光都有些诧异。
“不错!”这些人中有声音附和道,“确实是长寒剑!”
“……”有人疑惑,有人惊呼。
“这就是传说中的第二名剑……”
“长寒剑?!”
“……”
长寒剑?杨朔云浑身一抖。这剑气果然是够冷的,颇对得起这名字。
“那么这位就是……”
没听见下文,杨朔云好奇地向声源处投去视线,却看那群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似乎是心照不宣了。
他正想问何晏然和初见知道没有,目光滑过处,只见左手边近处,那个摔落在地的精瘦人影已然站了起来,做好了应战的架势。他的黑色面巾掉在地上,露出丑陋的面目来——却并无再系上的意思。只听他从牙缝里冷笑一声,声音又嘶哑又尖厉:“长寒剑?难不成你就是长寒宫的少主,南宫问月?”
又朝边上啐了一口道:“听说你三年前不明不白地离开长寒宫,现在怎么,又屈尊回来了?”
这两句话听得杨朔云张口结舌。“小心!”一只手强将他向后拽了数步,而几乎与此同时,他原先站立之处已划过一道白亮的剑光。
刚刚若非何晏然拉他,他杨朔云此时就成了剑下鬼!他正后怕着,抬眼只见那来不及躲开的精瘦男子已是喉头一涌,喷出一口鲜血来。
“呃……”杨朔云一脸惊惧与嫌恶,连连后退了数步,差点没把后面的何晏然与初见撞倒。
众目睽睽中,只见那男子再次缓缓直起身来。他用明暗不定的目光扫视了四下一周,突然出人意料地,转身飞奔欲去。
“他要逃了!”
却不知为何,那边的灰白人影并未动作。众人见了皆是一愣,不过继而有人迅速反应过来:“哪里逃!”
“咻——”一柄金斧在半空中滑出一道弧线,直直逼指那慌逃的身影。这金斧的主人紧随着在空中翻了一个筋斗,率先追逐那男子而去。
何晏然双眉一竖,亦欲上前追去,却只觉手腕一紧——
“晏然别去!危险!”
他回头正对上初见焦急的双眸。“他是血指门的人!”
“你说什么?!”
何晏然与杨朔云同时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
其他蠢蠢欲动的人听见她这话,面上皆呈惊愕之色;但又见着前头已陆续去了好几个人,只顿了一下,便又都大叫着“贼人休逃”“血指门受死”云云,亦纷纷追逐前去。
只见头顶一时诸多宝物祭起,五光十色一片,杨朔云顿时一吓,又倒退一步。
他继而下意识向人们奔去的地方看去。“呀——”“咻——”“呯——”人声,利器相撞声交织在一起,各种颜色的刀剑枪斧仍密雨般向着中央某处射下——鱼在板上,似乎谁也不愿放弃这机会去插上一刀。“……”杨朔云两眼愣直:这么多宝物都指向一个,这哪怕是神仙也得变成肉酱,任他是人言人畏的血指门中人又如何!?
“怎么没动静了?”
不一会儿,那边的人群突然安静下来,宝器也陆陆续续地被收起。方才被各种光色映照得五彩斑斓天空重新归于安静,回裸一片淡蓝底色。“走,我们看看去。”这回初见没阻挡何晏然,三人一块儿向那边走去。
好容易挤进人墙,当杨朔云看到里面情景时,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
只见这众人围起的场中,头、胳膊、腿被抛散异处,肠子从血肉模糊的躯干里流出来,殷红的血液淌满大地……
这根本已经认不出是个人了,倒像是屠宰房案板上的猪肉!
何晏然亦张口瞠目,匪夷所思。初见则只瞥了一眼,便吓得转身不敢再看。
在这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中,寂静伫了良久,直到人群中忽然有人小声道:
“少主人呢?”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一般,不约而同地向身后看去。
可身后哪里还有那一灰一紫两个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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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顶雪,直破穹苍。万万千千年,人世沧桑,面目全非;而于这些山峰而言,仅不过弹指一挥间。千万年前,它们屹立在这一方神土;千万年后,刚韧之姿如昔。红颜惧老,情深畏亡。时间,是为生命之大劫,而只有这些静默少语的外物,身上最不着岁月之痕迹。然与此同时,它们又是时间的最好见证。它们冷观天下之分分合合,合合分分,循环不息。
长寒山脉凛凛矗立于寒河城东。
长寒宫。
清风斋。
黑底金字的牌匾被白练缠绕着,纸花在晨风中微微抖动。
一位面容端正的男子正手提一支笔,不知在纸上写着些什么。他的字清正而不失刚劲,一笔一划力透纸背。案几边还陪侍着两位青年男子,一个替他研墨,另一个却光是站着,双眉紧紧绞在一起。
“我说大师兄,你可真沉得住气啊!”绞着双眉的那个终于忍不住,粗声道,“他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见没反应,又道,“你看看他,自己嘴上倒说得轻巧,‘七日之后开试’,说完呢?把事情一扔给你,自己就走了——现在人都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执笔男子的越听眉越皱得紧。笔下下意识地游出一划,他颇有些躁恼地直起身来,终于说道:“宫主与夫人既指派我做分管训教的副堂主,此次长寒之试便属我分内之事,替堂主做事,是理所应当的。”又道:“你若实在闲不住,一会儿便跟阿易同去和熙堂,请蔓女姑娘过来议事罢。”
那绞双眉男子的下一句抱怨被生生扼断在喉咙里。“咳!”他大叹一声,一甩袖子便大抬步向门口走出去。
门关上了,房中重归安静。
男子重新提笔,整理了一下刚刚被打断的思绪,接着那游出的一笔继续写下去。
“大师兄,你说……”研墨的那位忽也开了口,略作沉吟道,“少……堂主这次定的初试,对新人来说,会不会难了些?”
执笔男子对这位师弟似乎更亲近放心些,语气也是不一样地耐心:“难是难了些,不过这次参试之人较两年前,毕竟要多上许多。堂主的意思,你也明白,是要尽量选拔出真正身负才略之人,不让投机取巧者浑水摸鱼进宫的。”
“但那百兽林里……”
“唔。确实……”执笔男子静了半响,目光同样颇为复杂,最后无声一叹摇头道,“不过,既然夫人那边也并未提出异议,我们便照着安排就是了。”
“……”
“不知道今年,又会有怎样的人物入宫呢……”
窗口白练随风飘摇。
远处,长寒主峰直通云霄。
长寒殿内。
“哦?是吗?”一双持着茶盏的圆润白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继而又不动声色地将茶盏搁在红色樱桃木制的桌上。桌边,一位身着绣金紫袍的妇人若有所思道:“那女子还与血指门有渊源?”
“不错。”披着血红鸟羽制成的短披肩,底下黑纱外袍中透出内衬的暗红,说话的女子面容姣好,却冷无表情。
“传我之命,请那舞女进宫一趟。”妇人说着,又补上一句,“对外只消说,保护血指门追捕之人即可。”
“是,夫人。”
但这血羽女子并未即刻离去,而是在原地稍稍沉吟了一会儿。
“还有什么消息吗?”
“属下还偶见一女孩儿……”
寒河城。血迹斑斑的街道。
方才长寒宫已来人,将街上那具被大卸八块的尸体清走,然而愈渐发黑的血迹却依然曝光在这朗朗乾坤中,同样未散的还有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因而即便离事发已过了一个时辰,这条街上仍鲜有人走过。普通百姓均绕着道儿走,生怕沾了晦气似的。
此时的杨朔云一行人正在距此一里之外的桂花酒庄小憩。意料之中无一例外地,酒庄里的来客仍在回味那场一个时辰前的残酷血杀。
刚刚又听了一遍绘声绘色的描述,初见禁不住再次吐了。这会儿回来,她的脸色又苍白了一层。
“你没事吧?”何晏然问道。
她摇摇头未说话。
看她这弱不禁风的模样,何晏然心头不禁再一次涌上相同的疑惑:如此娇弱的十岁小女孩儿,竟如何得知这天下许多奇异人事?然而他知道问了也没用。因为三个月之前的记忆,对初见来说,除了这些偶尔蹦出的词句,几乎是一片空白。
“我还是不明白,当时为什么这么多人一下子全冲了上去。”杨朔云听着隔壁那桌大谈了半个多时辰,脸上依旧有清晰的困惑。
“他是血指门的人,是一般正道中人眼里的大敌。更何况,”何晏然顿了一顿,声音突然放低,“当时长寒宫少主也在场。”
前半句杨朔云明白,可这后一句就不懂了。“长寒宫少主——对啊,既然他在场,不是正应该由他来负责清理那血指门贼人吗!?”
“哎,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他可是继任半个月前突然病逝的曾敬之长老,全权负责这次长寒试的人物……”
“就是他!?”
几道目光瞥过来。杨朔云意识到自己太过大声,赶紧捂了嘴巴,继续待何晏然说下去。
“……没错,就是他。所以你想,有谁愿放过这个机会,不好好在他的面前先展现一把自己的功夫呢?”
“哦……原来如此。”杨朔云恍然大悟,“早知道我也……”话说半句却又突然打住,引来何晏然一阵低笑。
“你笑什么?”
“早知道你也冲上去了么?”何晏然笑道,“刀剑无眼,你若进去,保不齐也像那血指门贼人一般,被五马分尸了。”
“嘶……”杨朔云一想也是。脑海里顿时又浮现出当时的画面来:各种五光十色的利器,呯呯作响的交锋之声,还有骨肉被劈裂的声音……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这说讲着,他忽觉周遭一静,抬头只见酒庄里众人都望向了自己身后的某个地方。
这又是怎么了?
他也扭头看去,只见那酒庄门栏之前,不知何时已立了一位身材高挑的红衣女子。她正眯着眼睛,以一种锐利的目光扫视着酒庄内座,似乎是在找什么人。当望向杨朔云等这一边时,她的目光显而易见地顿了一顿。“这位客官……”她并不理会店小二的招呼,抬步径直向里面走来。
杨朔云等俱是吃了一惊,却又不敢轻举妄动。那女子看上去并不是位好惹的主儿,这从她冷艳神情中可见一斑。她朝这边走近了一些。这回已毫无疑义了,她要找的,就是杨朔云他们一桌。
正当杨朔云等皆神经紧张地将今早的记忆又重温了一遍,却依然并未想出不小心得罪了什么人,或者哪有不对劲之际,那红衣女子已在他们桌前停下了,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
杨朔云这才发现,原来她衣上之红,尽是血红的鸟羽。
何晏然正想问“有何贵干”,那女子已先启朱唇,声音里了无一丝温度:“夫人有令,请这位姑娘速进长寒宫。”
初见浑身一颤。“夫人?……”
夫人?什么夫人?杨朔云心头又起一阵疑惑。
“什么事?”何晏然问道。
那女子冰凉的目光掠过他,却并不理会。她继而看向初见,不容商榷道:“我们走罢。”
长寒主峰。云蒸雾绕。
偌大的长寒殿内。
“失忆?”
“……是。”初见的声音轻且略抖。她的声音散入长寒殿的空气里,衬得这座空旷的大殿更显寂寥。
脚步声。
忽然有脚步声从后面门口处传来,愈来愈近。初见稍稍抬眸,只见座上那妇人的视线越过了她,注意力亦转到了后方来人身上。
来人嘴唇紧抿,目光发冷。一柄长剑手提在侧,即便未出鞘,亦散发出清晰可感的丝丝寒气来。
熟悉的气息……是他。
初见不由打了一个冷战,感到这位不速之客在自己身旁不远处停落了脚步。
“你怎么来了?”座上那妇人微微眯了眯眼睛,冷漠依旧,然此时的神色中却似乎有了些微妙的不同。
“……”一片空旷的寂静里,初见分明听见有股清晰的盛怒在身旁来人的胸膛里翻滚。
“你现在不是应该在清风堂里,主掌七日之后的长寒试吗?”
“你召她进来干什么?”声音冷冷地。
她——?初见的眼珠微微一转。
上面顿了半响。“你比我清楚。”
“我不清楚。”
“她是血指门追捕的人,自然跟血指门脱不了干系。”妇人此时的语气虽仍刚硬,但已隐隐有些妥协的意味,“我之所以留下她,不过是想借此用计,引诱血指门的人现身而已。”又道:“我听说是你,今早从那血指门贼人手里救下了她,怎么,你可知道些她的来历?”
“……她不过是一名寻常舞女。”
“舞女?”妇人勃然大怒,“你竟去那种地方!”
“……”初见只感身旁寒气愈盛。
“……你好自为之罢!”她喝了一口茶水,似乎意识到了另有一个陌生的存在,于是竭力将更多的愤怒压回喉中。“啪”一声,茶盏重重落在座边案几上,教整个殿内的空气均一震。
“……”
初见感到身旁那男子从胸中闷出一口带怒的粗气,继而猛一转身,大步流星向外走去。
她耳送着他的脚步声远离自己的听觉,直至彻底消失。
那妇人又深呼吸了数次,方才平静下来。
“朱雀。”
她的声音尚有一丝残余的恼意,唤出一个名字。耳畔一阵凉风刮过,初见下意识微微一转头,只见方才带着自己入宫的那位身披血羽的女子已然在侧。
“夫人。”
“将她带下去罢。”
“是。”那名唤朱雀的女子继而转身,对初见以似乎是惯常的冷淡声音道,“跟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