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你的父亲保证过,”他用力捏住少女的手,将其从胳膊上缓缓取下:“你会没事……”他绷着脸,本应是坦然而标记性的微笑,此刻却怎么也装不出来:“现在,我再向你保证一遍,孩子,我会带你回家——而且很快。”
前途未卜,但林飞羽已经横下了一条心,此时此刻,即便是再可怕的妖魔鬼怪,也无法让他动摇分毫。
“我……我只是……有点心烦,”女孩的情绪稍微稳定了一些:“它……它一直在耳边……嘀嘀咕咕……”
四周的风景,渐渐被深邃的黯红色所笼罩。一条仿佛是通往地狱的不归之路,蜿蜒前行,将孤零零的消防车引向越来越不祥的命运。
“我也讨厌别人对我唠里唠叨,”林飞羽点点头:“它还在嘀咕些什么?说来听听?”
女孩欲言又止,露出相当为难的神色:“……‘自由’……它说。”
“自由?”林飞羽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由……自由?‘自由’是个什么意思?难道——”
突然,像是领悟了过来似的,林飞羽惊得打了个寒颤——比起“那是什么意思”这个仁者见仁的问题,“是谁在问”的答案可能会更加惊心动魄。
自由——此时此刻,只有一样东西会向王清仪索要“自由”,它被束缚在少女体内,挣扎着,颤抖着,就像是即将破茧而出的蝴蝶,发出无声的呐喊——那是只能被一个人听见的啸叫,在意识深处振聋发聩。
是水晶——正在对女孩说话的那个“它”,就是水晶。
“你还不明白吗?这水晶是活的……它是活的啊!”——几个钟头前,冷冰面对红色陨石时那兴奋的神情又一次在林飞羽脑海中浮现,多年在特勤七处工作的经验,让他的这个“师傅”变得异常敏锐,早早就发觉了问题的本质。
没错,水晶是“活”的——正如冷冰所言,它不是某种“地外矿石”,不是没有生命的无机体,它不仅拥有食肉动物般的习性和本能,更可能具备一定的智慧——甚至是相当水准的高度智慧。
一次外星人入侵——虽说有点夸张,但现在的局面确实让林飞羽想到了这种可能性,红色水晶来自遥远的太空深处,成分与性质完全未知,它或许是外星人使用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用来完全肃清地球上的一切有机物,也或许其本身就是某种“外星人”,以自己为载体对地球进行“殖民”。无论是以上的哪种猜测,这次的裴吉特岛事件都远远超过了“灾难”的概念,是一次不折不扣的“末日”。
不知不觉,冷汗爬上了眉梢,林飞羽神色凝重,目光略有些呆滞地望向前方。他在思考——就像冷冰所教的那样,越是在四面楚歌的绝境里,就越是需要静若悟禅般的思考。该做什么?怎么做?有没有完全之策?但是只有问题,没有答案,现在的林飞羽,根本就想不出什么办法,别说是海军陆战队员和游客,他甚至对咫尺之遥的王清仪都无能为力。
“没事的……”林飞羽腾出手抹了抹额头的汗:“别听它胡说八道,你只要待在我身边……待在我身边,就是安全的。”
“非得走这条路不可么?”女孩拉住林飞羽的胳膊:“……我有点怕……真的好怕……”
“还有好多同胞在前面等待着援救,”林飞羽轻轻拿开她的小手,无力地微微笑道:“我不能太自私,只救你一个,对不对?”
“这样说……也对……”女孩盯着林飞羽看了几秒:“另外,大叔……”
“嗯?”
“没人跟你说过吗?”苍白却不造作,王清仪挤出一弯浅浅的酒窝:“你笑起来的样子……非常帅……”
看到她坚强的模样,林飞羽稍稍有些吃惊——他不是没有年轻过,在他的记忆里,王清仪这个年纪的女生总是多愁善感,一点点委屈便能又急又恼地掉下泪来。
“所以……不要再愁眉苦脸了,大叔……”而现在,反倒是她在安慰自己:“没什么好担心的,我们不都还……还活着吗……”
是啊,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林飞羽想通了什么似的,会心地坦然一笑——最糟糕的情况,也不过就是自己变成怪兽,然后整个裴吉特岛上的生灵无一幸免。就算红色水晶再犀利,也只能困在茫茫大海中的一个孤岛上,一场洪水或者暴风雨就可以将它们悉数打进虚无。
“啊……仔细一看……”女孩故意用赞赏的语调叹道:“你真是个很漂亮的人呢……”
“漂亮?”林飞羽“嗯”了一声:“你是不是想说‘我很帅’?”
“不,就是漂亮……像女孩子……”
“唔,那没办法了,都怪我父母不好,”林飞羽耸了耸肩:“他们一心想要个丫头,害我小时候一直被当做女孩子来养,我扎过小辫儿,穿过连衣裙——哦,那可是很贵很贵的裙子,我记得牌子是叫……什么来着,”他顿了顿,露出有些复杂的表情:“嗯,错不了,是叫‘宝娜’,意大利货。”
女孩捂住嘴巴,“咯咯”地轻笑了两声,一脸“我不相信”的样子。
“不要质疑我的品位,”林飞羽扬起眉头:“我穿Nike的时候你还没有出生呢。”
这倒真是实话,因此他说得底气十足。
“那么后来呢……你什么时候又变回了男孩子?谈恋爱的时候?”
林飞羽张开嘴巴,好像是要说些什么,到最后却只叹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唉”字来——这的确是个有那么点纠结的问题,而且还涉及了个人隐私以及些许不甚愉快的儿时回忆。
“哟……”女孩笑道:“看来是……说到你的……伤心处了啊……”
“嘿!小姑娘,我敢打赌,我收到情书的年纪比你要早。”
女孩微微一笑,用鼻腔发出一声略带不屑的“哼嗯”:“你别太自信了哟……”她昂起头,靠在座位上,轻轻地喘了两口气,“我……我可是有青梅竹马的呢……”
话音未落,车体就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似的,突然发出一阵猛颤,林飞羽连忙踩下刹车,一个打着旋儿的红色物体从他眼前飞跃而过,重重摔倒在距离车头大约四五米的路面上。
在看到实物之前,林飞羽就知道自己撞上了什么——那怪物个头不大,体态修长,一边抖落着身上破碎的“零件”,一边从地上慢悠悠地爬起,像只猎豹似的叉开四腿站定,用说不出是什么形状的脑袋朝这边凝望。
阿斯朗毫不迟疑地抱着水枪跳下了车,对准怪物的正面射出一道高压水柱,这几乎立即就将它打回了原形,变成瘫软在地上的一团黑灰。
不知为什么,王清仪握着门把儿的右手不住颤抖起来,还发出越来越大的声响,终于引起了林飞羽的注意:
“你怎么了?”
她脸色煞白,表情僵硬,额上满是豆大的汗珠,看上去就像是难产般痛苦艰辛。
“它……”
“谁?”
“它……”女孩咬紧牙关,右臂的震颤似乎更加剧烈了:“它……它叫我……叫我出去……”
林飞羽一把夺过王清仪的手腕,拉到自己面前,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目光盯着女孩的脸:“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受,很想放弃……但如果现在出去,一切就都结束了。”他摇摇头,“你才20岁都不到,将来的路还有很长,你还没有为人妻,你还没有为人母,你还没来得及体验人生太多太多的美好,你的故事还不能结束……退一万步说,就算是要结束,也不应该是在这个鬼地方。”
王清仪眼神迷离,呆呆地目视前方,干喘着,不言不语。
林飞羽摸了摸她的后脑勺,而后又像是不满足似的探过身子,用脑门轻轻磕了一下女孩的额头。
“听我的,待在这里,好吗?无论‘它’说什么,待在这里……答应我。”
终于,像是鼓足了勇气似的,女孩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林飞羽这才放心地推开车门,跳出驾驶室,一个箭步走到阿斯朗身旁。他扫了一眼周遭的树丛,心头的希望之火也随着愈发黯淡的光明渐渐消散,变得越来越微渺。四下的黑暗深邃如海,只有星星点点让人毛骨悚然的红光在林间闪闪烁烁,仿佛萤火虫般时隐时现。
“那东西是个女人,”阿斯朗指着前方躺在路面中央的黑色肉块:“身上好像还带着个旅行包。”
一个女人……难以形容的厌恶感从心底油然而生,林飞羽实在不愿意把眼前的灰烬和“女人”联系在一起。而伴随于此的,是一种更加不祥的预感,这种预感驱使着他走上前去,在阿斯朗、王清仪和周遭无数邪魔的注视下,走到“女人”的残骸身边,半跪在地。
他注意到了那个“包”,就埋在黑色的渣尘中间,仿佛还被紧紧地抱在怀里似的,怎么也拔不出来。
林飞羽拉开包的开口,一叠证件票据之类的东西滑落出来,这里面正有他最不想看到的东西——一本用中文写着“护照”字样的小册子。他伸出手,但又马上缩了回来,还需要再确认什么呢?她是不是中国游客?是不是自己的同胞?是不是应该去救却没能救下来的其中一人?
林飞羽浑身战栗着,把牙齿咬得“咯噔”作响,半是自责,半是愤懑。在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之后,他失望地仰起头来,发现周围的树林突然有了一点变化——
环绕在消防车周遭的昏暗在同一时刻簌然褪去,四面八方都亮起了耀眼夺目的红色光晕,艳丽得令人错愕莫名,仿佛是突然身陷大都会里霓虹灯街区的乡巴佬。
他们中了圈套,至少是无意中踩进了一个包围圈——林飞羽阴下脸,不仅是为自己的大意而感到懊恼,更是惊讶于对手的智慧。显然,这些看上去只不过是“移动水晶块”的东西深谙狩猎之道,甚至还懂那么一点团队协作,现在的它们不仅仅是怪物,而是真正意义上的“恶魔”。
红彤彤的世界在眼前摇曳着,发出诡异而令人厌恶的摩挲声。隐约中,他看到密林的缝隙里潜伏着什么东西——不是一两头,不是三五只,而是或大或小,无以计数,它们蹲着趴着,自以为对方看不见似的躲着藏着,等待着猎物靠近,近到足以一击致命时再一拥而上。
继续前进,无异于是羊入虎口,正中下怀。
虽然心里不愿意承认,但林飞羽心里明白,这些怪物,便是那二十七名游客的最终归宿。
一连失败了,无论过程是多么的惨烈壮绝,但眼前的景象说明了一切——他们失败了。这并不可耻,至少林飞羽觉得,这一点也不可耻,相反,非常值得尊敬,能够用“全军覆没”来实践许下的诺言,用“慷慨赴义”来回应使命的召唤——对平凡的士兵来说,还能再多强求些什么呢?
陈扬、成建新,还有整个一连,这些小伙子们,这些铁血男儿们,无愧于海军陆战队的称号,无愧于中国军人的称号。他们在恶劣的天气下艰苦奋战,在凶残的敌人面前不屈不挠,在孤立无援的绝境中誓同生死,智慧、信仰、荣誉与坚毅——这些用来形容军人的、无比可贵的字眼,用来描述他们今天的表现,无可非议。
但是现在,除了林飞羽,没有人会记得他们的故事,这些战斗到最后一刻也没有退缩的勇士,连同需要他们营救与保护的游客们一起,消失在了裴吉特岛的丛林深处,变成了红色地狱中的一颗颗小石子。
“需要再往里面找找吗?”抱着消防水管的阿斯朗走到他身边:“我可以开出一条路来。”
此时此刻,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林飞羽苦笑道:“算了,这一车水是我们通向‘生’的门票,省着点用吧。而且这里……这里已经……”
“已经怎么?”
他摇摇头,一时语塞。
万一还有一个幸存者呢?万一还有一个躲在角落里,惊恐着、颤抖着等待救援的同胞呢?万一还有一个值得并且可以被拯救下来的生命呢?
林飞羽转过身,用有些阴沉的声音吟道:“走吧,阿斯朗……”他也没有再多说一句话,自心而生的厌恶感让他只想着赶紧上车,离开这个妖魔的巢穴,然后忘记这里所发生的一切。
他知道现在还不是多愁善感的时候,发生在同胞们身上的悲剧,随时都有可能在自己身上重演——就目前的境地来看,这可能性还不小。只有那些坐在电视机前看新闻的人,那些在茶余饭后散步闲聊的人,才有资格和时间去为别人所经历的苦难感慨神伤,而现在的林飞羽,没有。
他发动消防车,退回刚刚经过的十字路口,调转车头,朝南方前进。借着最后一点阴暗的自然光,他看见路标上一条简短的英文:
“前方港口,两公里”。
在视线倾斜的刹那,林飞羽与王清仪的目光交投,不知为什么,他仿佛心中有了愧疚似的,赶忙别过头,平视前方,做出一副在认真开车的样子。
“我们……这是……要回去了?”女孩细声慢语地问道。
“对,”林飞羽颇勉强地微微一笑:“我们回家去了。”
“那……那些同胞怎么办?你不是要……救他们吗?”
“他们没事……”林飞羽连忙岔开话题:“你呢?现在感觉怎么样?好点了吗?”
“好些了,”女孩艰难地深吸了一口气:“……起码‘它’再没说话了。”
“一定是你的勇气吓跑了它,”听到女孩的话,林飞羽稍稍轻松了一些:“要知道,比起人怕妖,妖怪可更怕人。”
“大叔……”
“嗯?”
“刚才你离开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不行了呢……”
“别说傻话,清仪,”林飞羽一本正经地道:“我要是造物主,可不舍得就这么毁了自己的艺术品。”
“哼哼……”女孩抿嘴一笑。
“看,多美的笑容,”挑逗似的,林飞羽故意放缓了语速:“只有一个幸福完美的人生才配得上它。”
“别捉弄我了……”王清仪的笑里带着一丝苦涩:“现在最大的幸福……就是能和爸爸一起……一起回家……吃上一顿肯德基……然后上上网……聊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