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林飞羽话锋一转:“你才需要活下去,清仪,只有活下去,只有活着回到家里,你所想的,所希望的一切才能变成现实。作为他将来的妻子,作为要与他厮守一生的伴侣,你怎么能允许自己在这里倒下?你怎么能忍心让他孤苦伶仃?”
林飞羽掷地有声的发问,将少女心底最后的一丝勇气点燃了——希望中的幸福,“非我不可”的真爱,这些一股脑涌上来的情感驱散了身体的痛苦与疲惫,让王清仪仿佛打了兴奋剂般突然激动了起来。
“那是……”
弥留之间,陈扬似乎看到了有什么东西在朝这边移动:
“……谁?”
战士的本能让他探出手,在地上轻轻缓缓地拍着,想要摸到自己的步枪。
一个男人——正在靠近的,是一个男人,他穿着雇佣兵的黑色制服,身形修长,体态匀称,起先只是慢慢地挪着步子,在发觉陈扬还能活动之后立马就加快了脚步,三两下便冲到了跟前。
“连长!”林飞羽放下手中的AN94,单膝跪地,“你!”他举起的手又无奈地放下,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你受伤了……”
子弹穿过了肾脏,在腰上打出了一个茶杯大小的血窟窿——林飞羽一看就明白,这是无可救治的致命伤,现在无论再做什么,也已经无法挽回陈扬的性命。
“林……林参……”陈扬嘴角噙着血,艰难地抬了抬胳膊:“你怎么……在这儿……”
与之前杨浩提出的问题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原先的回答者变成了这次的发问者。
“我来接你们走……”林飞羽决定撒一个能让对方安心的谎:“所有人。”
“游客!”陈扬挣扎了一下,似乎是想要坐起来:“游客向西边转移了……他们应该已经……已经安全了……吧?”
“我……”林飞羽握住陈扬乱晃的左手:“嗯,是的。”
虽说是经过训练,但林飞羽在情绪波动时说谎依然会露出破绽,只不过以现在陈扬的精神和思维状态,根本就注意不到对方神情上的细微变化:
“求你……保护好他们……”陈扬的气息愈发微弱,却仍然挣扎着想要把嗓音提高:“哪怕一个也好……带他们回家……”
林飞羽的喉头微动,他最终还是没有作声,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我……我多半是你见过……最……最没用的军人了……”陈扬颤抖的语句中,似乎浸透着深深的遗恨与自责:“但是……林参……我真的……真的……已经……尽力了……”
林飞羽并不是军人,也认为自己没有资格对军人评头论足,但是这一次,他觉得应该说些什么。
“……对了!林参!”陈扬的身体突然痉挛了一下,似乎猛地想起了什么,连语速都加快了许多:“我的口袋!左边的口袋!快!”
虽然有些语无伦次,但林飞羽一下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连忙伸手去摸陈扬军装上的口袋——从上到下,挨个摸了个遍。
不知为何,在接触到那个八角形金属物体的瞬间,林飞羽心头“扑通扑通”连跳了好几下。他小心翼翼地将其取出,平摊在掌心,前后左右地翻看了一阵,实在搞不清楚这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至少可以肯定,它不是林飞羽之前所见过的任何东西。
“这个是——”他低头望了一眼陈扬:“是?”
身下的海军陆战队员眼睑微合,唇角紧闭,像木偶般保持着刚才的表情,一动不动。
他死了——没有激昂的豪情壮语,没有英勇的临终搏杀,也没有撼人的生离死别,他静静地离开了尘世,把自己的躯壳,留在了这个正渐渐堕化成地狱的异乡之上。
林飞羽慢慢松开陈扬紧握着的左手,平放在这位烈士的胸前,轻轻拍了两下。总觉得应该说点什么,却又觉得现在说什么都已经失去了意义,于是林飞羽把翻腾的思绪融汇在了指尖,融汇在了一个不甚标准的军礼上,之后,他捡起遗落在地的95式突击步枪,取走陈扬身上的最后一个弹夹和手榴弹,收起那枚八角形的金属物体,决绝地转身离开。
他仍然不知道那块铁疙瘩究竟是什么——军事机密?定情信物?还是缴获的战利品?也许回国之后,会有专家来帮他找到答案,也许这个答案已经随着英雄的逝去而永远成谜,但林飞羽坚信,这个陈扬在生命最后时刻亲手托付的东西,一定有它特别的含义。
水管破裂让路面变得湿滑,却也有效地阻止了怪物的靠近,这些红色水晶兽似乎比想象中还要畏惧水源,淋浴规模的出水量都可以让它们望而却步,只敢待在五米开外来回晃荡。
他扫了眼消防车里半倚半坐的王清仪,不禁想起了陈扬最后的话:
“哪怕一个也好,带他们回家。”
这虽然不能算是什么正式的遗言,却也是陈扬在弥留之际的嘱托,现在看来,即便是这个小小要求,也是如此难以办到。
阿斯朗拔开消防栓上的水管,朝林飞羽打了个响指:
“这边好了,赶紧上车吧。”
“你……”林飞羽斜了她一眼:“你不会是当真把水箱给注满了吧?”
“还顺带接好了车上的消防水管……”阿斯朗耸耸肩:“你这是在质疑一个消防中队队长的女儿吗?”
“这你可不能怪我,”林飞羽拉开驾驶室的侧门:“我又不知道你爸是消防员。”
“不,”阿斯朗歪了歪头:“我妈才是。”
“抱歉,当我没说……”林飞羽朝车门里面比了比:“赶快进来,咱们时间紧迫。”
阿斯朗不仅没有钻进驾驶室,反而像只小猫似的三两步跳上了车顶,将消防水管半缠在腰上,摆出一副慷慨就义似的滑稽模样。
“喂!”虽然大概能猜出对方想做什么,林飞羽还是禁不住开口发问:“你这是要干嘛啊?”
阿斯朗拍了拍手里的喷嘴:“火力支援。”
“出于绅士风度,我必须提醒你,好姑娘,那上面可没有座位,而且风很大。”
“开好你的车,”阿斯朗压低身子,保持住一个半跪的姿势:“其他问题由我来解决。”
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在镇中稍作停歇的消防车再次踏上了逃亡之路。
对林飞羽来说,这短短的逗留多少是有些失望——他猜到了一个尸横遍野的开头,却没有料到一个全军覆没的结尾。
裴吉特镇已经面目全非,艳丽的红光飘满了整个天空,大街小巷,甚至每一间房屋上都爬满了水晶簇——会动的,不会动的,把原本颇具风韵的小镇破坏殆尽,变成完全是外星世界般的诡异光景。
没有士兵,没有游客,没有百姓,没有任何可以被称之为“人”的痕迹。风声与怪嚎在耳畔呼啸,诡异的寂静却挟持了林飞羽的思绪——他多想此时能有个什么人在身旁唠叨几句,即便不是有意义的话语,只要是人声便也已足够。
“清仪,你睡着了?”他的目光扫见了副驾驶座上的女孩儿:“为什么解下安全带?”
少女睁开眼睛,微微挺了一下胸,脸色显得十分憔悴:“因为……勒得不太舒服。”
看着王清仪气若游丝的可怜模样,林飞羽实在不忍心说出责怪的话:
“你很困吗?”
“我……”女孩答非所问:“我刚……做了个梦……”
“梦?”林飞羽饶有兴趣地笑道:“在这种状况下还能做梦,你挺淡定嘛——”
在目光回正的同时,林飞羽突然踩下刹车,两人同时向前一冲,女孩“哎呀”一声,本能地向前伸出双手,扑在仪表盘上。她刚有些恼怒地抬起头来,准备质问,话还没到嘴边就被眼前的景象给堵了回去——
前方的道路上,拥塞着一大片红色的水晶丛林,从墙壁到地面,以各种扭曲的姿势互相簇拥在一起,连接的部分还在以某种独特的频率微微抽动,就像是一群跳集体舞的小学生。
阿斯朗很自觉地跳下车顶,一手捧起消防水管,一手拉下车体上的水阀总开关,一束力道强劲的高压水线从枪口中喷涌而出——坦率地说,阿斯朗还从没有使过劲头儿这么猛的消防水枪,与手里的这支大家伙儿相比,小时候母亲“展示”给自己的那些简直就是玩具。
水柱接触到怪物的一瞬间,地面忽的腾起一股冲天红焰,那感觉就像是迎头朝熊熊燃烧的大火里浇上了一桶汽油,从中央到外围,整个水晶丛林都爆裂了开来,在消防车前卷起一阵混杂着血肉和碎渣的风暴。
只是几秒钟的扫射,堵在街道中央的路障便化为乌有,变成一摊烂泥状的黑色污垢,有几只正要逃跑的怪物也被阿斯朗毫不留情地补中,眨眼间就烟消云散,形同摧枯拉朽。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阿斯朗觉得四周的红焰突然都萎了下去——是的,它们怕了,这些半小时前还挥之不去、追着自己到处乱跑的丑八怪,终于是怕了。
看来死穴已经被找到,不光是阿斯朗,就连坐在驾驶室里观战的林飞羽也都长出了一口气,这被称为是“生命之源”的平凡液体,此刻却用了一种独特而令人胆寒的方式保护了他们——至少在这辆消防车里,在水箱还没有放空的这段时间里,再多的怪物也无法对他们构成威胁了。
“喂!”关上阀门后,阿斯朗又走回到车门边,反手叩了叩侧窗:“港口不是在岛的南边吗?你走错方向了吧?”
林飞羽摇下车窗玻璃:“你说什么?”
“我说你走错路了!”
稍微迟疑了两秒,林飞羽还是决定说实话:
“我必须找到那些游客,他们现在很危险。”
“拜托!你找到他们又能怎么样?”阿斯朗双手一摊,一脸出离惊诧的模样:“你现在甚至连自己都救不了!”
“但他们是我的同胞,”林飞羽冷冷地回道:“设想一下,如果是二十七个美国人困在岛上,你会丢下他们见死不救吗?”
“我……”阿斯朗一时语塞,继而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会的,因为我有我自己的使命,完成它才是第一要务。”
“我有我自己的使命”——听到这句话,林飞羽发自心底的一声苦笑,类似的对白,对他来说并不陌生,只是那个过去经常这样训斥自己的人现在已经不知所踪——幸亏不知所踪。
“这便是你我之间的不同了。”林飞羽耸耸肩,踩下离合器:“上车,或者你可以选择自己步行去码头。”
不知为何,他的心头竟然浮上了一股子莫名其妙的成就感——冷冰从不喜欢别人提出异议,他认为“对”的事情,就必须按照他的方式方法去执行,林飞羽也好,其他特工也好,都不敢当着冷冰的面顶嘴。但至少今天,在阿斯朗面前,在这个美国特战队员面前,林飞羽可以自自然然地说出“不”来。
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满,阿斯朗抱起消防水管,跳上了车顶。直到现在林飞羽都无法理解,这野丫头为什么就是不肯好好坐车,非要迎着大风在外面摆造型。
阿斯朗当然有她自己的理由——首先,与生俱来的,她讨厌幽闭的环境,即便只是坐出租车里都会让她感觉压抑;其次,站在车顶意味着拥有三百六十度的视野,可以准确把握危险来临的方向,诚然这也会大大提高被敌方狙击手撂倒的几率——如果这里还有所谓的“敌方狙击手”的话;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两个小时前在丛林中被伏击的经历告诫阿斯朗,一个随时可以跳车逃命的位置才是“安全的位置”。
在穿过了一座几乎贴着水面的木桥之后,消防车终于驶出了裴吉特镇。林飞羽忍不住最后看了一眼后视镜——整座小城笼罩在朦胧缥缈的红雾之下,而在这层薄纱之上,乌云遮蔽了天空,把苍穹里的一切都化作深邃的黑暗,也更加凸显出红色的妖艳。整个大场景如梦似幻,光怪陆离,美得仿佛一千零一夜里的仙境,让人完全不敢相信这只是地球上的一个平凡小镇——
一个空无一人,完全被死寂和妖魔所占据的小镇。
就在林飞羽心生感慨的时候,一直垂着脑袋沉默不语的王清仪突然低吟一声:
“你听见了吗?”
“嗯?”还没完全回过神来的林飞羽被问得一愣:“你在和我说话?”
“我听见有人在说话……”女孩阴着脸,抱紧自己的胳膊:“而且一直在说……”
她视线朝左右两边斜了斜,露出有些不安的苦笑:“我猜这里除了我……就只有你一个人了对吧?”
“你是累了,”林飞羽并没有把这个小小的异状当一回事:“睡一会儿就OK。”
“我现在睡了……恐怕……恐怕就……醒不过来了呢。”
听到这句话,林飞羽别过头来,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了女孩一番——她眼圈发黑,目光涣散,但是表情坚毅,神智清醒,既不像在开玩笑,也不会是在说梦话:
“什么意思?”他咽了咽口水:“你哪里不舒服吗?”
不舒服到以至于觉得自己死期将近?——不,这孩子的问题绝不是出在身体上,这个想法让林飞羽更加不安,他腾出右手,轻抚了一下王清仪的额头:
“没有发烧啊,”林飞羽挤出一丝不太自然的微笑:“怎么说起胡话来了呢?”
女孩突然死死扣住他的右臂,力量大到连林飞羽都有些不敢相信:
“……不要……不要再向前了……”女孩低垂的额头上满是汗珠,好像说出一句完整的话都异常艰辛:“我们……回去……马上……”
“为什么?”多少是受到了一些影响,林飞羽的情绪也跟着有些波动:“你到底是怎么了啊?”
“我……我听到了它在……”王清仪轻喘了几口气:“在……叫我过去……叫我……继续往前走。”
林飞羽松开了油门,倒不光是因为女孩语无伦次的碎碎念,而是前方确实出现了不祥的征兆——那是一整团朦朦胧胧的红烟,就漂浮在远处的丛林边缘,随着回旋的风不断变换着形状,乍一看去,就像是攀附在天空中的一只大章鱼,正对着逐渐靠近的消防车张牙舞爪。
从立在路边的巨幅地图来看,这是从裴吉特镇前往岛西翼的唯一通道,如果陈扬所言不假,那么游客们应该就是顺着脚下的这条柏油马路撤离——很难想象在前方的红色世界里,是什么样的未来在等待着他们。
而这,正是林飞羽现在迫切想要搞清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