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桌人的谈话和神态,都被亦轩一一受尽眼底和心里,他明白该怎么做了。畅饮欢谈后,邻桌的这几个人就各自散去了。亦轩不动声色地跟在三爷身后,三爷提着鸟笼一步三摇往家走。
这三爷是满清之后,为人豪爽又随和,三教九流的朋友都喜欢结交。虽家道中落,但爷的喜好一点没变,每日喜欢闲逛遛鸟聊天,他还有个外号叫“包打听”这小镇上的事,没有他不知一二的。
三爷哼着小曲提着鸟笼走进一条胡同,亦轩也一步不落慢慢跟在身后。看看周围无人,亦轩急歩赶上。
“三爷,请留步!”他在身后唤了一声。
三爷止步回头,发现一个神清气爽英气逼人的年轻人站在身后,他疑惑地打量着亦轩。
“你是?”
亦轩连忙拱手作揖道:“小辈姓夏,久仰三爷的大名,今来拜会,有一事相求。”
三爷微微一笑:“见笑了,不知老朽能帮公子何事?”
“三爷,能否借一步说话?”
三爷捋捋他那小撮山羊胡,沉吟片刻点头答应了,他把亦轩请进了屋里。两人落座后,亦轩开门见山说明来意。
三爷回答:“哦!原来秦家的那房远亲就是你们?听说过,是从北平来的吧?”
“正是!”
“嗯!不远千里而至,看来很有诚意。那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吧!”三爷不愧是个爽快之人,他清清嗓子眼,慢条斯理像说书一样慢慢道来。
“你知道,我这人不才,就好交天下的朋友。前些日子一位朋友刚从北平回江南约我喝酒,他这人是做偏财生意的。但盗亦有道,他的眼睛是专门盯着有钱人的裤兜的。酒足饭饱,他有些微醉了,无意间透露了是谁拐走了秦太夫的千金。”
三爷稍作停顿,亦轩神情专注地认真聆听。
“他说过邻村的歪三和瘪四曾找过他做一宗买卖,但他拒绝了。”
“什么生意?”亦轩问。
“贩人。”三爷下意识地压低声音。
亦轩点点头:“那么,能确定是他两干的吗?”
“他说歪三和瘪四亲口对他说的。”三爷肯定回答:“打算把这事告知秦太夫的,可惜他已经背井离乡了。”
“卖到哪了?”亦轩怒火沸腾,但他隐忍住了。
“据说是被卖到北方了,但具体就不太清楚。哎!只可惜了那么好的一个孩子了。”三爷不由一声叹息。
亦轩第一次从别人的嘴里听到有关千月的事,他好奇也很激动。
“她是怎样的一个孩子?”
“相当的聪明,小小年纪对药理的领悟实在是惊人……”三爷娓娓道来。
亦轩恨不得把三爷的每一句都记在心里,也希望能从他嘴里听到有关秦家和千月的事。但天色不早,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于是就此告辞了。
行走江湖就要懂得江湖规矩。临走前,他把几块大洋放在三爷面前。三爷没有推辞,一一笑纳。
亦轩又马不停蹄来到邻村,他先找了一家客栈住下。通过店小二,打听到了歪三和瘪四的驻地,他一一寻来。但令他大失所望,连续几天的观察发现这两人的家门都是紧锁,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店小二告诉他,歪三和瘪四都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汉,平日里就喜欢偷鸡摸狗。有一段时间没有看到他两晃荡的身影,也不知道上哪去了。
找不到他们。就不可能知道千月的下落。亦轩心如刀割,这么小的她会遇到怎样的遭遇?还好吗?没有亲人陪伴在身边,会不会很怕呢?每天脑海里这样的问题在不断折磨他,压抑得透不过气。
找不到他两,等待下去不是办法。亦轩决定既然是被卖到北方,那就一路向北寻去吧!但愿能有奇迹出现。这么想来,他立即出发了。
这些日子,芷嫣的身体虽然还虚弱,但精神已经恢复。
病后的她,仍需细心调理。千月用豆蔻煎熬成的熟水,再放上姜、盐一齐煮成的茶。用熟水煎豆蔻,是煎药的一种方法。把清香的果实投入滚水之中。然后密封煎之,煎好后,香气会大增。
这味药茶叫“莫分茶”对身体虚弱,虽能“起”但尚未痊愈,仍需将养的病人疗效很好。父亲在家经常给母亲煎这味药,她记忆犹新。
芷嫣和千月的关系越来越融洽,两个成长经历不同,但心境相同的两个女孩,终于学会惺惺相惜。
陈老太向来是个说一不二的精明强悍的老人,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
这天,她要老全把所有的下人都召集到大堂。大大小小十几个家仆,诚惶诚恐地分成两排立在大厅中央。一根大而粗的皮鞭被老全拿在手里点亮来掂量来掂量去,还不时挥着鞭子“叭叭”作响。
陈老太虽然虽瘦小精骨,但气势相当的大,神态威严地端坐在太师椅上。这架势,任谁看了心里都会发毛。千月和胖嫂也在其中,她们站在后排最不显眼的位置。
千月尽量躲在胖嫂的身后,她知道,今天自己也许躲不过这一劫的。
陈老太对老全使了个眼色,老全会意。他小眼把所有下人逡巡了一遍。然后又绕着他们走了一圈。这才扯起嗓门大声呵斥起来。
“国有国规,家有家法,没有规矩成不了方圆。今天,教大家温习温习我们府里的家法。”老全的破锣嗓子几乎能把人的耳膜震破了。
“前些日子,因你们照顾不周,害大小姐大病一场,虽然现在大小姐已经慢慢好起来了,但这事不轻松就过了,为了给你们长点记性,是要动动家法的。”
有几个胆小的丫头一听这话,吓得双腿打颤。千月本能地紧紧抓住胖嫂的衣襟。胖嫂轻轻拍拍她的肩给她安慰。
“从第一排的第一位开始,每人都要受五大皮鞭。”话音刚落,老全把排在第一位的家厨老丁一脚踹出来,老丁没提防踉跄地倒在地上,老全立即挥起皮鞭往老丁身上猛力地抽。老丁躲闪不及,几个皮鞭下来,满身伤痕,他呻吟地呆坐地上起不来。
“下一个——“老全拉长声音。
下一个是管理花草的大可叔,他和老丁都是陈府多年的家仆,为人忠厚老实,做事踏实谨慎。无论谁都没想会飞来这样的横祸,尽管委屈和不甘,那又能如何?端人饭碗就得低人一等!
他的表情欲哭无泪,忐忑不安不愿意迈出半步。千月刚才见老丁的惨状,又看到大可叔即将也落得这样的下场。她感觉恐惧的同时,也深深感觉歉疚。是的,如果那一天能把芷嫣小姐及时劝阻,不让她受寒,事情也许就不会发生了。她很自责,她不愿意看到那么多人因她的失职而受牵连。父亲常教导说,一人做事一人当,她不能这样心安理得地看着大家一起陪她受罪。
她来陈府虽然才几个月,也无法和他们语言交流,但不难看出他们对她的关照。特别是大可叔,平时在园子里遇到的时候,都会偷偷帮她捉一些小虫子给她玩。她罐子里养的蝈蝈就是大可叔给她弄到的。
就在第二皮鞭要落下的时候,千月跑上前紧紧拽住老全的手,谁都没有料到这小丫头会有这样的举动。
“不知天高地厚,别急,一会就到你!”老全用力想把手抽出来,但千月拼命拽住不放。老全用脚跩了千月一脚,千月倒在大可叔身边,还没等大伙反应过来,她又迅速爬起来用头狠狠撞向老全,老全摔了个人仰马翻。
“给我把这野丫头拉出去!”陈老太暴跳如雷。在这陈府,有人敢违抗指令,这是第一次,而且是一个小小的哑巴。这让她感觉自己的权威有被轻视的感觉。她是不容忍她的威严受到任何质疑的,至少在这府上。她已经习惯了发号施令,习惯了别人对她的惟命是从,习惯了别人对她的俯首帖耳。
一个壮实的家丁像老鹰捉小鸡一样把千月拎扔到了大门外的雪地上。
“跪着!给我跪着!没有我的许可,不许她起来!”陈老太怒目圆睁。
“老太太,要罚就罚我吧!她还小,大冷的天会冻坏的。”看到千月的举动,胖嫂也不由生出一股勇气。在以前,她是大气都不敢出的。此时,她跪在陈老太面前替千月求情。
“老夫人,我也愿意受罚,小九还小,就饶了他吧!”大可叔也跪下了。
“饶了她吧——”有几个家仆也跪下加入了替千月求情的行列。
“反了你们!”老全对着他们大吼一声。无论是他还是陈老太,都不会想到平时言听计从的他们,竟会有这样大胆的举动。
都说有压迫就有反抗,这些人都被压抑太久,今天亲眼看到一个小女孩毫无畏惧地进行反抗,被禁锢已久的心被震撼了。孩子都不怕的事,那作为成年人还害怕什么呢?难道连一个小孩都不如吗?
“统统都给我加十大皮鞭!”陈老太真是气急败坏到了极点,干瘦的身体气得颤抖。
每人再加十大皮鞭,对个子矮小的老全来说,实在是一件很难完成的任务。他不得不把鞭子交给看家护院的几个大汉轮着鞭打了。一直以来,老全在陈老太面前从来不愿意错过任何一个表现的机会,所以深得陈老太的信任。家中大小里外事物一般都交给老全去处理。
这四个大汉都是老全培养的心腹和眼线,他们就像陈府一把把大铜锁把守着这府中的各个关口,他们负责监视府中下人的一切举动,然后一一向老全回报。所以,哪怕他出去办事,但府内的情况他都能了如指掌。
两个大汉正要继续鞭打老丁和大可。
“别再打了!都停手,快停手!”一个娇嫩又清脆的声音大声呼喊。
大家都回头看,是芷嫣。因为激动,她脸蛋有些绯红。她站在大厅的门外,双眼环视大屋内的所有人。她的双手紧紧握成一团,不住颤抖。她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而且是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活生生发生的。她不能也不敢相信,平日里对她和蔼可亲的祖母,也有那么面目可憎的一面。还有老全,平日里对自己毕恭毕敬的,没想到对下人是如此心狠手辣。还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嫣儿——你,你怎么来了,大冷的天,别冻着了。”陈老太连忙从太师椅上站起来,吩咐下人立即送芷嫣回去。
芷嫣怎么来了?原来自从在雪地里尽情玩过之后,她终于真正领略了在辽阔的天空下自由呼吸,是一件多么快乐和幸福的事。那么多年把自己封闭起来,实在委屈了自己。知道自己的身体不好,祖母不会允许自己乱走动的。因而,只要趁着身边没人的时候,她就会让自己出来走走。今天,雪过天晴,天气虽清冷却是出奇的清新。看看屋里除了自己,看不到其他人。千月呢?胖嫂呢?
窗外仍是一片雪白的世界,想起玩雪人的快乐,她的心又蠢蠢欲动了。找千月去,有她一起玩,会更快乐的。
发觉千月和胖嫂久久不回,院子里也看不到下人们忙碌的身影,觉得好生奇怪。于是就慢慢寻来了,没想到竟然让她看到了这样惨烈的一幕,她被震住了,这样的场景让她不寒而栗。
“祖母,不要,不要再打他们,他们没有做错。只怪嫣儿身体不争气,不要怪罪他们了……”芷嫣带着哭腔呼喊。
“好好,不打了,不打了,统统给我退下去!”陈老太下了命令。儿子儿媳先后离世之后,芷嫣是陈老太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这宝贝疙瘩是她的掌上明珠,所做的种种都是为了她。她不舍得她受半点委屈,当看到芷嫣哭得像个泪人儿,哪里还有心情管其它?
幸得芷嫣来得及时,大家终于躲过了一劫!
小江子和天佑也回到了北平。晚华和夏振宇见小江子带回一个长相特别英武的年轻人。此人健硕高大,目光犀利,凹眼高鼻。看似汉人却又不是汉人,看起来有些异族的血统。他们觉得好生诧异。小江子这结交的是什么人?怎么随随便便就带回府上了呢?又不见亦轩的人影,怎么回事?小江子不敢怠慢,来不及好好喘一口气,就把事情的前后和夏振宇夫妇详细说了一遍。夫妇俩一阵惊喜,盼了那么多年,终于盼来了。可他怎么长成这样?夫妻俩还是半信半疑,心里的疑问未能解开。
天佑恭敬地向夫妇俩行了一个大礼:“老爷,夫人,初次见面,打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