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城内,城高人密。
这里有号称八十万的禁军。虽然禁军大都驻扎在城外,但皇城内每日每夜也足有三五千人驻守。
宫内的教头、斥候、宫女、太监往来如梭。皇城是不夜城,夜里,每一处城区都有人彻夜守卫。执枪握刀的禁军来回走动,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很是森严。
过了景德殿,就是昭阳宫,走过昭阳宫,便是御花园,在御花园的左角,有一处城高池深的水榭,说是水榭又不同于水榭。这水榭中不是一般的园林,而是有那么簇族拥拥的几栋楼建在水上。四面环水,只有两处可通栈桥。栈桥很长,足足有二十米。这栈桥看上去平平的,是大理石栏杆的雕栏,桥板是平平的,但中间却有许多机关暗器。楼窗一年四季也不曾打开过,楼内有明道可以通风,但所有的通风口都只能钻得进去风,连猫狗鸽子也进不去。
这是皇宫的内库:珠宝库。
有人如果来取珠宝,则一定要在东栈桥边呜哨,哨声急而尖厉,声透数里,珠宝楼廊边的禁军听得见哨响,就过去四个人查验。这四个人走过二十米长的栈桥来到岸上,查看那人的公文,验明无误,再看来自皇宫内院的花押,才可以把人带入珠宝楼廊下,让这人等待着。
从珠宝楼中走出一人,这人为太常少卿,属正五品官职,专管这珠宝库出纳。这人是太监,食住皆在这楼内。待来人把取珠宝花押递与少卿查验。少卿验毕,则自去珠宝库中,将所取珠宝一一装好,从楼内携出。如果所取甚多,便由珠宝楼外禁军捧着,走过栈桥,来到岸边,一一交割。
珠宝楼内有七层,分为天、地、日、月、星、辰、水七库,其中天字库中所贮珍宝最为昂贵,常常是一件宝器便价值连城,世人时常是见也未见,闻所未闻。
第七重库“天”字库房,在第七层楼内,外面有六层楼,有六重机关六重锁,等闲也没人可进得去。就是这太常寺少卿,一年也只进得去一两次。因为这库中的珍宝,这在徽宗即位这十几年里,只有改元大观元年这一年,徽宗曾颁与太子桓一块玉山,这山如书箧大小,能知云识雨,一旦风雨欲来,这玉山便雾漫弥满,看不清山形。再就是大观三年徽宗大赦天下,曾经赐与皇后娘娘一套金丝缕足的熏炉,那一套熏炉从大到小一只套一只,足足有十二只,那模式都是一样的,最小的不能盈握,最大的可做桌灯。这一套熏炉是当时的江宁巧匠崔护监制的,其妙无比。“天”字库号,机密无比。
这天黄昏,汴梁城内的谪仙楼前,晃晃荡荡走下来一个醉汉。这人是个矮子,在酒楼上喝了三坛子酒。人已经醉得不能行走了,趔趔趄趄晃到了小手帕巷子里。巷子很深,还有夜作的人家不曾关门,便都指指戳戳:看这个钟矮子又喝醉了,喝糊涂了。人人忙着上门板不迭,怕又被这矮子偎在门边,又吐又闹地赖上一个通宵。好在这矮子虽醉,但头结实,两边一歪一斜,头咣咣直撞门板,也不见出血,晃晃荡荡走过去了。“死矮子!死矮子!”女人就骂。
这矮子终于晃到了家。
他爬上了楼,想往那肮脏的辅上一躺就睡。
钟矮子怔住了,桌子前坐着一个人。
这个人是京都宝华斋的老板刘丛。
钟矮子没了酒意,过去坐在刘丛对面。
“你来做什么?”刘丛不讲话,只是看着他。
“你来干什么?”他又问。
刘丛的声音冰冰冷:“你得先醒酒。”
刘丛放桌上三块玉。
相传这是周幽王时的三块玉。这三块玉很小,一块放在舌尖下正好,另两块可以贴在人的太阳穴边,人便可以饮酒千觥而不醉。当年的周幽王便是杯不离手的,好在有这么三块玉,总也喝不醉,喝醉的人口中噙着、太阳穴贴着这两块玉,也能马上醒酒。
钟矮子看着这三块玉:“刘老板,这可是你的至宝……”
刘丛喝道:“别胡扯!快!”钟矮子把一块玉噙在舌头下,两块玉贴在太阳穴边。
钟矮子又双目精光,精神头很足。
他把三块玉给了刘丛。
“什么事?”
刘丛递给他一个小小的锡箔包儿。这和寸丁儿接到的锡箔包儿一模一样的小包儿。
打开来,包中有一粒洋辣子。
钟矮子抬起了头,他脸上流下了泪,泪水洗面。
“我等了三年,三年了,什么也没干,天天喝酒……”
刘丛冷冷地看着他。
钟矮子又笑了,笑得很畅快。
然后他向刘丛一揖,道:“请把本子交给我!”
刘丛摇了摇头:“你该记住,拿本子有什么用?”
钟矮子一笑,琅琅背道:“天”字号内库共藏有珍宝一千七百二十四件,其中前面十件是:
——中山国贡来的白金四脚狻猊。
——蓝田玉王雕成的“不夜月”。
——河北大名府二十四巧匠镂成的镂珠紫金八宝冠。
——山东兖州府贡来的珍珠佛塔。
——和阗美玉雕“七仙女思凡”。
——关东珠蛤养的一百粒东珠王。
——渤海郡贡品夜明珠十八斛。
——西藏王送的金版佛经《金刚经》一部。
——太祖定国时得贡来的两柄宝剑“湛庐”“莫邪”。
——江宁织造贡金缕玉箔《达摩剑谱》。
……
刘丛一笑:“十件都要。”
钟矮子一笑:“拿不了那么多。”
刘丛肃然:“十件都要。”
钟矮子道:“好。”
钟矮子特别矮,长得极小。
他细细地看看那个洋辣子,把它放在怀里。
他穿好了鱼皮水靠,拎着一柄断金割玉的匕首,带一只大鱼皮口袋,从皇城边下了水。
皇城边只有一个个的小泄水洞,洞宽只有半尺。钟矮子的身子在水里用力一动,就缩得更小了,他用匕首一搅,那泄水洞的拦网便悠悠落入水里。
钟矮子就进了皇城。
他爬过的这些水洞都是皇宫的泄水道,有漂浮的菜油、鱼头,还有女人丢弃的脂粉,有一股麝香味儿。
钟矮子不敢出气,只是在心里骂皇帝的女人。
他一连爬了七个泄水洞,才来到了珠宝楼外。
这里的水很清,水里有鱼,鱼也象钟矮子这么大小。
钟矮子慢慢爬了过去。
他用一根吊金丝把自己吊上楼,从那楼窗的半圆形瓷筒中慢慢缩进头去,再慢慢把身子扯进了瓷筒,约一刻钟时间,钟矮子就不见了。
夜半人静。
太常寺少卿躺在床上。他躺的这个地方是七层珠宝库门之后,也是七层珠宝库外的枢纽之处。他在想这些珠宝,想一个人如果占有了这些珠宝,究竟值多少银子,他算了一遍又一遍,怎么也算不清。
扑通——一声水声响。
他觉得这不大象鱼跳。他身子一滑,人就在门外了。又一迈步,身子又飘出去六七尺。
他看见水中有一个黑黝黝的影子。
一眨眼之间,那黑影便沉入水里。
水面上似乎什么痕迹也没有了。
他怀疑他自己听错了。这是皇宫内院,是水榭之中的珠宝库,谁进得来?
他笑自己,神经过于紧张,不会是人。那只能是一条鱼,一条大鱼。他把扣在手中的暗器放进袋里。
这夜里,五更天,有一辆马车停在汴梁东门,等着出城。守城的禁军不想早早开门。
赶车的是个矮子,象个孩子,他向守门的禁军哀求,早点放他出城,因为他车中的主人患了重病。
禁军不理不睬,不答应。矮子给这禁军递上了五两银子。
禁军开了大门,放这一辆马车出了城。
太常寺少卿在第三日清点“天”字号珠宝库时发现,“天”字号珠宝库被盗。盗贼用一只猫或是一只小小的叭儿狗,从珠宝楼上的瓦筒里钻进来,用一条绳索吊下,把“天”字一号至“天”字十号十件珠宝拿走。这之中只有“天”字七号中的那十八斛夜明珠只抓走了二十七粒,其余九件全部被带走。
太常寺少卿被革职下狱,严刑讯问,守卫珠宝库的禁军人人获罪。
皇帝派太子亲自查看珠宝库。太子细视后知道,这并不是一只猫一只狗,而是一个人。字号宝库里,有几个小小的脚印,这是泥渍的脚印,那脚印让太子诧异,它只有人的手指那么长。
他为什么从十八斛明珠中拣走了二十七粒?为什么单单是二十七粒?正坐在马车的钟矮子很快活,他知道这个,去珠宝库盗宝的那一天刚刚二十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