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丁儿张开眼,笑道:“怎么敢和我亲近?你就不嫌我矮么?”正说着话,寸丁儿的脸突然变了色。他看清了这是一只信鸽,看清了这只信鸽的左脚上系着一个铁环。
寸丁儿一把抓住信鸽。
他的手有些抖,好半天拿不下那只铁环。
解下了铁环,铁环里面包着一层薄薄的锡箔。
寸丁儿的手一摸,就知道了那里面是什么,但他还是急不可耐地打开了这锡箔。
包里是一个春天长的硬杂木枝上的“洋辣子”。
洋辣子很坚硬,里面再也没有什么了。
寸丁儿一手抱着鸽子,一手捏着洋辣子进屋了。
他把信鸽放在桌上,喂它高粱。信鸽不食,又喂它小米,仍不食,寸丁儿只好撕一块肉脯喂它,信鸽竟然吃肉。
寸丁儿眼盯着信鸽,半晌不动。他把那一粒洋辣子放在桌上,细细地看。
这象西瓜一样的暗色花纹之上,有人用朱笔描上了一个字“陆”。
这是伍陆柒捌的陆。
寸丁儿把洋辣子放在桌上,他洗手沐浴,向这洋辣子稽首。在门外等着寸丁儿的人等得不耐烦起来。寸丁儿咋样了,怎么还不出来?风雨尚不误时,今日怎么竟然不出摊儿了?
人们就拥进来看,他们看到了寸丁儿确实病了,病得很厉害。就都关心寸丁儿,问他如何,还有人想留下来照料寸丁儿。
寸丁儿脸色蜡黄,病恹恹地讲出了一句话:“你们……别管我,我这病传染……”
一瞬间,这五六个人都走了,走得没了影子。
寸丁儿的眼里流下了泪,淌下面颊,流过耳边。直落在肮脏得没了模样的被子上。
这天夜里,月亮很明亮。
兖州知府正坐在花厅里,他在看那些小摆投,小玩艺儿。这些东西让他一件件、一回回想起了他发财的那些快乐时光,这一对玉璧悬雕狮子是下大牢的周大户给的,那一次除了这一对价值连城的玉璧悬雕狮子外,还有三千两银子。那只先周古公充足做的瓶子是稀世之宝,是从嗜宝如命的王聋子手里夺来的,那一夺不光夺来了这只瓶子,还夺走了王聋子一家三口人的性命。
但他毕竟有了许许多多的宝物。
知府卢澄有这么一个癖好,每是无论公务忙到多晚,也得在这花厅坐坐,泡上一杯好香茶,细细品啜,再把这些奇珍异宝挪动挪动。这一件换到架上,那一件置放书案。摆弄过了,才可以精疲力竭地去睡。
他正津津乐道地摆弄。
他身后有一个人。
这决不是那日夜不离的花厅四个守卫。知府回过头去,一看,这人是个矮子。
“你是谁?”
这矮子很和气,笑眯眯道:“大人好健忘,我是本府卖油饼的矮子寸丁儿啊。”
卢澄知府问道:“你来做什么?为什么擅闯花厅?来人!”
他只能呼唤来那四个人,而那四个人可以抵得住任何不速之客。
寸丁儿笑了:“大人不必唤人,唤人来,事儿就不美了。”
卢澄眼睛一瞪:“有什么不美?”
寸丁儿道:“大人,你看!”寸丁儿手一伸;四张大大的油饼飞落在桌上。
知府马上喜笑颜开:“好!寸丁儿,这么说你这个人开窍了?”知府大人吃过油饼,那是家仆买了之后带回来的,可惜只有两张。知府让人再去买,寸丁儿就不卖给那家人了。他一个堂堂知府,怎么能自己去吃油饼?所以他恨透了寸丁儿。恨是恨,但他吃不上那油饼。
寸丁儿也有聪明的时候?
寸丁儿仍一脸笑:“大人,你请吃油饼,这东西如果过了劲儿,就不那么好吃了。”
知府大喜道:“好,寸丁儿,本府要重重地赏你。”
寸丁儿一叹道:“赏倒不必,老爷记着,如今不吃这油饼,今后可就吃不着了。”
知府道:“哦,为什么?”
寸丁儿一笑道:“因为寸丁儿要远去了,再不会在兖州做生意了。”
知府心下也觉惋惜,但好饼在旁,那香气四溢的味道让他无暇旁顾,他对寸丁儿道:“你坐,让我吃吃你的饼。”知府就坐下吃饼。
知府用劲儿吃,只吃了三张饼。
寸丁儿笑道:“老爷不吃了?这饼可是难得啊。”
知府又撕了一小块,一边吃一边打嗝儿:“寸丁儿,难得你孝心,老爷要多赏你五钱银子。”
寸丁儿道:“那倒不用了,老爷给我一条命就是了。”
知府大惊,起来喊人:“来人哪,来人!”
寸丁儿悠悠道:“你那四个人都躺下了。”
知府磕头,求寸丁儿饶命。
寸丁儿蹲坐在椅子上,笑:“冲你这一花厅的好玩艺儿,你这条命也得没了。”
叭——寸丁儿的手指一弹,一粒洋辣子从知府的印堂打了进去。
知府手里还紧攥着一块饼,人就慢慢倒了下去。
寸丁儿把玉璧雕狮子、古瓶、银子都装起来,带走。
徐能正和三人无赖在赌钱,他手气出奇的好。
他已经赢了很多碎银子。
徐能心花怒放,正往怀里揣银子。
他这时看见了寸丁儿。
寸丁儿竟然能挑着担儿,不声不响地来到这二楼上。
徐能大喜,喊道:“寸丁儿,你怎么半夜也做饼了?你快来,快来给咱们弄几张饼,一两银子一张,我徐大爷也买得起,给咱们四位大爷一人来两张!”
寸丁儿一声不响,摞下挑子,支好锅,让油炸得开花。
就炸了两张饼。
叭——叭——两张饼飞到了徐能面前。徐能大笑道:“好,好!寸丁儿,真行,两张不够,今天我徐大爷请客,一人两张。再烙!”
寸丁儿一笑,道:“这两张饼是专门给徐大爷烙的!别人没份儿。”
徐能大笑:“好,好!寸丁儿还是那个臭脾气。算了算了,咱们四个人将就将就,只吃这两张饼得了。”
寸丁儿道:“吃不得,这两张饼是专为徐大爷烙的。”
三个无赖都知道寸丁儿的本事,看看寸丁儿那神气不象是在说笑,就嘻嘻哈哈把饼推给徐能。徐能心中打鼓,但人很硬气,就吞吃着这油饼,须臾吃完。
他一脚踩着凳子,扬声道:“寸丁儿,这是二两银子,饼钱!”寸本儿一笑:“不要钱。”
徐能一愣:“那你要什么?”
寸丁儿冷笑道:“我只不过要你还债!”“什么债?”寸丁儿道:“把你的双手也放在这油锅里炸上一炸。”
徐能的脸扭歪了,他慢慢站了起来,向另外三个无赖使眼色:四个人在,还怕他一个矬子不成?徐能一呼哨,四个人一齐扑向寸丁儿。
这四个人都是兖州的“大虫”,人人都有一身打架动手的本事。四个人中,徐能扑向寸丁儿的头,他双手如鹰爪,直掐寸丁儿的脑袋,双爪是奔寸丁儿的两眼去的,他这一纵很高,身子横横地飞了过去。
一个无赖离寸丁儿很近,他就势往桌下一趴,双脚用力向后一蹬,来一个“兔子蹬鹰”式,另一个无赖随手抓起来寸丁儿的油勺。这油勺子的柄很长,把儿细细的,头儿很沉,一勺子刨向寸丁儿的肩膀。另一个无赖双手握拳,直掏寸丁儿的软肋。
寸丁儿四面受敌。
只见寸丁儿的手扬了一扬。
那个双腿蹬寸丁儿的无赖僵住了,一双腿直愣愣地伸在寸丁儿面前。脖子窝着,两眼瞪着寸丁儿。双手掏软肋的无赖也呆怔住了,两手如拳,硬硬地停在了半空。拿勺子的无赖的肩僵硬了,勺子在寸丁儿头上落不下来。
只有徐能最惨,人正飞在空中,看看双手已经要抓住了寸丁儿的脑袋,手指已经要抠入寸丁儿的眼皮时,人叭地落了下来。这徐能人长得膀大腰圆,躯体沉重,把桌子压得稀烂,人掉在桌子的碎片中。
寸丁儿只是掷出了十六粒洋辣子。
寸丁儿不慌不忙:“你们三个最好别叫,谁要叫一声,那一双手也得在这油锅中炸锅中炸一炸……”
三个无赖很听话。
寸丁儿抓起徐能的双手,把它们捺到油锅里去。
徐能一声猛吼,立时昏了过去。
三个无赖眼睁睁看着寸丁儿走了。寸丁儿挑着担子,一步步下楼去了,没一点儿声响。
第二天,三个无赖抬着担架,来府衙告状。
府衙内一片乱,知府大人死了。
等这些押司们喊人去寸丁儿家时,寸丁儿家没人了,不光没了人,还没了那副兖州一绝的油饼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