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俪花园清嘉园的草地上，已经六岁的明达鹏和卢佳龄的一群养子女们在一起玩耍着。
卢佳龄请韩如冰在凉亭里坐下。她一反常态满脸严肃，韩如冰有些不安地陪着，不知道卢佳龄要和她说什么。
这时候养子中的长子乔治走过来对卢佳龄说：“妈妈，我想带两个弟弟妹妹到大世界去玩玩好吗？”
卢佳龄铁着脸：“不行！”
乔治不高兴地：“为什么不行？报上都在说大世界比新世界好玩得多，让我们去看看新鲜吧。”
卢佳龄斩钉截铁地：“我说不行就不行！现在新世界和大世界势不两立，你要去给大世界捧场，被小报记者知道了宣传出去，不是在拆自家的台吗？”
“真是的，玩玩的事，这么认真干什么啦！” 乔治不悦，嘟囔着走开了。
目睹这一幕，韩如冰已经知道卢佳龄为什么板着脸了。她在替乔治说话，也是在替自己解嘲：“其实小孩子去玩玩也没有什么。”
卢佳龄终于对她正色道：“小孩子不懂事情有可原，可是大人不懂事，尤其是做朋友的不懂事，就叫人伤心了！”
韩如冰小心翼翼地：“佳龄，我已经听出来了，你是在说我吧？”
卢佳龄很认真地对她说：“如冰啊，我们两个本来是一见如故，情同姐妹。但是，我们两个的交情，现在恐怕已经到头了吧？”
韩如冰大惊失色：“佳龄，你怎么会这样想？”
卢佳龄说：“你把达鹏放在我这里养了几年了，我很喜欢这个孩子。我想，你可能嫌我这个养母没有做好，想要把他要回去还给刘恭正？你大概也准备违背初衷，到刘恭正家里去当个二太太？”
韩如冰大惊：“佳龄啊，我一直是非常感谢你的。我们之间既然可以托子，也是可以托生死的，你为何要出此言哪？”
卢佳龄恨恨地：“这要问你呀！大世界开张，和新世界打起了擂台，大世界的老板刘恭正和我也做起了冤家对头。可是我为什么会和刘恭正做起对头来？还不是为了替你出气报仇！本来新世界由刘恭正经营管理，我坐享其成分红利，是多么惬意的事情。都是因为你和他的宿怨，我才花心思把刘恭正从新世界里挤走要他的好看！谁知道刘恭正这人不服输，办起了大世界，反过来倒要了我的好看，我心里是什么滋味？本来想我们姐妹是莫逆之交，我这个人是有点侠气的，为了朋友可以两肋插刀，即使打不过人家，受伤吃亏，只要朋友领我的情就算没有白做。我哈逊家里有的是钱，赔一点又算得了什么？可是我为了你和刘恭正结了仇，你却又和他重修旧好，如果你真的带孩子到他家里去做二房太太，那我这个好心帮朋友的人岂不是成了十三点？”
韩如冰听着她的责怪，泪水浮上了眼眶：“佳龄啊，你不但是我的姐妹，朋友，还可以说是我的恩人！我是不会忘恩负义的。我的儿子在你这里有很好的生活和教育，这自不必说，还有了一个他原本没有的很好的名份，仅此一点，我也会终生感激你的！如果我肯嫁给刘恭正，不要说二太太，大太太也早就当上了，何苦要把儿子寄养在你这里？”
卢佳龄心有些软了，口气也缓和了：“那刘恭正对你的伤害，你都忘了？”
韩如冰说：“我没有忘，我会记一辈子的。”
卢佳龄道：“那么从我这里想，刘恭正的大世界开张，请你去看戏，你就不应该去的。你去了，就是在帮他捧场，让我觉得你不够朋友！这是我最气你的地方！”
韩如冰叹口气道：“我能够理解你的感觉。如果是因为我去大世界看戏，让你不开心了，得罪了好朋友，我向你赔不是！可是你却未必能够理解我的感觉呀！”
“你的感觉？”
“对刘恭正，我固然是恨的，但这种恨，却不是对杀人越货的强盗的那种恨。如果他是一个强盗，曾经抢过我，甚至想杀掉我而没有杀成，我会恨他，但恨完之后也就忘了。以后即使碰到，也不一定非要牙眼以报。但是对于你曾经刻骨铭心地爱过，因爱而生恨的那个人，你却永远也不会忘掉，那份既爱又恨的感情不会像吸过的香烟一样散掉，而是像鸦片一样已经蚀到了心血和骨头里面。除非人死灯灭，是消除不掉的。我为什么要去看他那出戏？因为我和他一辈子的孽缘，就是因为那出戏而结。他的这条命，是我救下来的。而我的这份情，又是为他所伤！这真是一种讲不清说不明剪不断理还乱的爱恨情仇！我是爱他的，否则我就不会为他生下两个孩子；我又是恨他的，否则我就不会把私生女儿送到他的婚礼上，也不会把儿子寄养在你这里，不但现在不让他知道，将来也不会让他知道我和他还有一个儿子！”
韩如冰的话，让卢佳龄动容：“你说得倒也是，我对你言重了！”
韩如冰羡慕地对卢佳龄说：“你多好啊，虽然男人是个高鼻头蓝眼睛的外国人，却对你举案齐眉言听计从。而我呢？正应了那句话：情人是冤家！”
韩如冰的一番话，让卢佳龄多少理解了她的复杂情感。但卢佳龄为韩如冰所受的委屈却还没有消解。她深叹一口气：“可是为了你们这对感情冤家，我这个原本不相干的人倒和刘恭正成了生意上的冤家，新世界倒被大世界欺负了！”
韩如冰对她说：“佳龄姐，我知道你因为我受委屈了。我和刘恭正之间情归情，仇归仇。不会因为有仇就断了情，也不会因为有情就忘了仇。你为我和刘恭正结下了生意上的仇，我自然是要帮你的。他大世界现在闹得风头盖过了新世界，我们再想办法再压过他一头就是了！”
卢佳龄无奈地说：“还有什么办法呢？好办法似乎都已经让刘恭正想光了。”
韩如冰道：“只怕未必。大世界最近搞了一个`群芳唱会’，热闹得很。为什么热闹？无非是给花界人物提供了一个争风斗艳的场所。他大世界有群芳唱会，你新世界也可以当仁不让，专门辟出一间大厅来，不但让花界众芳来此亮相，还可以让愿意出出风头的良家女子也都来亮亮相。他大世界群芳唱会的场所叫共和厅，你新世界让群芳亮相的场所不妨就叫自由厅。和他好好唱一出对台戏！”
卢佳龄摇摇头：“大世界已经搞了群芳唱会，新世界再搞一个众芳亮相，在外人看来是亦步亦趋之举，顶多打个平手，是不可能盖过他去的。”
韩如冰说：“大世界的群芳唱会，只是利用了花界人物到那里去争风斗艳，不过你唱一段，我唱一段而已，大家去看看热闹，并没有结果。而新世界的众芳亮相，我想，完全可以重开花榜评选，吸引沪上人的眼光。”
卢佳龄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你说什么？重开花榜评选？”
“是啊，如果新世界能够搞起来花榜评选，这就棋高一着，一定能够把被大世界抢去的风头再夺回来！”
卢佳龄兴奋地：“好，如冰啊，你这个主意好！”
韩如冰说：“这个主意，还是我看他前些年送我的一本《淞隐漫录》时想到的。王韬在这本书上专门讲到了花榜评选的事，我们照着办就是了。”
新世界重开沪上花榜
四大名花虚席待佳人
于是这样的大字标题很快就出现在了上海的各家报纸上。
报贩子们在叫卖报纸：“哎，看报，看报，新世界自由厅众芳亮相，要评出牡丹、海棠、山茶、月季四大名花！……”
大世界共和厅里正在进行着群芳唱会。
在台上搔首弄姿地演唱着的是清和坊名妓王莲英。她正唱着时，忽然台下来了几个报贩，在妓女和看热闹的人们中间卖起了报纸，一张张报纸被展开，顿时台下就乱了，响起了一片喧哗之声：“花榜，花榜，花榜，花榜……”
王莲英被这喧哗声搞得唱不下去了，生气地停下来，对着台下喊道：“这是怎么搞的啦？这样乱哄哄的，叫人家怎么唱嘛？”
台下的一个妓女站起来大声道：“是好不要唱了！我们在这里只不过是唱唱而已，我们的恩客相好到这里来为我们捧场，其实是为大世界捧场，我们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好处。可是人家新世界现在重开了沪上花榜评选，要选出牡丹、海棠、山茶、月季四大名花。今天的报纸上就印着选票。”
另一妓女道：“而且评上名花是有奖的，奖额相当丰厚呢！你们看，花王牡丹，奖金五千元；副王海棠，奖金三千元；山茶两千元；就是月季，也有一千元奖金好拿呢！”
一个看热闹的道：“不光名花有奖金可拿，投票选举者若选票和最后结果完全一致也可以拿到一百元奖金呢！”
妓女们道：“既然如此，那我们还在这里搞什么芳唱会，不如到新世界去评选花榜去！”
于是一呼百应，在共和厅里参加群芳唱会的妓女们和看热闹的人们都纷纷离席，大呼小喝着往新世界而去。
“你说什么？那些花界女子都从共和厅里跑掉了？她们跑到哪里去了？”
刘恭正得到毓昌的报告，猛地站起来一拍桌子：
毓昌回道：“新……世界。”
刘恭正不解：“她们跑到新世界去干什么？”
毓昌说：“刘老板你还不知道吧，新世界在自由厅重开了沪上花榜评选，是有奖的，所以……”他递上当年的报纸，“这些都已登在报上，你自己看吧。”
刘恭正迅速地看了一下报纸，重重地跌坐下来。
新世界自由厅里人头攒动，花团锦簇。
花榜评选活动正在这里热热闹闹地进行。
潘启林代表卢佳龄发表讲话道：
“各位沪上花界的佳丽姐妹们，各位关心花榜评选的客人先生们，新世界游乐场对于你们诸位的到来，热心参与竞争与评选，表示十二分开心的欢迎！花榜之评选，起源起前朝，曾经盛行于同治光绪年间，后因晚清世事动荡，荒废已久。现在民国建立，商机复苏，百业兴旺，我们新世界重开花榜评选，旨在使社会热闹，使百姓开心。为了使各位参与者对花榜评选有一个了解，我们特请此次花榜评选委员会主席、海上著名文人天虚我生先生介绍一下花榜评选的由来。”
众人热烈鼓掌后，天虚我生上台讲话：
“自同治七年，刚斋主人首开沪上花榜之后，上海租界几乎每隔数年就推出一次重大花榜评选活动，评选标准先期以品行、弹唱技巧为主。比如，光绪丁丑书仙花榜的评选，就是以女校书的基本技能，弹词小书的技巧、风格为主要标准，以品貌辅之。”
妓女王莲英站起来插话道：“现在上海滩上女校书已经绝无仅有了，难道还要大家来比弹词说书吗？”
“所以啊，从光绪壬午年—也就是西元1882年的花榜评选开始，评比标准就已经反了过来，以姿色为主，而弹唱技巧则次之了。那一次花榜，共评出优等佳人二十四名：第一姚倩卿，侠骨仙心，高立尘表；第二李三三，兰心惠质，大雅不群；第三谢小金，出水芙蓉，芳心荷净……就说那李三三吧，有诗赞曰：`此帮风月冠江南，万紫千红任客探；行过章台三十里，无人不道李三三。’……”
天虚我生摇头晃脑地吟诗吟上了瘾，潘启林只好打断他：
“先生，至于李三三，是否可以晚些再讲，还是先向大家讲一讲我们新世界这一次花榜评选的标准吧。”
天虚我生回到主题上：“好的好的。我刚才已经讲过，过去的花榜评选，其标准就已经从重弹词技巧转向重姿色品貌，这一点说明，上海的花榜活动已受到西方以品貌为主选美的影响。这一次新世界花榜，为了更大社会化和大众化，当然还是以品貌为主。只要参选者看到那一位佳人漂亮、抢眼，无论是花界女子还是良家丽人，就可以把你的一票投给她！”
他此语一出，台下顿时掌声和欢呼声四起。
掌声过后，卢佳龄登台宣布：“那么，我宣布，新世界花榜竞选第一轮，现在开始。请报了名的各位佳丽依次登台亮相！”
于是鼓乐声中，一位位佳丽走上台来。
“大世界的群芳唱会，竟被新世界的花榜评选搞坍台了！大家帮我想想看，有什么好办法可以对付它？”
为了付使用世界的挑战，大世界里，刘恭正召集了一帮智囊朋友们在商议对策
汪笑侬道：“好一个卢佳龄，这一招够辣手。我想，恐怕是有高人在为她支招吧？君不见，连天虚我生都被她拉去当会的主席了。”
刘恭正说：“在大世界和新世界的竞争中，虽然在小招数上我们占了不少先机，但是她这一步棋，却是狠狠地将了我们一军！花榜的评选，使得“新世界”抢了“大世界”的风头。诸位想想，有什么办法可以再盖过“新世界”的花榜评选？”
“自从看到了报上的消息，我就在想了。可是想来想去，还真没有什么活动能比美女的评选更吸引上海人的眼睛。虽然我对这种搞法不以为然。”潘月樵道。
四盏灯说：“但花榜的彩头已经被“新世界”夺去了，莫非我们也再搞一次花榜评选，争取和新世界打个平手？“
刘恭正摇摇头：“不不，要赢棋，必须棋高一着才行。步其后尘，是我不愿为的。”
汪笑侬说：“上海评选花榜的起源，是源自文人雅客对花界女子的品评，注重一个雅字。而这次新世界把花榜的评选从文人的圈子里扩大到了普通市民，标准简单得很，只要漂亮就行，吸引了众多游客前去轧闹忙，实在不能不说是一种生意上的成功！只是从清代开始，在风月界中只要选美便以排“百花述”取花名的办法已无新意。要搞，就要有一种更新的办法，引起市民更大的兴趣。”
“什么样的新办法才能引起市民更大的兴趣呢？”
洪正秋一直没有开腔，只是自顾自地在一边翻报纸。
汪笑侬捅捅他道：“洪先生，你编戏编得动人，文章又写得犀利，你就没有什么好办法吗？”
洪正秋抖抖手上的报纸：“一张报纸，社会万象尽在其上。这一边是上海花榜重开，花界佳丽从大世界的共和厅跑到了新世界的自由厅去争奇斗艳；那一边是北京的政客们勾心斗角，有的标榜自由民主，有的主张共和立宪。你们看，报纸的这一边面是牡丹该是何人？月季又当属何人；报纸的背面却是总统该是何人？总理又当属何人？这两条新闻都赫然在目，有趣得很。”
刘恭正立刻敏感地意思到了什么：“正秋，你说，你说下去！”
洪正秋忽发奇想道：“我想，评选花榜是清朝开始的，现在已经是民国了。大世界如果也要搞一次选美的话，为什么不可以用民国政府的各级官职来命名当选之佳丽，并以总统、总理和部长头衔来为花魁冠名呢！”
众人面面相觑，都露出惊喜之色。
汪笑侬拍案叫绝：“奇思妙想！奇思妙想！”
四盏灯说：“用政府官职名称来进行评选，此招一出，新世界花榜必然黯然失色！”
刘恭正兴奋起来了：“正秋兄，真正不愧是沪上大才子，这个点子，帮了我的大忙了。我看，我们大世界的选美，干脆就叫花国总统选举大会！”
新世界花榜评选群芳斗艳；
大世界花国总统选战正酣！
仅隔两天，报上新的大字标题又吸引了大批读者的眼睛。
报贩子们在叫卖报纸：
“哎，看报看报，看大世界和新世界打选美擂台！”
“哎，看报看报，看新世界花榜评选，四大名花呼之欲出；看报看报，看大世界选花国总统，选美招数更加新奇……”
一辆行驶的轿车正从大世界门前驶过。
从车窗里看出去，大世界门口门庭若市。
在车中，刘恭正得意地对坐在边上的佟光夫道：“自从花国总统选举的消息在报上发布之后，立刻引起市民极大兴趣。各大小报纸都著文称此为花界选美登峰造极之举。前来报名的艳妇娇娘十分踊跃，你看到了没有？大世界前车水马龙，门庭若市。游乐场的生意几倍于往日啊！”
佟光夫笑道：“你总是能够想出绝招，出奇制胜。不过，我总认为在妓女选美中拿民国总统、总理、议长等官职来开玩笑未免不够严肃。”
刘恭正却振振有辞：“严肃？要谈严肃搞娱乐业的人还有什么饭好吃？再说现在中华民国的总统，从袁世凯数下来，黎元洪、徐世昌……有几个是正人君子？拿他们开开玩笑有什么不可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