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拉着我一路向南，走了约有一炷香的功夫才看到一大片墨绿的榕树林。
程铮就等在林外，见了我连忙上前，握住我手低声道：“别怕。”
我知他定是已求过逍遥老鬼，于是向他一笑，道：“好，你等着我啊。”
他点点头，目送我与小鱼分开密密麻麻的气根，矮着身子向榕林深处走去。
小鱼一边走一边解释道：“这就是天蚕阵施展的地方啦！我现在把你带到阵法中间，然后你就自己向外走，掌管阵法的师姐妹会带着你在林子里兜圈子，待兜满三圈之后就会放你离开，不过你大概感觉不到，所以只管向前走就好啦。”
我连声答应。因她说得轻松，又有程铮作保，是以我并不如何担心，相反倒是十分好奇，不知这阵法里能窜出什么妖魔鬼怪来。
走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我们才终于分开最后一把气根，走到一棵足有五六人合抱的大榕树面前。小鱼带着我转过半圈，向树上笑道：“奶奶，如期来啦！”
我亦随她仰头观望，这才看到逍遥老鬼稳稳盘坐在树上，左右分别坐着两个红衣少女，两人半裸的腕上俱都戴着繁复的银质手串，稍一动作便有清脆的铃声响起。
我向逍遥老鬼躬身行礼：“阿岱。”
她点点头，指着右手边一处稍大的空隙道：“丫头们都已经准备好了，你去吧。”
我点头应是，向小鱼递了个待会见的眼神，双手分开逍遥老鬼所指的那处气根，弯腰钻了进去。
刚刚进到甬道之中，便听见脑后隐约传来轻盈的脚步声，我停下脚步抬头一看，竟是方才那两个红衣少女在我头顶枝杈上轻盈行走。
她们跟在我身后晃动手腕，和着臂上铃声轻声唱道：“远方来的客人啊，请你大步向前，不要被阴影羁绊，请你大步向前。”
再接下来就是苗语的歌词了。我听不懂索性也不再关注，转而眯起眼睛，就着林中阴暗的光线谨慎迈步。
守阵的明显不止我头顶上那两个红衣姑娘，我几乎每走几步便有一人加入到合唱的队伍中，走得几丈之后，便仿佛有个唱诗班跟着我亦步亦趋一般。歌声的旋律也从开始的柔和平缓渐渐变得幽怨。虽然我听不懂内容，但其中的哀伤仿佛湿冷的空气一般慢慢渗入人骨髓之中。我听得一会，便不受控制地觉得胸口泛酸，心中沮丧，想哭又哭不出来，整个人难受之极。
我心知已然入阵，连忙收敛心神加快步伐，不断提醒自己不过是心理暗示罢了，熬过去就好了。
拐了一个弯之后，突然歌声变弱，取而代之的是两人共赴巫山时的欢好之音。
嚯！小鱼！
我还以为会是楚修竹呢。
我无趣地摇摇头，正待继续往前走，那女人却突然抬起身子搂住程铮脖子，她抬眼看见我，当即惊叫连连：“如期！你怎么在这里！”
真变成楚修竹了！
要不要这么与时俱进啊……
我幻想出来的那个程铮闻言，当即从不知名的地方扯出件深衣将他二人赤条条的身躯一并裹住，一手抱着楚修竹，一手抖出软剑皱眉看我：“你怎么会来？”事出突然，他的小师叔大概都还没来得及退出来。
我笑而不语。
幻象中的楚修竹哭得梨花带雨，弱弱搂着他脖颈低声道：“铮哥哥，不能留她，她会告诉东方厉！”
程铮看看她又看看我，抿抿嘴唇，决然道：“别怪我！”而后突然闪电般向我冲来，将软剑直直送入我胸膛。
我毫不躲闪地受了他这一剑，看向他笑道：“就算世界上只剩下程铮和楚修竹两个人，他们俩也不会搞在一起。你已经尽力了，请退散吧。”
那幻象的面容随着我说话一点点变得扭曲，我话音一落，他便消散成一阵青烟。
我摸摸胸口，继续向前。
后面的路上，我又被东方储掐到直翻白眼，被东方厉刺了一剑，目睹了药先生在我面前全身溃烂而死、向靖闻被药何涣开了脑壳灌入药汁。效果虽然逼真，但因为我早有心理准备，虽然有惊，却没被吓到半分。
将向靖闻的惨叫声抛诸脑后，我拉着须根蹒跚而行，又转过一个弯之后，便看到前头出口白光夺目，不由心中一喜，连忙手脚并用地奋勇向前，连滚带爬地翻出树林。
程铮正在不远处徘徊，见我现身，连忙赶来拉起我问：“这么快？可还顺利？”
我掸掸身上泥土草叶，笑着眨眨眼睛：“幸不辱命。”
果然上头有人心中不慌，如果这是天蚕阵的真实水平，苗家考较弟子的标准未免水分太大了些，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给我偷偷放水。
思及此，我忙向随之而来的逍遥老鬼恭谨行礼：“多谢阿岱！”
她云淡风轻地摆摆手：“谢我做什么，是你自己心志坚定。”说罢也不做停留，略看了程铮一眼便转身往回走。
程铮知机，忙拉着我跟在她身后，一边走一边握住我手轻轻婆娑，似是有些惊魂未定的模样。我忙低声安慰他：“你不是也看见了？我好着呢，没被吓着，别担心啦。”
逍遥老鬼闻言转头看他一眼，淡淡点头：“他不该担心你。”
她话音刚落，程铮突然捂住胸口站下，低头，哇地吐出一口黑血来。
我一惊，连忙架住他身子探他脉搏，但觉他脉象紊乱急躁，皮肤烫得吓人，不由心神大乱，抬眼看向逍遥老鬼：“阿岱快看看他怎么了？”
逍遥老鬼眨眨眼睛，不情不愿地缓步上前，我心中一突，下意识地揽着程铮后退一步，警惕地看着她：“你不是逍遥老鬼！你是……你是……”
逍遥老鬼顺势站下，气定神闲地看着我，以浑厚男声开口道：“好久不见了，圣女。”
墨潜！
程铮又呛咳出一口血，缓缓软倒在地，喘息不已，神情恍惚。
我亦随着他半跪在地上，咬牙问他：“你给他下了什么！把解药给我！”
墨潜不理我，只抬头看看，后退几步。
但闻一阵凄厉的鸟鸣之后，一人当空飞下，飘飘落地。
东方厉。
他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负手看我：“解药可以给你，但你要跟我回去。”他向后一指，“苗寨中人死的死伤的伤，你唯一的救星也已经瘫在你身边神志不清了，想来你也没必要再拖延，是不是？”
我颤声道：“我要先拿到解药，还要看到逍遥老鬼、药先生和小鱼。”
东方厉扬扬手，三颗血淋淋的人头即被魔教教众抛过来扔在地上，他蔑笑一声：“苗人当真好骗，一副皮相便能深信不疑，如此蠢物，被魔教灭族也是理所当然！”
说罢又看向我，玩味地勾起嘴角：“地图你已找到，苗疆蛊术也尽入魔教囊中，圣女功不可没，回去之后，我定要大大地嘉奖于你！”
我盯着地上人头看了一会，又抬眼看他：“解药。”
东方厉坦然与我对视：“跟我回去。不然，我就斩断程铮手脚。”
我嘶声道：“你休想！”说罢突然弹起，拔出匕首孤注一掷地向他刺去！
东方厉只略略抬手便轻易制住了我，将我扔在地上，轻哼一声：“不知好歹！”
他走到程铮面前，按住他肩膀将他压在地上，勾起一柄弯刀压在程铮肩膀上，挑眉看着我：“跟我回去。”
我泪流满面。
东方厉道：“要么回去，要么亲眼看着他变成人彘，我数到三。”
他道：“一。”
我茫然地四顾一圈，几十名魔教教众拎着钢刀慢慢将我们圈住，有的手上还提着一颗头颅，那头上银饰沾了不少鲜血，现下都有些微微发黑。
“二。”
程铮忍耐地趴在地上，紧紧咬着下唇，目光茫然，眼白里渐渐渗出血来。
我仰天长笑一声，泪光粲然地用匕首指着东方厉：“二年前，我选择装疯卖傻地活下来，不是因为我想要报仇，而是因为我和程铮有约，我想再见到他。你现下若是杀了他，我还有什么活下去的理由？”
说罢匕首反横上自己颈侧，冷然道：“你一刀下去，我这一刀也会划下去。程铮不过断一臂，你少的却是二十年寿数！”
东方厉盯着我半晌，缓缓勾起一边嘴角：“这寿数，不要也罢。”说罢手起刀落。
我也决然划下。
周遭一切突然烟消云散，我坠入一片黑暗之中。
一阵悠扬古朴的吟唱声悠悠透过黑雾传入我耳中，歌声厚重而沉静，我在这吟唱声中渐渐恢复平静，似有所悟：“我还在阵中？”
没人回答我。
敢情直到现在，我才进入放水阶段么？
我苦笑一声，起身试探着向前迈步，竟然能够走动。
我不由长出一口气，摸索着一直向前。
前方，东方储慢慢现出身形，因他已是死鬼一枚，所以在一片漆黑中显得分外诡异。
我小心地与他擦肩而过。
他突然出声问我：“你恨我吗？”
我不说话。
他提高声音：“我将你们一家三口命运玩弄于股掌之中，你恨我情有可原，但我已将权力送进你手里，你为什么仍旧视而不见？难道你不恨魔教，不想报仇？”
我依旧不理他。
他转身跟在我后头，亦步亦趋地烦我：“除去魔教，你和程铮才能太太平平地活着。向靖声代替不了你，单是墨潜和药何涣也不能成事。只有你，才能够将各方力量联合起来。”
我忍不住回头看他，挑眉道：“你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东方储，是吧？”
东方储停下脚步：“是。”
我道：“你也知道如能成事，程谢婵娟这句判词，是么？”
他点头：“知道。”
我继续往前走：“既要毁了魔教，又要留下东方厉的狗命，这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毁掉魔教，东方厉会疯狂报复我，也会无时无刻不想着东山再起，他这样子，除了失忆这种逆天的结局之外，怎么可能和楚修竹有好结果？太难为我了。还不如将难题扔给向靖声，待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冲上去假装圣母，求他们饶东方厉一命。”
东方储笑着摇头：“你太看得起向靖声。单靠他一人之力，扳不倒魔教。”
我睨着他：“如果我将两张地图都交给他呢？”
东方储面色一肃：“那将会是正邪两道的腥风血雨！汲汲名利者，不可以名利诱之！”
我啧一声，挥挥手：“说得跟真的似的！你既是我幻想出来的，我没有头绪，你肯定也没有，你还是退散吧。”
东方储神秘一笑：“你只是以为你不知道而已。”
我不耐烦地看着他：“你特么又不是真的，打什么机锋！有屁快放行么？”
他恍若未闻问，仍旧维持着淡定神色慢慢问道：“你为什么会选择我来问你？”
“我为什么在经册上留下那样的话？”
“方才飞过的大鸟是什么意思？”
“你为什么会想到墨潜？”
“药何涣为什么情愿待在魔教？你为什么情愿当药人？”
我瞪着他不说话。
东方储笑道：“天蚕阵所引发的幻象皆出自闯阵人的潜意识，其实自听到判词之后，你一直在思考如何才能‘成事’，这些问题你也已经有了答案，只是你现在还没发现你知道，也不明白这些问题跟‘成事’有什么关系罢了。”
他顿了顿，再次问我：“药何涣既然向往中原，为什么情愿待在魔教？明明是药何涣令你变成药人，你为什么不恨他？”
我沉默一会：“因为两害相权，取其轻！我当时没有别的选择！”
东方储微微一笑：“生而为人，哪会有许多选择呢？很多时候，你并不需施以援手，只要提供一个稍微好一些的选择，他们就会感激于你。”
他向后退一步：“楚修竹不像她娘亲，星儿太不懂得变通，小竹却是柔能克刚。对付魔教，要用我留下的那十六个字；对付东方厉，只需楚修竹一个人就够了。”说罢又退后一步，大半身子已经隐入阴影之中。
我连忙叫住他：“你那其他几个问题的答案呢？”
他一笑：“你知道答案，我不过是帮你问对问题。”说罢又退后一步，彻底消失于虚无中。
我茫然若失地站了一会，终于转身，向刚刚的方向继续前行。
过得一会，我竟能渐渐看见微光，脚下也觉得有些凹凸不平，再走片刻，耳边便又再次听到苗女们隐约悠扬的歌声。我长出一口气，手脚并用地继续向外，从一处与方才幻象中完全不同的出口狼狈地爬了出来。
一时间天光大亮，我微微眯起眼睛看着天空，又掐了掐手臂。
疼。
程铮一把拉起我，将我上下检查一番，蹙眉问我：“可还好？”
我伸手摸摸他脸蛋：“你是真的吗？”
程铮长出一口气，抱着我不断拍抚我后背，柔声安慰道：“刚出天蚕阵的确会有茫然之感，过得一会儿便好了。”
小鱼与几名红衣少女从榕树树冠上鱼贯跃下，嘻嘻笑着递给我一个竹筒：“恭喜！喝些酒压压惊吧！——喝过酒之后，你还要和我比试哦！”
我睁大眼睛，抓着竹筒的双手都有些发抖：“祖宗，不用这么赶时间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