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的一座小土丘的顶端就是鸡舍的大门所在的位置。狐狸走到土丘上，它的动作轻盈得就像一片影子，然后它蹲下身来，朝那块木板探出了自己的鼻子。枪声在电光火石间响起，黑夜好像已被这一枪彻底摧毁了，回音不断回响在这片陈旧的房屋之中，听上去非常恐怖。一切都清晰地落入了年轻人眼中。垂死的狐狸爪子落在了地上，它那雪白的肚皮偏巧被年轻人看到了，跟着他便朝着它走过去。
周围全都乱糟糟的。鸡一边大叫一边拍打着自己的翅膀，鸭子也叫个不停，马驹随意乱踢，好像已经发了狂。狐狸在做死前的最后一次挣扎，尽管此时它已经倒下了，一侧的身体着地。年轻人朝它俯下身去，一股腥味儿传到了他的鼻孔中，那是狐狸特有的一种味道。
有人在楼上把窗户打开了，原来是玛奇，只听她高声问道：“谁？”
亨利答道：“我，那只狐狸被我杀掉了。”
“上帝啊！我们都要被你吓死了。”
“真的吗？那实在是不好意思。”
“你为什么不好好睡觉呢？”
“狐狸来了，正好被我听到了。”
“它中了你一枪？”
“没错，这就是那只狐狸。”那只狐狸已经断了气，身上还有余温，年轻人拎起它来，就那样站在院中。“你看到了没有？你等一下。”他边说边将手电从衣兜里拿出来，对准那只死狐狸照过去。他拎起它的时候，正好握着它的尾巴。黑暗之中，玛奇只能看到狐狸的红毛，白色的肚皮，那一丛长在它那张尖尖的嘴巴下面的白色毛发，以及那几只垂落的爪子，看上去十分怪异。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呢？她不清楚。
他说：“给你做一件皮衣一定很好看，因为它长得很漂亮。”
她说：“狐狸皮做的衣裳，我才不要穿呢。”
“哦！”他关掉了手电。
她说：“哦，现在你最应该做的就是返回你的房间休息。”
“我会再休息一段时间也说不定。眼下几点了？”
“吉尔，眼下几点了？”玛奇大声问道。当时正值凌晨十二点四十五分。
玛奇在这天夜里又做了一个梦。在这个梦中，她哭得很伤心，因为班福德去世了。她只好用一口棺材将班福德的尸体装起来。原先放在厨房炉子旁边的那只粗糙的木箱子就是棺材，它原本是用来放已经被处理好的小木柴的。除了这口箱子以外，班福德一无所有。玛奇觉得束手无策，她简直难受极了。她无法让班福德躺在那只恐怖的木箱子里，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睡衣，她不能就这样将班福德放到里面。她想为这已经死去的可怜人盖上什么东西，毕竟她们两个的关系是如此的亲密，她还想在箱子里垫上什么东西，让它变得稍微软一点。她到处寻觅，将一件又一件的衣服拿起又扔掉，她失望极了，也难过极了。她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希望，这时她发觉那张狐狸皮就是自己唯一的选择。她不该用这个，这根本就不恰当，这一点她心里很清楚。然而，这就是她所能找到的全部。她只好将狐狸的尾巴折起来，将吉尔的脑袋搁在上头，她亲爱的吉尔啊。那张狐狸皮好像变成了一张火红的床罩，被她翻卷着裹在了尸体上。她哭得停不下来了，直到醒来时，她的面颊上还有泪水不停地滑落。
她和班福德翌日起床之后，马上就去看那只狐狸。亨利将它倒悬在了棚舍里，它的爪子被吊起来了，尾巴可怜巴巴地垂落下来。它那身冬季的皮毛呈现出讨人喜欢的纯金色，肚皮是雪白的，肚皮的边缘则是灰色的，它长着一条硕大蓬松的尾巴，尾巴尖儿上是纯白色的，其余的部分则呈现出温柔的灰黑色。这只狐狸是雄性，正值壮年，长得漂亮极了，它这身皮毛更是既浓密又美丽。
班福德说：“这家伙真是可怜！叫人几乎为它感到难过，当然了，如果它不是这么嘴馋，这么恶劣的话。”
玛奇用一条腿支撑着自己全身的重量，将另外一条大腿突出在外面，不过她并没有说任何话。她用那双又黑又大的眼睛凝视着那只已经死去，并被倒悬在这里的狐狸，面色变得一片惨白。狐狸的肚皮就像雪一样，柔软、纯白。她伸出手去，由上往下轻柔地抚摸着它。摸到它的尾巴时，那种触感真是太棒了，那条尾巴黑油油的，蓬蓬松松，却稍微有些扎手。在抚摸那条尾巴的时候，她颤抖了一下，这种颤抖是不由自主的。她握住那条硕大而蓬松的尾巴，一次又一次缓慢地由上往下抚摸着。那条尾巴多么神奇、机敏、稠密而又华美啊。但是它已经死掉了！她撅着嘴，双眼一片漆黑，眼神迷离。然后，她将狐狸的脑袋拿在了自己手中。
亨利这时正缓步上前，班福德马上就离开了，她的动作是那样的明显。玛奇正呆呆地站在原地，狐狸的脑袋依旧停留在她手中。它长着一张长长的嘴巴，看上去相当尖锐，她为此感到吃惊，疑惑不解。她由它联想到了汤匙或者抹刀，她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觉得难以理解。她认为这真是一只令人费解的怪畜生。它的胡子是银白色的，好像一条又一条冰丝，看上去十分美丽。它的耳朵竖立着，里面居然长了汗毛。只是它那只又尖又长的鼻子，就好像汤匙一样！——那些白森森的牙齿就长在那下头，它们是多么锐利啊！它将它们探向面前的猎物，那猎物还是活生生的，它咬下去，不停地咬下去，咬得那样深，最后渗出了血。
站在旁边的亨利问她：“它是不是很漂亮？”
她答道：“你说得没错，这只狐狸又大又漂亮。但是，它吃掉了多少只鸡，我可就不清楚了。”
“它肯定吃掉了不少。你觉得你夏天见到的那只狐狸跟它是同一只吗？”
她说：“我感觉它非常像那只狐狸。”
他的视线定格在她身上，可她究竟在想些什么，他根本就猜测不出来。原因就是，一方面她十分害羞、单纯；另外一方面她又十分严肃，她很现实，同时也很凶悍。他觉得，她那双又黑又大的眼睛里闪烁着的怪异神情是一回事，而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话又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她问：“你打算给它扒皮吗？”
“是的，早餐过后我就给它扒皮，不过在那之前我要先找块板子，并用钉子把它固定在上头。”
“啊，它身上有一股刺鼻的味道！呸！我要把我的手仔细清洗一下。我居然还去碰它，我怎么这么笨呢。”她的右手上有一抹血渍，这是她从狐狸黑色的毛发上沾到的，因为先前她曾用右手抚摸它的肚皮，并一路抚摸到它的尾巴，这会儿她一边说话一边就去瞧自己这只手。
他说：“鸡嗅到狐狸的味道以后简直惊恐极了！那样的情景你有没有看到过？”
“的确，它们简直惊恐极了！”
“它身上有跳蚤，你千万要当心别叫它们爬到你身上去。”
她用淡漠的语气说道：“跳蚤啊！”
就在这一天，她见到那张狐皮就像被钉在了十字架上一样，被平坦地固定在了木板上。她因此觉得很忐忑。
年轻人心中点燃了一团怒火。他像是已经吞掉了自己的一部分下巴，就那样双唇紧抿，来回走动着。但他表面上依旧那么和善，努力想要讨好别人。对于自己的意图，他一直都保持缄默。甚至在玛奇面前，他也没有再说什么。
当晚他们在餐厅里又坐到了一起。他们没有去起居室，因为班福德不想让他再到那里去。一根硕大的木头正在壁炉中燃烧。班福德要写几封信，玛奇有件衣服需要缝补，年轻人有个小机器需要修整，因此三人此刻都在忙碌。
为了能让眼睛得到休息，班福德经常会暂停写信，朝周围张望一下。年轻人垂低了头，脸正好被机器遮挡了起来。
班福德说：“亨利，你离开的时候坐哪一列火车？我们一起看一下。”
他抬头注视着她。
他答道：“我上午离开这里，就坐上午的那列火车。”
“八点十分和十一点二十分分别有一列火车，你究竟坐哪一列？”
他答道：“十一点二十分的那一列应该就是我将要坐的。”
班福德问：“那一天是不是后天？”
“是后天，没错。”
“哦！”班福德咕哝道，随后她又开始写信。当她再次发问时，她正伸着舌头舔信封封口处的胶水。她问他：“我有个问题，不知该不该问，对于自己的未来，你有没有什么规划？”
“规划？”他看上去非常愤怒，连脸都涨红了。
她讥讽道：“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真的准备娶内莉，那么你们两个有什么规划。你们两个的婚礼预计何时举行？”
他答道：“婚礼啊！我也没什么主意。”
班福德说：“你一点主意都没有吗？周五到来时，你要将所有事都丢在这里，一走了之，你依旧没有任何规划，就跟从前的你一点区别都没有，是这样吗？”
“哎，这样做难道不行吗？要是我们想给对方写信的话，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写。”
“没错，你们的确能这么做。不过，为了农场考虑，我必须要了解清楚。要是内莉忽然之间想要结婚，那找一个新搭档对我而言就迫在眉睫了。”
尽管对于自己将要得到的答案他已经再清楚不过了，但他还是问道：“莫非她结婚以后就必须离开这里吗？”
班福德说：“哎，这里并不适合夫妻共同生活。对于一个男人而言，这里的工作实在是太少了，而且这里也没什么收入。结婚以后，你不必指望能继续待在这里。这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的！”
他说：“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我并未打算继续待在这里。”
“哦，我想了解的正是这一点。那内莉呢？在那种情况下，内莉能留下来陪我多长时间？”
其余二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他说：“我没办法回答你这个问题。”
她气愤地叫起来：“哦，得了吧你，你至少应该对自己的未来有一定的规划，这样才有资格跟一个女人求婚。当然了，如果这只是一个圈套，就另当别论了。”
“一个圈套，你这样说的理由是什么？我马上就要返回加拿大了。”
“你要她跟你一起去吗？”
“没错，这是自然的。”
班福德说：“内莉，你听到他说什么了吗？”
原本玛奇一直在埋头缝补衣服，此刻她终于昂起头来，她的嘴巴变了形，一抹含着讥讽的怪笑在她的眼睛和嘴巴上浮现出来，她的面颊微红，这一点任谁都能看出来。
她说：“我要去加拿大，这件事我还是头一回听说。”
年轻人说：“哦，这头一回你总归是要经历的吧？”
她随口应道：“是的，可能是这样的。”她说完这句话以后，便又开始缝补衣服。
班福德问她：“你是不是预备去加拿大？内莉，是不是？”
玛奇再次昂起头来。针捏在她的一只手上，她随随便便就将那只手搁在了膝头上，与此同时，她又放松了自己的双肩。
她说：“要怎样去那里，是我能否成行的关键所在。我可不愿意跟普通战士的太太一样，在统舱里跟其余人挤在一起。真要是那样的话，我担心自己没法适应。”
年轻人看着她，双眼闪闪发光。
他问她：“既然如此，你是否更愿意叫我先行一步，你自己则继续留在这里呢？”
“要是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法子，那我情愿这么做。”
班福德说：“这样做是最明智的。至于其他的法子，无一例外都是愚笨的，非常愚笨。让他先回去帮你找个住处，随后你再拿主意，是否还要过去，内莉，眼下先不要把一切都定下来。”
年轻人说：“在我离开这里之前，我们是不是应该先结婚呢——接下来，我们再审时度势，决定是一起过去还是分别过去，对于这个提议，你意下如何？”
班福德叫道：“这个提议在我看来实在太差劲了！”
不过，此刻年轻人所有的注意力都已经倾注到了玛奇身上。
他问玛奇：“你意下如何？”
玛奇转动双眼朝天空望去，她的眼神一片空洞。
她答道：“哦，我要仔细想清楚，现在我也没什么主意。”
他适时追问道：“原因是什么？”
“原因是什么？”她将他的问题重复了一遍，语气之中含着嘲讽的意味。她的面孔再次涨红了，就那样笑着看向他，“说到原因，我觉得有很多。”
他凝视着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她好像正在跟班福德合伙与他作对，她好像已经不是他这一方的了。那种含着讥讽的古怪神情再度出现在了她的面孔上。不管他说了些什么，也不管她将要在自己的生活中遇上些什么，她都会满不在乎地奉上自己的讥讽。
他说：“如果有什么事情是你不愿意做的，我自然也不会强迫你去做。”
班福德怒气冲冲地叫起来：“我也真的觉得你不会那么做。”
临睡前，班福德对玛奇说：“内莉，能帮我把热水袋拿到楼上去吗？”她的语气十分哀伤。
“我会帮你拿的，没问题。”她很爱班福德，但班福德的个性却是如此的阴晴不定，在班福德面前，她通常都会表现得很不情愿，同时又很情愿。
两位姑娘到了楼上。没过多久，从楼梯顶端传来了玛奇的叫声：“亨利，晚安。能麻烦你帮忙照看油灯和壁炉里的火吗？我不打算再到楼下去了。”
翌日，亨利来来回回地走动着，脸上阴云密布，他维持这种面色已经很久了，他太年轻了，还不够成熟。自始至终，他都在默默沉思着。让玛奇跟自己一起去加拿大，在此之前，先让她跟自己结婚，这些都是他真正想要的。她会这么做的，对此他非常有信心。他并不清楚自己要跟她结婚的原因。但是他想跟她结婚，这一点毋庸置疑。他想将她据为己有，他已经决定要这么做了。与此同时，他又觉得怒不可遏，因为他遭遇了挫败，也只有年轻人才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他遭遇了挫败，挫败！他几乎不知该如何是好，因为他心中的怒火已经无法控制了。可是即便事情已经发展到了现在这种地步，也难保不会有巨大的转机出现，因此他必须要做到自我掌控。她会再次成为他的支持者也说不定。她这样做自然是很有可能的。她理应这样做。
这件事发展到傍晚时，再度变得极其紧迫。一整个白天，他与班福德都在避免见到对方。其实班福德已经到镇上去了，她乘坐的是十一点二十五分的那一列火车。回来的时候，她乘坐的是四点二十五分的那一列火车。这一天镇上有个集市。亨利看到她身穿深蓝色外套，头戴顶端宽松的深蓝色无檐帽，她的身形瘦小，正好赶在夜色降临之前走出车站，从草地上穿行而过。他踩着枯黄的落叶，在一棵野梨树下站着。那个枯瘦的蓝色人影在他的注视下勇往直前，草地在冬季已经变得一片狼藉，起伏不定，她就从中间穿了过去。她缓步前行，一个又一个包裹在她怀里堆得满满当当。她虽然很瘦，但是神情看起来却相当自信，这一点是最叫他深恶痛绝的。他在梨树的掩护下凝视着她，她迈出的每一步全都落入了他的眼中。要是他这样凝视着她就能作用于她的话，那她在前行的过程中一定会感觉有两块铁块分别绑在自己的双脚脚踝上。他在离她很远的地方低声说道：“没错，你这个小人，卑鄙无耻，你这个小人，卑鄙无耻。但愿你会遭到报应，因为你这样伤害我，并且没有任何理由。你这个小人，卑鄙无耻——但愿你会遭到报应。如果许愿真的会成真，那么你一定会付出代价。你的确是个小人，卑鄙无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