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有一把小刀就握在班福德的纤纤十指中，但此刻她却将它放下了，就好像她永远都不会再把它拿起来，将这顿饭吃完了。她出神地瞪着他们，那双红红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你要怎么样？”她叫起来。
“我要娶内莉为妻了，内莉，是不是这样？”他一边说一边扭头看向玛奇。
玛奇简明扼要地回应道：“不管怎么样，这都是你说的。”她的脸色绯红，看上去很难受。继续吃完这顿饭，眼下她已经做不到了。
班福德看着面色绯红的玛奇，此刻班福德的面部表情就像受了重创，她就宛如一只被枪射中而受伤的小鸟，那模样真叫人同情。
她好像已经没有了任何办法，只好叫道：“这不行！”
“这件事好得很。”年轻人的语气十分快活，洋洋自得。
班福德好像已经厌倦了再看到桌上摆放的食物，她将自己的面孔别转过去。她好像觉得很难受，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一直坐在原地。后来，她站了起来，这个动作是靠她扶在桌子边缘的那只手的支撑才完成的。
她叫道：“内莉，我绝对不相信这是事实。这件事根本就不可能发生！”
她的声音充满了忧伤与苦恼，甚至含着些许怒气与绝望。
年轻人用他那一贯的温柔、世故又骄傲的语气问道：“原因是什么呢？导致你不相信的原因是什么呢？”
班福德好像把他当成了摆放在博物馆中的某种动物，用她那双睁大的眼睛怔怔地瞧着他。
她用虚弱的口吻说道：“哎，她肯定不会傻到这种地步，这就是原因。她不会这样失去自己的尊严。”她冷漠而忧伤的声音听上去轻飘飘的。
“她失去了自己的尊严，如何失去的？”他问。
班福德注视着他，藏在眼镜背后的那双眼睛里一片漠然。
她说：“倘若她现在尚未失去，这就是我的意思。”
他的脸色涨红了，涨得非常红，因为班福德藏在眼镜背后的那双呆滞的眼睛正出神地盯着他。
他说：“我一点儿都没看出来。”
班福德温柔而淡漠地发出了轻飘飘的声音：“可能你没有看出来的能力。对于你在这方面的能力，我从来都不抱希望。”她说话的语气让这番话听上去更多了些轻蔑的意味。
他瞪大了那双火热的蓝眼睛，坐在椅子上浑身僵硬，满脸通红。某种不怀好意的神情在他额头上闪烁着。
班福德哀伤而轻蔑地说道：“老实说，对于自己现在的处境，她根本就一点儿都不了解。”她的声音听上去依旧轻飘飘的。
“不管怎么样，此事与你又有何干？”年轻人恼怒地说。
她用一种哀伤而凶狠地语调回应道：“此事与我的关联，说不定比与你的关联还要多一些。”
他飞快地说：“哦，我完全看不出来，这是真的吗？”
她轻飘飘地答道：“没错，你的确看不出来。”
玛奇向后拢了一下头发，起身说道：“无论如何，为此事争辩都无趣得很。”她起身的动作相当粗鲁，等这话一说完，她就将面包和茶壶拿了起来，朝厨房大步迈过去了。
班福德好像还在发呆，她伸手在自己的额头和头发上都擦了一下，做这些动作的时候，她完全是无意识的。
怒火从亨利的面孔和眼睛里喷射出来，他气呼呼地坐在椅子上，浑身都僵硬了。玛奇正在收拾桌子，不时地进来又出去。亨利一直气呼呼地坐在那里，浑身僵硬，连动都没动一下。他的注意力压根儿就没倾注在玛奇身上。玛奇的面色已经恢复如初，照旧是那样的平静、温柔，几乎可以称得上白皙、娇嫩。但是，她却撅起了嘴巴。她每回走进房中，想要将某些东西从桌子上搬走时，都会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用她那双大眼睛望一望他，除了好奇之外，她这样做并没有其他缘由。这样一个年轻人，身材高挑，双颊红扑扑的，却很不开心！这就是他。他那红扑扑的脸蛋就像原野中一座农房上头的红色烟囱的封头，与她之间好像隔着相当远的一段距离。她在瞧着他的时候，眼神是如此的冷静而淡漠，就仿佛真的把他当成了烟囱的封头。
他后来终于站了起来，带着枪大步迈向了原野。午餐时间，他终于回来了，他又变得十分有礼貌了，尽管他的面部表情还是相当恼火。三个人围坐成了三角形，每个人都倔强地占据了一个角，看上去相当疏离，没有人刻意开口讲话。他在午后又急不可耐地出门了，身上照旧带着一把枪，等他再度归来时已经到了傍晚，他带回了一只野兔和一只鸽子。他整晚都没怎么说过话，虽然他一直在房间里待着。他有种受辱的感觉，因此他要将自己的怒火发泄出来。
班福德很明显曾经哭过，她的双眼都红了。但是与此前相比，她却变得更冷淡，更骄傲了。他虽然极少说话，但每次他说话时，她都会像面对一个游民或是不请自来的卑劣的客人一样，把脸孔别转过去。为此他生气极了，他那双蓝眼睛简直都要发黑了。相较于从前，他的面色更加暗沉。但尽管如此，他还是坚持彬彬有礼地说出每一句话。
在这样的氛围中，玛奇反而表现得十分活泼。一抹开玩笑似的笑意总是浮现在她的面孔上，好像夹在这两个冤家中间叫她觉得非常开心。今晚她做编织活时看上去依旧很艰难，但是她的神情却显得有些洋洋自得。
上床以后，年轻人听到两位姑娘正在她们自己的房里说话，她们在讨论着什么，并发生了争吵。他极力想听清她们说话的内容，便从床上坐了起来，可惜距离实在太遥远了，他根本就听不到什么。不过，他能听到她们的语调，班福德的语调温柔似水，却有些哀伤，玛奇的语调则比较低沉。
这是一个寒冷、寂静的夜晚。外头的松林里，树枝顶端高挂着硕大的星辰，正在闪闪发光。他仔细聆听着。他听见一只狐狸正在很远的地方嚎叫，为了回应它，农场里的狗疯狂地大叫起来。然而，他真正想听的是两位姑娘的说话内容，并非这些杂声。
他小心翼翼地从床上来到了门边，但是站在那里还是听不清楚，一切都跟此前没什么区别。他把门闩打开，动作十分谨慎，随后他打开了房门，这花费了他不少的时间。他从房中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走廊上。他脚下踩着年代久远的橡木地板，一片冰冷，并“嘎吱”作响，叫人不由得心生厌恶。他静悄悄地沿着墙壁走到了楼梯上，在她们的门外站着，他的动作真是轻快极了。他屏息凝神，立在那里仔细聆听。班福德的说话声传到了他耳中：“不行，我再也忍不下去了。用不了一个月我就会死掉。这就是他的阴谋，他想看着我死。内莉，不行，你不能继续待在这里了，如果你居然蠢到要嫁他为妻的话。我不能跟他住在同一屋檐下，我实在做不到。哎！——哎！他衣服上的味道一钻到我的鼻孔里，就会让我产生一种想要呕吐的冲动。我一见到他那张红扑扑的脸，直接就要吐出来了。我要是跟他坐在同一张桌子前，那就甭指望我能吃下东西去。我真是太笨了，居然会留他住在这里！做好事对任何人而言都是很不应该的。飞镖会飞回来，冲着你自己的面孔打过去，做好事也是同样的道理。”
玛奇说：“哦，他两天以后就要离开这里了。”
“是啊，真是感激上苍。他离开以后，要想再到这所房子里来，就根本不可能了。我有种很难受的感觉，在他留在这里的这段时期我一直都是这样。他无非是想占你的便宜，眼下我终于弄明白了。这就是事情的真相，对于这一点我很清楚。他不愿意工作，就想靠我们养活他，他真是个没用的家伙，身上连一点长处都找不到。他休想指望我会养活他。你若真蠢到想做这件事，那你就一个人去做好了。他先前也曾在这里居住过，当时波吉斯太太就已经深知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那个老头子想要叫他做某项固定的工作，但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他最近几天老是动不动就带着枪往外跑，当时的他也是一样。他什么活儿都不做，只会带着枪出去跑！哎，这件事真叫我深恶痛绝。内莉，你正在做些什么，你自己根本就不清楚，根本就不清楚。上当受骗就是你嫁他为妻的唯一收获。他会遗弃你一走了之，而你却连一点办法都没有。他一定会这么做的，对此我十分清楚。但凡我还有一口气，他就甭指望能将贝里农场从我们手中抢过去，这件事他压根儿就做不到。他要想再走进这所房子里，除非我已经死了。事情会怎样发展，我心知肚明。眼下他觉得自己已经成为了你的主人，用不了多久，他会觉得自己已经成为了我与你共同的主人。”
内莉说：“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
“不管怎么样，他现在就是这样感觉的。成为这地方的主人，便是他的最终目标。没错，你不妨思考一下！难道我们只是因为想叫人来使唤并欺压我们，所以才一起将这里买下来的吗？难道真是因为这个原因吗？要知道，对方不过是一个脸色通红的年轻人，一个无耻的雇工而已，并且他是那么的叫人憎恶。哎，我们的确做错了，居然会叫他留在这里。自降身份这样的事，本不是我们该做的。我一度跟居住在这里的人进行了一场艰苦卓绝的战争，目的就是不希望自己的水准被迫降到跟他们一样低。不行，他不能到这里来，绝对不能。更何况——如果他最终没能将这地方据为己有，那么他就会假装跟你素不相识，再跑去加拿大或者其他什么地方。要真是那样，你就上了他的当，你这辈子就完了。我明白，自己以后要想心安理得，根本就没可能了。”
玛奇说：“他不能再到这地方来了，我们跟他说明。我们跟他说明这件事。”
“哎，这不用你担心了，我会将这件事以及其他一些事都跟他说清楚的，趁着他现在还没离开。他甭指望自己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除非我已经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甚至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哎，内莉，他就是个卑鄙的小牲口，一旦你在他面前低头，就会被他轻视，被他轻视。我不信有不偷吃的猫儿，同样的道理，我也不信他。他是个奸诈的家伙，非常奸诈，不仅如此，他还独断专行，他眼里只有自己，没有别人，他冷漠无情，就好像一块冰。他只是想利用你，仅此而已。一旦你在他面前失去了利用价值，你的处境就十分叫人同情了。”
玛奇说：“他居然恶劣到这种程度，我真是没法相信。”
“原因就是他自始至终都在努力让你对他产生好感。真正了解他的是那些常跟他见面的人。哎，内莉，这件事情一浮现在我的脑海中，就叫我觉得难以承受。”
“哎，亲爱的，你一定不会从中受到任何伤害的。”
“一定不会！一定不会！只要我还活在世上，就永远都感受不到宁静和快乐了。不要啊，内莉——”班福德痛哭起来。
玛奇劝慰着她，语气温柔至极。班福德强自压抑的哽咽声，玛奇低沉、温柔，而又和善的声音全都传到了正守在门外的年轻人耳中。
他的耳朵险些就从头上跌下来了，而且他好像已将整晚发生的一幕幕情景尽收眼底，以至于双眼瞪得又大又圆。他有种感觉，自己的脑袋都要掉下来了。他的身体已经冻僵了，索性偷偷回到了床上。他无法叫自己静下心来，也根本就睡不着。于是他以十分轻快的动作起身将衣服穿好，随后从房间里再度来到了楼梯上。两位姑娘已经陷入了沉默。他偷偷走到了楼下的厨房里。
他先是将靴子和外套都穿好，接着又把枪拿在了手中。他不是想从农场中离开。他不是这样想的，他只是把枪拿在了手中而已。他打开门闩，尽可能不制造出太大的声响，他走入门外的夜色之中，已经十二月份了，天气非常寒冷。四下里都是静悄悄的，天上星辰闪烁，松树高耸在空中，好像有什么声音正从其中传出来。他想找到某种东西以供自己射击，遂沿着一侧的墙壁开始行走，连一点儿声音都没发出来。他一边走一边想，自己不能吵醒那两个女人，因此也不应当射击。
有一丛荆豆正伏在地上，他悄无声息地在旁边来来回回地漫步。接着，他来到了树林的边缘，在此之前，他要从一片年代久远，而且生得十分高大的冬青之中穿行而过。他循着树林边缘的墙壁开始行走，黑夜之中，他的眼睛仿佛猫的眼睛，好像变得比先前更加漆黑并且犀利了，他的双眼睁得很大，正在注视着前方，黑夜已经无法阻挡他的视线了。在一棵巨大的橡树旁边，有只猫头鹰正在缓缓地哀嚎。他悄无声息地走过去，一面仔细倾听，一面认真巡视，那把枪此刻依旧握在他手中。
树林边缘生长着一些橡树，他就站在这些树下。这时，忽然有疯狂的狗吠声从位于小丘上的邻居家中传到了他耳中，那声音真叫人惊讶。周围农场中的狗被吵醒了，作为回应，它们也疯狂地大叫起来。他忽然感觉英国好像非常小，夜里有这么多的狗，它们的叫声共同组成了一座墙壁，将周围的景物都屏蔽了，仿佛英国境内呈现网状的绿篱，黑夜之中，他感觉那些景物已经受压缩小了。肯定是狐狸引来了这样一场热闹的喧嚷，不过他感觉机会并未降临到狐狸头上。
很显然，它肯定会在往这边走的同时不停地闻来闻去，自己怎么就没有留心注意到这一点呢！年轻人从山上走下来，现在他已经抵达农场了，周围汇集了几棵松树，看上去一片乌黑。他蹲在长长的棚舍一角，脚下踩着黑色的土壤。狐狸会过来的，他很清楚这一点。英国到处都充斥着数不清的小型房屋，狗在狂吠，人在大声嚷嚷。他觉得这就是这个国度的最后一只狐狸。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他一直坐在原地。大门是敞开的，他凝视着那里，好像有一道光正好落在了那里，那光要么来自星辰，要么来自苍穹的边缘，有哪个人能说得清楚呢？他把枪横在膝头上，坐到了一截圆木上头，他所在的位置非常不起眼，而且周围又一片漆黑。忽有“啪”的一声响声从松树那边传来。他吃惊地看到从粮仓的鸡舍那边掉出了一只鸡，它大叫了一段时间，搅得四周一片混乱。他觉得说不定是一只老鼠在作乱，便起身竭力想看清楚。但是，他又感觉那里其实空无一物，随后他又坐回了原地，为了御寒，他将双手都揣了起来，那把枪此刻依旧横在他的膝头上。大门洞开，那里有一片地方十分昏暗，他的视线就停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有种感觉，活鸡那种浓烈呛人的恶心味道正通过寒冷的空气传到他的鼻孔里。
随后，一个黑影闯入了他的视线范围内。那个黑影正在门口偷偷行进。他将自己的视线凝聚成一点火星，他终于看清楚了，那个黑影就是那只狐狸，它正趴在地上往门里钻。它在那地方就好像一条蛇，正伏在地上向前爬。年轻人觉得狐狸这个举动真是滑稽，他举起了枪，并用自己的肩头支撑住。随后会发生什么，他心知肚明。他明白狐狸会到鸡舍那边去，闻闻那块用来阻隔鸡的木板。他明白它会闻闻关在里头的鸡身上的味道，为此它会在那地方趴上一段时间。接下来，它便会想办法进入那座陈旧的粮仓，它会开始在旁边不停地兜圈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