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城的拉面粉车队抵达满洲里，日值当午，几天没下大雪，雪霁的极光灼眼。车队长途跋涉，人都走得疲惫不堪，七八天的漫长寂寞之路。侯立鉴也感视野疲劳。领队铁老边说：“不卸车，牲口喂上料，人打尖，吃过饭晚上继续赶路。”有几人叫苦说：“哎呀，还是住一宿吧，铁掌柜，急啥呀？”铁老边说：“这几天连续好天气，救了咱，可要是变天，大雪封路，车怎么走？还是坚持吧！”他这话是有算记的，不会老是这么好天气。车队停下，牲口喂上料，人打过尖，大车继续上路。
果然，离边境客栈不远，也就四五里路时，大雪加风搅得周天弥漫，铁掌柜真是能掐会算，这若在满洲里住上一宿，大车可就得撂在路上了。“对呀，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那可就惨了。”车上人又这么议论。侯立鉴没来过，不识路径，依然是眼前白茫茫一片。车把式挥鞭，催马加速。侯立鉴很快便看见了，前边朦胧的一座庄院，背景是山峦和大片大片的黑松林，右边一道山口。大车下主道，赶进一座挂晃挂牌子的客栈。是一座偌大的四合院，上房十来间，西厢房十来间，东厢房三四间接着马棚。大车靠西厢房这边停下。铁掌柜回来了，东西厢房和上房都出来人迎接。一位四旬的男人和两老两少的女人，围上铁掌柜问寒问暖，都是亲热真诚。那四旬的男人招呼伙计们卸车。这时门房也涌出几个伙计。这客栈气魄很大，得雇多少伙计？侯立鉴见了想。
铁掌柜对一位四旬左右的女人说：“凤娇，安排一个最好的单间给我这位朋友。”他一指化名吴凤山的侯立鉴说。这指定是贵客，内线朋友，叫凤娇的女人忙做欢迎态，对一位身边的女孩说：“梨花，跟我去收拾房间。”便带领侯立鉴来上房。上房是叠重房子，后边再加建一条偏厦走廊。大厅有柱支撑，四间房的间量，显得偌大宽敞，左右贴墙筑有锅灶和烧水的炉眼，大铁壶里的水被烧的咝咝叫冒着水汽。有些客人坐在大厅的几排方形八仙桌边聊天。侯立鉴被领入后边走廊，走到东头顶门。开锁进入。叫凤娇的女人说：“这个房间多出一块走廊面积，比较宽敞，冬天炕热暖乎。现下也是秋凉了。”打扫一遍桌椅和炕，又清洗一遍茶碗，送上茶。服务热情周到。侯立鉴放下行囊，坐在炕上一摸炕烫手。大工匠的他脑袋一转悠，便明白，朝阳间炕在北，朝阴间炕在南，大厅左右贴墙的锅灶主要功能是烧炕的，所以房间里特别干净。侯立鉴也注意到这一老一少女人长像十分相像，遂问她们与铁掌柜是啥关系。叫梨花的姑娘莞尔一笑说：“铁掌柜是我父亲，这位是我母亲。”女儿白皙的脸庞反映母亲当年的娇容。侯立鉴恍然地“哦哦”着，铁掌柜第一房妻子是俄罗斯女人，这是第二房或第三房，自上而下不必深问。这母女仿佛遵守客栈某种纪律，竟没问侯立鉴姓甚名谁，只说了句：“休息吧，吃饭时会来招呼的。”便离开了，显然这母女是前厅服务的。
大风雪天气，住店歇脚的人会更多一些。进出边境，出了山口往北就是苏联境内。西伯利亚的气候变化异常。中苏边境，跑买卖做生意的人，季节性比较强。中国东北“人参、貂皮、鹿茸”三大宝为特征的物品流入苏联，还有土特产品和南方丝绸，很受苏联人欢迎。苏联羚羊角等药材和皮毛、制革产品往中国境内流。冬季是旺季。“九•；；一八”事变，日本大肆侵略东北，逼迫中国的抵抗者，去投入苏联红军，那里是苏维埃人民当家作主的国度，更吸引中国的热血青年。苏联反侵略战争的旗帜鲜明。苏联红军参谋部也不断培训和派遣特工人员进入中国境内，搜集日军的情报。满洲里有日本特务机构，日本特务以及边境守军也来关顾，使客栈变得鱼龙混杂，更神秘，也暗藏凶险。此时客栈住店的主要是生意人，但也不多，甚至有些冷清。
客栈总管林凤山是铁掌柜第二房妻子的大哥。此人过去是边境跑生意的，还有他的妹妹凤娇，差不多一家人以此为主业。铁城是在苏联境内结识凤娇兄妹的，因为当时凤娇遇到了麻烦。那是1918年初秋，正值捷克军团叛乱，日本借机出兵干涉苏联十月革命，苟延残喘的帝俄武装沉渣泛起。几个日本兵见凤娇貌美如花，将其兄林凤山打倒，欲玷污凤娇。铁城从苏军参谋部特工组织培训后受命回国。西伯利亚被叛军和日本侵略军及其开拓团占领，铁城路见不平，便以铁家龙虎螳螂拳横扫恶徒。这一英雄救美，深得凤娇兄妹的由衷感谢，然后同途而归。铁城为建立工作站，筹建边境客栈，凤娇兄妹便成为他招用的合作者。为了便于开展地下工作，便娶凤娇为二房妻子，如今二十年过去。
客栈总管林凤山安排完面粉卸货归仓之事，便赶紧回办公室，他知道铁城在等他。“大哥，你快坐，我离开这段日子，客栈没有啥大事吧？”铁城是等着问这事呢。“外甥打灯——照（舅）旧，出入还是生意贩子。”林凤山恢谐地说着坐下来，“有几个长春来的青年要出境去投奔苏联红军，是莎莎大姐接待的，派桂英送出边境。”他说的莎莎大姐，就是铁城的第一房妻子，桂英是铁城的大女儿。专门负责特工工作。林凤山在给铁城的茶怀中续添开水，继续说道：“以马占山为首的省防军，虽然在江桥、大兴地区阻击日伪军，可敌人不断增兵，而国民政府却一味不抵抗，不增一兵一卒。逼得在江桥一带的抗日队伍只能后撤，这样可就如河堤开了口子，齐齐哈尔那儿乱了阵，满洲里这边风声紧，跑边境做买卖的人少多了。”他说的这些铁城赶上了，为避开那一战区，他改变行进路径，走乌兰浩特，过大兴安岭，呼伦贝尔沙地、高原，回满洲里，这是荒无人烟最难走的一条路，但也是最近一条路，主要为了安全。无论走哪条路，他和车把式及伙计们都比较熟。他关心的是宣布起义抗日的苏炳文的护路军，解除了日军国境守备队武装，逮捕了铁路沿线日侨之事。这事令中国人人心振奋，是前些日子来往客人议论的中心话题，由于江桥、大兴安岭地区中日军队开战，把那事压过去了。林总管对离开许久的铁掌柜的说。有些细节还讲得绘声绘色，令铁掌柜听了兴奋。也许是铁掌柜与林总管谈话太过于精神集中，没注意一位特殊的客人顶风冒雪赶爬犁来到客栈，伙计们还迎上去，看来这客人来过这客栈，是回头客，跳下爬犁，提着背囊直奔上房。他拉爬犁的马匹丢给客栈伙计去处理，其实说不说都得这么处理，这是约定成习惯的规矩。
那客人掀开上房棉被门帘，跨步来到大厅，便立定在那儿，摘下皮帽。头上湿得冒热气，眉毛睫毛和胡子上都是冰珠儿。他用帽子拍打身上的雪。和来到大厅的侯立鉴说话的凤娇、梨花母女儿，忙过来帮助来客用苕帚掸扫身上的雪，既为了客人，也为了保持大厅的清洁。侯立鉴看过去，见这人圆脸，眼睛不大，但很有神，眉毛、胡子挂满冰珠，看不清真面目。可却提着背囊奔他走过来，说：“侯师傅，你咋也来这儿啦？”侯立鉴一愣，忙道：“对不起，我不姓侯，我姓吴，名凤山。”那人用皮帽抹一把脸，眉毛、胡子上的冰珠尽落，露出侯立鉴熟悉的一张脸，高兴道：“小辛子！”这人忙道：“吴师傅，你还记得我辛培源呀？”说完一笑，是会意地一笑。侯立鉴也会意地一笑说：“我吴凤山还没老到那个程度，怎么会忘了你辛培源呢？”两人大笑。
凤娇母女也认出来了，这是几年前从这里送出国境的那个辛子平，后来多次出入国境都住这里，且他与侯立鉴是熟人，便把辛培源安排进与侯立鉴紧挨着的客房。辛培源提的兜囊始终不离手，连侯立鉴想帮助提他都不让。但另一只手却拉着侯立鉴一块进了房间。他把兜囊放到炕上，梨花母女忙给打来热开水，送上茶。他与侯立鉴坐在桌边，他开始喝茶驱寒，然后两人唠扯起来。侯立鉴比辛培源大十好几岁，但两人经历相同，都是先在外打工，只是辛培源通过考入技工养成所毕业后分配到满铁沙河口工场当工人，侯立鉴是凭技术以工匠入厂，又都是跟随傅景阳创立华人工学会的骨干，所以两人谈话少不了谈及傅景阳，侯立鉴告之说，傅景阳出狱后依然被监视，后来离家北上，再没音信。他三次被捕入狱，三次东山再起，后因被特务盯上，组织将他调派长春。大连地下党组织在“左”的思想盲动危害下，再次遭严重破坏，派警察追查到长春，他逃到哈尔滨，遇到铁掌柜才把他带到这儿来。辛培源也告之他说，他去西山树林开党支部会，因叛徒告密被捕，市工运委员丁文理叛变，他只能死扛，受尽严刑，被判五年监禁，出狱后北上，便成为国际特工，来往多次出入中苏边境，汇报和接受任务，一直呆在北满一带。他说：“没想到大连地下党被破坏的如此严重，真是有国不能依，有家不能归呀！”他发出对时世和人生的感叹。侯立鉴断言说：“大连地下党组织，三五年恢复不起来。抓的抓，逃的逃，没人了！”说到这他真是无限地感叹。辛培源也因家乡，生他养他，他工作战斗的地方竟已是如此境地，心情自也多了几分沉重，很不好受。侯立鉴问他这次回国将做如何打算？辛培源加入国际特工组织，属于苏军参谋部机关单线领导，但他也不能太对他敬佩的侯立鉴师傅隐瞒，他说，他的任务就是侦察日军和伪满洲国军事情报，需要深入到敌人的后方，去哪儿这要看他能走到哪儿，如果能潜回大连旅顺，那就更好了。这很可能是他即兴发挥。实际地点他也不想透露。有一点是真的，艺高人胆大。他在一日本人家当佣人时，就用两年时间学会了日语。这次去苏联培训专门学习无线电发报技术，且本人精通钳工技术，正所谓一艺走天下。他大有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架式。
侯立鉴问：“哎，辛培源，苏联对日本侵略军是什么态度？” 辛说：“当然是反对日本侵略者，只是苏维埃政权刚建立，迫切需要恢复国力，虽公开声称不干涉满洲事变，但苏联红军可时刻针对德国、日国派出大批特工人员，搜集其军事情报，包括对日本在东北傀儡政权满洲国的国情实行侦察。你放心，苏日早晚要开战，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日本不只要侵略中国东北，而且觊觎苏联西伯利亚久已，苏联不会像中国这么好欺负。”
侯立鉴当然信从苏联回来的辛培源的说法，对苏维埃苏联红军产生憧憬。
铁老边铁掌柜回上房本想与侯立鉴商量出境的事，可妻子凤娇告诉他说辛培源回来了，安排在与吴凤山（侯立鉴）紧挨着的客房。大厅里关心中日战事的客人围住铁掌柜，猛打听这那。铁城说：“在嫩江铁桥一带，马占山等几个旅大败原洮辽镇守使张海鹏的伪军，烧毁铁桥，与日伪军隔江对峙。日军不断增兵，马占山旅在大兴车站地区设防，与日军打了三天两夜，敌我力量悬殊，退到其背后昂昂溪。又听说抗日各旅武装向齐齐哈尔地区集结，阻击日本侵略军。只听说这些。”听着不过瘾，催他细点讲。他们都是走生意做买卖的，关心的是抗日官军能否把日军打回去，还是日军能否打到满洲里这边来。铁掌柜铁城只能安慰大家说：“齐齐哈尔离满洲里还很远，大家不必担忧，担忧也没用。”他只能说来回话，其实他自己也担忧。
正这时，又来两位客人，是乘爬犁过来的，马匹交给伙计，人便掀开棉被门帘子走进来。凤娇、梨花母女忙拿苕帚迎过去，准备为其掸扫身上的雪，可这两人可没有辛培源的素质，根本不理会，直奔大厅中央，嘴上吆喝着：“店老板，快给我们安排客房。”凤娇挑眼地说：“喂！你们掸掸雪再往里走嘛！”且用身子挡阻他们。两人在众目睽睽下，无奈才停步。“喂！新来的，你们从哪儿过来的？”聚在大厅的客人有人问道。两人翻瞪眼，不愿意回答。凤娇这老板娘可也是茬口，她说：“他们问你们两位是从哪儿过来的？这有啥保密的？”“对嘛，从哪儿过来的有啥保密的，除非是日本特务。”客人中有人说话很刁钻。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两个人中的一个，怕惹起众怒，忙回答说是满洲里过来的。“那边日本侵略军与中国军队在打伏，怎么样啦？给我们讲讲。”说话的那个人，萝卜脸，上窄下宽，他说：“齐齐哈尔那边打仗，离满洲里远着呢。边境这边怎么样，苏联那边有啥反应吗？”回答这问话的只能是铁老边铁掌柜，他一直冷眼注视这两个人，遂道：“两位要想通过国境线，那得去找边防军、护路军去办手续。”“做买卖用办啥手续？”萝卜脸说。铁掌柜道：“偷越国境，那会当特务间谍抓的，可不是闹着玩的。”说着对妻子凤娇抬手向西区一撩手，凤娇便明白，带两人出大厅去西头安排客房。
铁掌柜忙来辛培源的客房。侯立鉴与辛培源一番交谈，更增加他从事特工的决心。他有一个最大的心得：东北抗日，靠国民政府不行，那山高皇帝远，何况蒋介石拒不抗日，把国军都调走了，就只有靠苏联，靠苏联红军，一旦苏联对日宣战，那小日本子就得滚蛋。所以，铁掌柜一来，他就问：“铁掌柜，什么时候送我去苏联那边去？”铁城说：“请去你的客房等我，一会儿我就过去。”侯立鉴很自觉，明白铁掌柜要与辛培源单独谈话，便赶紧回自己的客房。
铁掌柜问：“小辛兄弟，你这次回来是短期还是长期，打算往哪边去？”他问的很在行，不至于让辛培源尴尬。辛培源也不能违犯纪律，回答说：“这次任务是长期的，准备去敌人后方去。”铁城说：“齐齐哈尔那边在打仗，得绕路而行，走科尔沁高源沙地，过大兴安岭，奔乌和浩特。路很艰险和荒芜，我派人护送你。”“那太麻烦了，我自己能走。” 辛培源说。铁城摇头，说：“你一个人走，不行。这事我说了算。而且你得马上走，防止情况有变。饭菜给你送过来，客栈有可疑的人。” 辛培源说：“那好，听铁掌柜安排。”铁掌柜忙去安排，总管林凤山亲自调一辆爬犁，一个车把式，四名枪手，吃过饭便先离开客栈。铁掌柜把妻子莎莎调过来，配合凤娇母女，监视那两个可疑人。辛培源吃过饭，提行兜走出去，马棚那边伙计们已给套好爬犁，辛培源娴熟地驾爬犁离开了。辛培源没去向侯立鉴告别，侯也没出去送行，只客栈的人打付客人离开。
大雪飘洒没有停的意思。一里之外，一辆爬犁在等他。过来两个枪手，一个接替辛培源驾驶爬犁，跟着带路的爬犁，跑顺风，驶得更快。没人知道辛培源的征途有多远，哪里是他的目的地？辛培源裹紧皮大衣，狗皮帽子的两耳系上带子，只露出一双眼睛，另一手紧紧地抓着行囊的背带，想着他的心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