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终于有了些亮光,风小了许多,雨却没有停歇,与九湾经历过的无数个清晨不同之处,今早的天色像是只张开了一线光,看着时辰尚早,又把眼睛和上了,自管自己打起了呼噜,四下一片灰蒙蒙的,漾着一层薄雾,台风也转变成了阵阵阴风,在蝉联不断的雨声里,盛夏七月竟然也冻得屋子里面的人一身鸡皮。因为昨晚的风雨来得快,人走得急,谁也没有预料到这些,包括文婆子出门的时候,穿着也是短袖。文婆子虽然被镇里人说成了疯人,但是日常的意识还是知晓的,最起码知道什么天气应该穿什么衣服,到了什么点,应该做什么事情,通常在街上走累了,到太阳下山的时候,也到自己的家里,不再出门,而昨晚为什么守在门口一夜不挪地方,这让许多人不解。
文婆子在门外战栗着,冻得嗡嗡呻吟,鼻涕虫看着可怜,见门外屋子逐渐清晰,就推开了侯三炮堵门的几把破沙发,把文婆子引进了屋里。叽叽喳喳的野鸟三人组被赵德水领去宿舍了,四下安静了许多,侯三炮抬着眼皮一看天色放亮,心里的恐慌也自然破解,如天色一样,垂下了眼皮,呼呼入睡。反而平阿四有些心神不定,当赵德水返回网吧的时候,眼神交会了一下,问道:“没事吧?”
赵德水答:“没事情,麻雀说带了药,歇一阵就好。”
平阿四这才想到门口透透气,无心朝屋外的街道看了一眼,洪水果然如赵德水所言,已经淹了底下一层的房子,说是洪水,这定论又有些诡异,因为洪流都是汹涌澎湃,一副怒不可解的样子,如千万匹脱缰的野马,侵吞翻卷着河道上所有的枯树败草,把所有陈腐之物都煮沸了翻滚着,而没了整个九湾的水却是静止不动的,一眼望去,除了雨滴落在上面乱如麻的雨花,一阵风过划起一阵涟漪之外,更像是被封了门、安了闸的湖泊,更怕的是,水色非蓝非黄,却是一池子墨汁,泛着黑,掉进了黑染缸,莫非是传说中的一潭死水,平阿四脚下的小龙虾倒是数量惊人,举着螯,齐刷刷向上艰难弓着背攀爬着,几乎随地都是,鼻涕虫找了个塑料袋子,已经乐此不疲捉了满满一包。
平阿四喝道:“呀呀个呸的,自个都快成龙虾了,娘的你还有这心思。”
米蝎儿被平阿四的喝声惊醒,也走到了门口,看了一眼,朝屋子里面的赵德水说:“胖先生,你算对了,水也差不多到了这个距离,而且是从地下冒上来的。”
蜷缩在门角的文婆子看见了米蝎儿,脸上显得十分激动,上前紧紧搭住了米蝎儿的手,话音也很清楚:“翠,你回来了吗?跟娘回家,走!走!”。
文婆子刚拉住米蝎儿的手往外走,顿时冷不禁吓得米蝎儿赶紧蹬开抽回自己的手,米蝎儿露出一脸厌恶和懊恼,大声呵斥着:“死疯子,你想干什么?”
文婆子像是被惊住了,目光呆滞,不停地哆嗦着,眼神有些绝望,缓缓朝楼梯下走去,浑然不知楼梯下的水足够淹了自己的身子。
平阿四一看情形不对,立马上前拽住了文婆子。冲着米蝎儿质问道:“你想干什么?”
米蝎儿有些不解,虽说这几天摸索出平阿四的脾气,有些令人费解,喜怒无常,但是不至于好坏不分,见平阿四语气有些严厉,一来显得有些委屈。二者又搞不懂平阿四怀着什么鬼胎,反问道:“她是个疯子,刚才发生了什么,你不清楚吗?你还替她说话?”
平阿四眉毛一扫,指着文婆子对米蝎儿说,语气有些轻蔑。:“你知道她是疯子,那你不是疯子吧!计较什么!”
文婆子嚅泣着:“文翠不要妈了,不认妈了。”
平阿四心想,莫不是文婆子把米蝎儿当做了文翠,这才一路跟来,所以在门口一夜守着不走,一看米蝎儿方才指责了她,她又清醒了许多,往常文婆子也有认错人的时候,九湾知道文婆子底细的人,会耐住性子跟文婆子说清楚情况,文婆子通常也相安无事,只是悻悻离开。米蝎儿刚到九湾,显然不知道其中的原委,一惊一乍一怒也是一个正常人的举动言行,而平阿四会伸手拖住文婆子,替文婆子反过来训责口气对质,这让米蝎儿有些疑惑,而此刻,平阿四丝毫没有对她的惊吓有一丝关切,反而把注意力全部放在一个文婆子身上,上前对文婆子说:“文阿姨,我是四伢儿,这前面已经变了一个湖,你去不得呀。”语气显得有些关切。
文婆子这才仔细端详起平阿四,意识也清醒了许多,思绪如同常人,问道:“是白水的四伢子吗?”
平阿四一听,马上点头。:“你还认得我,你还知道我是白水人?”
在文婆子的心底,她怎么不知晓这些,她怎么可能忘记了这些,之所以记住了这些,或是祭奠一场埋入地底下的爱情有关。有朋友又不理解了,这爱情是男女之间互相仰慕的行为,又不是人或猫狗之类的躯壳,死了还可以刨个坑埋下去,鸡丁儿,你不会读徐志摩,林徽因的诗稿看多了,来一段听上去凄凉,看起来浪漫的往事吧?或许你猜对了,这正是一段往事,一段不得不提的往事。谁都年轻过,谁都多多少少在年轻的时候留下一两件浪漫的事情,人又不是木头,有情愫就有故事,你说对不对?
关于文婆子的爱情,还得从文婆子的娘家说起,没有人留意过文婆子是从哪儿嫁过来的?但是文婆子自己清楚,自己娘家也在九湾的周边,离白水村不远,叫一个文家岙的小村子,文家岙户不足三十,方圆不过百米,文婆子的大名叫文向梅,父亲叫文克俭,读过几年书,在村子里算是一个半吊水的秀才,母亲向氏,面容端正,身材纤瘦,跟红楼梦里的林黛玉差不多,长年有些小痛小疾,文婆子出生在冬天,刚好下了一场春雪,雪尽云暖,文克俭给自己闺女取名字的时候,发现自己植在门前的一棵梅树累起了花苞,枝头上正好绽开了几朵,就剪了一枝插在瓶里,显示对自己女人的关爱,就取下了这个名字。打小文向梅就长得俊俏,皮肤白净,骨骼青秀,随了她父亲的气质,母亲的身子,又懂事听话,向氏生了向梅之后,愈发体虚多病,生下文向梅以后,也不得生产,文婆子从小是被养娇惯了的独苗,有什么心想,这做爹娘的都依着她。到了上学年纪,其他家的女娃娃识了几个字,知道个天地男女就纷纷辍了学,早早帮父母下地割猪草、放羊,分担家务,而这些事情,文克俭从来没有让自家闺女动过手,还一直供读到小学毕业。
十四岁那年,向氏患了重病,撒手人寰。文克俭不得不停了文向梅的学业,关在家里,还教一些文章诗词,文向梅也居守闺房,学起了针绣,绣些花鸟鱼虫,补贴家用。到了青春发育期,文向梅胸部隆起,自然受到了男娃子的青睐,个个在文家附近潜伏着,故意假装路过,担水送花,表示倾慕,这些人中,属文向梅小学同学文枪子最为积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