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听见了吧,这就是你要的结果。朕就等着看皇后如何以儆效尤。”皇上说完离开正殿,我扶着纪双木,跟着皇上离开。
我奉命先把纪双木送回烟霞殿,一路上,纪双木沉默不语,靠着窗愣愣地出神,眼泪一刻不停地流下来,却没有一声啜泣,哭得那样安静,那样刺痛人心。我上去轻轻抱着她,想说安慰的话,却不知如何开口。马车到了烟霞殿门口,我要掀门帘时,纪双木突然拉住我,纯净的眼神让我分不清泪与泪光,“我虽不介意别人怎么看,但是,我还是要告诉你真相,我和世子并无那层关系,我自出生,就是无璧。”纪双木说完,自己掀开门帘下车,在我惊叹的目光中,消失在烟霞殿的深处。天生无璧,万千女子中才有一人。
我回到钦安殿,才知道更多的秘密。原来纪双木入宫时就验过一次身,当时使了银子,无璧之事未被记录在案。后来验身的医女为了讨得出宫的恩惠向皇后透露此事,才有了今日捉奸捉双的一石二鸟之计。至于李昊为什么会出现在昙花林,他只说是随便逛逛,绝非有意前往,皇上也未作追究。皇上还把皇后模仿李昊笔迹写的字条拿给我看,我拿它对比李昊的真迹,竟然真的一模一样,难怪纪双木分辨不清。
“其实吸引纪双木前去昙花林的并非这张字条,而是这张字条出现的时机。”皇上一边泡脚一边说,“滴血认亲的事刚刚过去,这张字条虽然只写着要事相商这样含糊其辞的话,但是出现在这个时候却是意义非凡,否则就这么几个字,就算说服了纪双木,也是说不动淑宁的。”
“这样不是挺好的嘛,”小潘子说,“皇上一直想在长安王府安插个可靠的人,如今总算成了。”
“没有今天的事,皇上就不能指婚吗,”我突然发问,“赐一个丫头给世子,再正常不过,为何要等今天?”
“因为只有过了今天,李昊才会对皇后真正地绝望。”皇上看着我,“朕告诉你吧,李昊不是无缘无故出现的,而是朕约来的。纪双木去昙花林之前,淑宁拿着字条来见朕,那时你刚好不在。朕一看,就知道这字条是冒充的,但是并没有说破,所以纪双木才会信以为真地去了。朕立刻约了李昊,还让小潘子埋伏在太医院到昙花林的路上,韩冬青把张百孝扛回去的过程,他都看见了。”
“啊?”我看向小潘子,他正得意地嘿嘿笑。
“李昊到了昙花林,却被御林军团团包围,他肯定马上就会猜到这是一个圈套。只要看了纪双木手中的字条,李昊就会怀疑到皇后身上,再加上皇后的确夜审纪双木,还闹到要验身这么严重,加上御林军的证词,他们的确是皇后派出,李昊会怎么想?”
“世子会想,皇后为了对付纪双木,连他也利用了。”我把一切串联起来,原来关键的关键,是皇上。还有那张字条,皇后身边有个模仿字迹的高手纸鸢,要是李昊也知道她的存在,这份怀疑就更深了。不,不是怀疑,而是确认了。被深爱的人抛弃、伤害、利用,偏偏牵连在内的,还是与他关系迷离的纪双木,在这样的局面下,在这样的心情下,李昊才能因为一时气愤,或者一时冲动,自愿、甚至主动接受皇上的赐婚。就算日后反悔,起码当时不是皇上逼迫的,皇上还是个君子,坦荡的君子。
“皇后就像一团烈火,想要融化一切,最终烧伤了自己,也烧伤了别人。纪双木则如同一潭温泉,不损自己一丝一毫,就能沁入他人身心,李昊外冷内热,外刚内柔,最初要走近他非常得难,但是他的心扉一旦被打开,他的情感必定也是覆水难收。这样的人,让纪双木去收服,最是恰当。”皇上说着躺下,我替他盖好被褥,转身要走前听到他的提醒,“朕约李昊的事,忘了它。”
“奴婢明白。”我端着水盆走开,心里忽然感觉到悲凉。纪双木的感情和身体,就这样被当作收服他人的工具,用赐婚这样冠冕堂皇的形式赐给了适用的对象,这究竟是作为奴才的悲哀,还是作为女子的悲哀呢。
三日后,皇上正式赐婚给纪双木和李昊,并钦封她为侧夫人,一旦将来世子继承王位,她就是侧王妃。出嫁的前一晚,皇上特准我去纪双木那里送别。她已经把发髻全部放下,也帮我把发髻放下,然后拉我在床上躺下,“今夜在这里睡吧,明日送我出嫁。”
“嗯,”我轻轻勾着她的手指,感觉到她的紧张,“你害怕吗?”
“不知道。”她的嗓音里有哭的声音。
“那天皇上在皇后面前说要把你指给世子,你那个时候好平静,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皇上有这个意思?”
纪双木微微一笑,竟然也有幸福的味道,“我一直都知道,只是没有想到,会是侧夫人,未来的侧王妃,我一直以为,最多就是个侍妾,负责监视长安王府而已。”
我猛地扭头,“你知道这场婚姻其实是……”
“我就是个奸细,”纪双木淡定地说,“一个高贵奢侈的奸细。”
“你没有想过拒绝吗,我是说,如果可以的话,你会拒绝吗?”我也只能说如果的话了,谁能拒绝皇上。
谁知纪双木竟然说,“我是心甘情愿的。”
“为了皇上?为了天下黎民?”我几乎被她的胸怀感动得要哭。
“不,”她轻轻摇头,“我是为了郡主。我曾经跟你说过,为了郡主,我甘愿付出一切,现在,我就告诉你我们的故事。其实我的父亲,也是一名将军,他叫纪学方,曾经和万将军出生入死共赴战场,在他人生的最后一场战役中,他率领敢死队前入敌营烧毁粮草,结果在混战中牺牲。我娘当时与我爹并无婚约,未婚先孕生下我,独立抚养,只因众人皆以为我爹无后,我娘并未得到爹战死的讯息,也无法得到朝廷的抚恤。娘死后,我进京寻父,机缘巧合进入万府为婢,万将军得知我的身份,对我处处优待,我与郡主也情同姐妹,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一个人能告知我爹战死的真相,混战而死四个字成了他人生最后的题记。直到五年前,万将军出征身受重伤,我陪郡主偷偷远赴战场探视,无意中,我听到有资历的将官回忆早年的战役,说我爹当年计谋高超,赢得的军心更甚于万将军,若非殉国,只怕成就在万将军之上。我当时昏了头,竟然怀疑万将军是怕我爹战功过高,故意派他以身犯险,结果致使我娘久等未有善果,而他万家却声名鹊起福禄安享,于是一时心存怨念,将万将军的救命汤药倒掉,结果使万将军不治身亡。”纪双木说到这里,已经泪如雨下,泪水顺着颧骨流淌到枕头上,湿了一片。
“那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人死不能复生,我想要时间倒流,已经不可能了。”
“你后悔了?”
“何止是后悔,我恨死了自己,怎么能因为毫无根据的猜疑害死万将军。我看到那么多人痛哭流涕,那么多人诉说他的忠君爱国,那么多人遗憾他的为国捐躯,我就知道自己错了。这么多年,我都不敢说出真相,只能默默地陪在郡主身边赎罪。是我让她失去了父亲,我愿意为她付出一切,以作偿还。”纪双木说着闭上眼睛,但仍然止不住流出泪水。我终于明白了一切,明白了她对我的欺骗和利用,竟然是为这样一段尘封多年的孽债。可怜的双木陷在自己挖掘的坟墓中,何时才能走出来。也许,一辈子也不能了。“替我照顾郡主,求你。”她哽咽着,握紧我的手。
“好。”我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额头轻轻碰她的额头,闭上眼睛。
纪双木出嫁了。从烟霞殿出来,纪双木先去朝阳殿给皇上、皇后、太后和太皇太后谢恩,再回到烟霞殿拜别万淑宁,然后再从朝阳殿前的永安门乘坐长安王府的马车出宫。我陪在皇上身边,站在朝阳殿的围城上,亲眼看着纪双木在永安门前把手递到李昊面前,由李昊牵引着登上马车。马车渐渐远去,我的心也悬空不定。长安王府,在那个陌生的地方,面对深藏不露的李正茂,心有所属的李昊,从未谋面的正夫人,还有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仆役,纪双木要如何做一个妃子,如何做一个奸细,一切都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