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三日,皇上都没有去中宫探望小皇子,我本以为皇上会继续以静制动,等皇后先按耐不住找上门来,谁知第四日,皇上竟主动去中宫看望小皇子。小潘子说,这叫反客为主。皇上的驾临显然出乎皇后的意料,她不自觉地看了我好几眼,可惜我无法给她任何提示,以至于她始终战战兢兢,谨慎言语,时时注意皇上的态度,每次皇上提到烟霞殿,她都会紧张一下,直到确信皇上只是随意提及,才略微放松下来。
“连着好几日皇上没来,昱儿好像也知道似的,每天总要闹一阵子。”皇后轻轻投给皇上一个眼神,见他满心满眼只有小皇子,就继续装作不经意地说,“听西樵说,皇上是被政事缠住身了,可是有什么解决不掉的麻烦?”
皇上刚刚喜乐的脸顿时阴暗了一层,声音也沉闷下来,“朝上的事,皇后就不必操心了,照顾好昱儿,才是皇后该操心的。以后若是其她妃嫔有了孩子,皇后也能为其表率。”
听到这样的话,皇后的目光瞬间暗淡下来,但很快又露出笑容,只是有三分勉强七分无奈夹杂其中。这时,舞雁来报,说烟霞殿的宫婢过来请皇上赶紧过去,安国郡主有十万火急的事找皇上商量。皇后一听这话,整张脸紧绷起来,抱着小皇子的手渐渐箍紧。哇的一声,小皇子哭喊起来,皇后赶紧收神,转开身去轻拍着小皇子的背哄起来。
“怎么回事?”皇上似乎有些不快。
“没什么,皇上,是小皇子舍不得皇上,不如皇上再多留一会儿。”皇后难得说这些挽留的话,我能感觉她此刻的恐惧。
皇上走到皇后身边,轻轻托起小皇子的小拳头,小皇子的哭声渐渐弱了。皇上放开手,小皇子又哭得厉害了。皇上皱皱眉头说,“还是有劳皇后多照顾昱儿,照顾得好,朕自有恩典。安国郡主平日少有扰朕之事,想来必定不是简单的事,朕还是先去一趟,不陪皇后了。”皇上说着要走,我看见皇后的眼圈红了,从来在皇上面前,我都没见她如此难以自控,也许这次,她是真的害怕了。
“皇上,皇上……”小潘子急匆匆地闯进来,来不及给皇后行礼,就在皇上耳边一阵嘀咕。
皇上脸色一凛,竟然不顾小皇子哭闹未息就大声呵斥起来,“这个哈图王到底想怎么样,他当真以为朕不敢动他!”
“皇上!”小潘子挤挤眼,略朝皇后这边给了个努嘴的动作。
“少做这猴样!”皇上把火气撒在小潘子身上,双眼瞪圆了要吃人的样子,“你去,立刻传陆柏和赵翰扬进宫,到钦安殿议政。”
“那安国郡主那边……”小潘子试探着问。
“不如让臣妾去吧,”皇后主动请缨,“若真有要紧的事,也好一起拿个主意。”
“不必了,”皇上果断地拒绝,“西樵去就可以了,你还是好好照顾小皇子吧。”皇上说完,甩袖离开,我也赶紧前往烟霞殿。
茶很香,水果也很甜,我静静地坐在烟霞殿里,等着时间流逝。根本没有安国郡主的求见,没有哈图国王的传话,没有皇上下的急召,一切都只是想逼皇后尽快决断,仅此而已。大约一个时辰后,我回到钦安殿,皇上站在寝殿的窗户边,神态从容,似乎已达成所愿。
他抬起手,手指摸索着窗框上繁复的雕花说,“皇后来过了,朕与她已经达成约定,只要她能说服那两个老匹夫弃和开战,而且出战之兵出自他二人麾下,朕就册封李昱为太子,由她抚养,将来太子继位,不得立两宫太后。”皇上把手收回,凝视指肚上留下的印痕,似乎尖突的雕花曾深深嵌入其中。
我微微一笑,“皇上精心布局,早从临幸肖玉华就开始了,今日的这个约定,可是皇上所求?”
皇上侧过脸来看我,露出捉摸不定的笑,“是朕所求,亦不是朕所求。”
“皇上……”我原以为皇上的局到此是一个结果,可他的笑,让我不寒而栗,似乎这一个局,才刚刚开始。灵光一闪,我想到了另一种可能,竟然不顾礼仪跑到皇上身边扯住他的衣袖,“奴婢想问,在皇上的心里,究竟是想要皇后说成,还是说不成呢?”
皇上低头看看被我拉扯的衣袖,我赶紧松手,皇上却笑了,“西樵,你好像比万淑宁还要懂朕的心。”皇上徐徐而述,“朕先说段历史给你听吧,其实郑家与长安王交好并非今天才开始,而是从四代以前就注定了。郑家第一位皇后郑絮柔是太祖的第二任皇后。那个时候,第一任张皇后已经为太祖诞下皇子,出生落地就被册封为太子,郑皇后百般努力,最终都没能把自己的儿子送上皇位,而是成了四大铁帽子亲王之一的长安王。因为这一层血缘关系,也因为两家同在皇位的争夺上败北,郑家与长安王府的结盟就变得顺理成章、水到渠成。自太祖皇帝先游,因有太祖郑皇后从中斡旋,郑家的女儿从此久占后位,把持后宫,长安王一系则世袭王权、手握重兵,两家世代交好,对政见之争心照不宣,虽然表面上忠君忠国,实际上频频以诤谏之名挟制皇上。自高祖皇帝登基,我朝已有十二位公主远赴西域诸国和亲,其中有八位是朝臣之女。这八位朝臣,皆是与郑家、与长安王政见不和之人,其中也包括替万淑宁远嫁的平遥公主。”
我听着这一段叙述,忽然感觉眼眶湿润了,用手背抹了一把说,“郑亲王与长安王反对开战,就是为了报复政见不和的大臣吗,还是存心和皇上作对,不想皇上独立处政?”
皇上含蓄地一笑,“在那件事以前,应该就是如此吧。”
“那件事?”我的心忽然痒痒的,好像真的有心弦被拨动。
“当年太祖皇帝没有将皇位传给郑皇后的儿子,是下了很大决心的,因为凭长安王的实力,谋反,轻而易举。也许是郑皇后顾及自己的名声,再说当时张皇后已故,她已稳坐太后之位,高祖皇帝顾忌长安王的实力,不敢对她有丝毫怠慢不尊,她自然也就忍下了这口气,成全了一个太平盛世。但是就在二十多年前,宫里差点就发生了一场政变,挑起危机的,是当时刚刚世袭王位的长安王李正茂。李正茂并不是第一代长安王的嫡传血脉,而是太祖郑皇后的侄女郑婉秋与朕的祖父所生,文采武功都不输于先帝,朕的祖父不想郑家势力渗入太深,又恰逢正要世袭王爷位的李崇冒疾病而亡,朕的祖父就把长安王的世袭给了李正茂。李正茂挑起的危机很快消除于无形,听说消除危机的人,就是当今太后,可内情如何,就连朕也知之甚少。这是宫里极少数人知道的秘密,事后,那场政变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朝廷上下,皇宫内外,似乎一如往昔。然而,此事虽然平息,却已说明一点,郑家最终的依托,永远都只能是皇上,而非长安王府,这是皇后的女人本性所决定的。除非,长安王也能许给郑家皇后的位置,否则,无论两家平日里如何同杞连枝,一旦利有分歧,必反之。”
我的心一沉。郑家这一代就一个女儿,在皇上与李昊之间,她已经选择了皇上,那么郑家这一世,终究是不能弃皇上而去的了。一旦利有分歧,必反之,难道皇上是想……我抬起头问,“政变一事固然关系朝代更替,但哈图与我朝乃是国别之争,非政权之战,主战、主和,政见而已,真有那么大的利益分歧吗?纵然有,也与他二人无关啊。”
“怎会无关?”皇上笑得有些沉重,“虽说都是主和,其内缘由却大不相同,就说哈图,郑亲王主和,是为财,哈图从我国强取财富,取十分之一赠于郑亲王,足够他锦衣玉食、收买朝臣、添置家产,纵然他日朝中有变,亦可左右逢源、风光无限,长安王主和,是为权,他反意尚存,及早与哈图结成盟约,相互扶持,倘若他日谋反,许诺以尺寸江河,哈图出兵相助,绝非奢望。倘若朕不知情不设局,他二人虽所求不同却能殊途同归,在朝堂之上成就联盟之谊,在朝堂之下满足私人之欲,朕唯有被蒙在鼓里成全他们的好事。但如今朕既知情,岂能再让他们同心同德?”
“所以皇上设局相逼,不是要为难皇后,而是要……”一个深藏的真相就要呼之欲出。
“没错,”皇上的眼神忽然变得冷峻,“今时今日的郑君怡早已无法面对李正茂和李昊,只能先求自己的父亲,再由父亲出面说服李正茂。郑亲王本是求财,利害无损其权势根基,为了自己女儿的正宫之位,为了郑家与皇室的世代姻亲,那些身外之物,咬咬牙也就放弃了。可怜他怎么会知道李正茂的野心,等到李正茂看清郑家明仗长安府、实倚皇后位的真实一面,彻底与郑家分道扬镳,朕才算求得真正想要的结果。”
皇上的话让我想起死去的娘,她离世前曾经说过一句话,皇宫里,没有一眼看尽的真相,只有一眼迷乱的错觉。皇上的霸气之下,我提出新的疑惑,“既然皇上的本意是离间,直接向郑亲王说明不就好了,为什么要兜那么一大圈演戏给皇后看,万一皇后不上钩,皇上的计划不就执行不下去了?反正最后都要让郑亲王出面的,化繁为简不是更好?”
“这怎么能直接说呢?”小潘子好像比我明白道理的样子,“要是郑亲王告诉长安王,皇上拿皇后的位置逼他们出兵,长安王不马上就能想到皇上在堤防他嘛。要是皇上命令郑亲王做说客,又不准他说出这是皇上的意思,等到长安王一翻脸,那郑亲王不也能马上想到皇上要对付他们嘛。这件事,只能是皇后自己的意思,她自己想,自己提,又不好公开烟霞殿小皇子的事,只能偷偷摸摸地办,然后皇上犹犹豫豫勉勉强强地答应,才能不露痕迹。像你那样明刀明枪的,还没捅着别人,自己先翘辫子了。”小潘子说书一样地说到这里,突然惶恐地捂住嘴巴,支吾着说,“皇上,奴才失言了。”
皇上含笑说,“小潘子,朕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还有说书的本事啊。”小潘子羞赧地笑笑。“西樵,”皇上重新注意到我,“你似乎还有疑惑。”
我点点头说,“奴婢是在担心,如果皇后娘娘无法说服长安王弃和开战,那国家不是又有损失了吗?”
“皇后做不到,不代表别人做不到,”皇上语出惊人,“西樵,你还记得玉石棋盘上朕曾经移动过的那枚黑子吗?”皇上意味深长的笑挂在唇边许久,转身推开窗户,欣赏漫漫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