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宫出来,皇上说要走一走。我们去了明湖,沿着湖岸徐徐漫步。按理说,皇上今日应该喜上眉梢,但是自把孩子交给皇后,皇上的脸庞又被深沉的平静彻底覆盖,甚至还有淡淡的忧愁在眉宇间游荡。我略靠近皇上一些,更仔细地观察他,他却突然转过头来,把我吓了一跳。我迅速地转开头,心里直叫糟糕。
“西樵有话要跟朕说?”
“是,”我也不作隐瞒,直爽地说,“奴婢在想,若是云妃娘娘不提托付孩子的事,或是不愿意托付,皇上要如何走这一步棋?”
“西樵的心思越来越细了,但你终究没有站到朕的位置上看眼前的一切,”皇上抬头眺望远方,眼睛里有一种很深很深的像潭湖水一样的东西几乎要漫溢出来,“放眼后宫,谁能为杨岫云之托,如其所言,唯有皇后一人。宫规再硬,硬不过朕的决心,母爱再深,深不过韩冬青的一剂药方,只要不是皇后不想要,朕这步棋一定能走成。”
一剂药方?难道杨岫云的身体……我感觉到皇上的心狠,更想知道这心狠究竟值不值得,“奴婢有一点不明白,皇上不是要削皇后的权吗,怎么还把皇长子交给她抚养,那不是反助了她?”
皇上轻轻一笑说,“朕说过许多次,欲取之,必先予之。你知道朕最佩服皇后的是什么吗?就是无论她多么恨朕,恨后宫的女子,她都能把面上功夫做到极致,你也许看过皇后疯狂的样子,但是中宫之外,除了郑家人,谁见过?在后宫嫔妃面前,在朝之大臣面前,在宫婢奴才面前,她哪一时哪一刻不是端庄大方、举止高贵,处理宫里的大小事务,哪一桩哪一件不是合情合理、公正严明,就连岫云上次小产的事都被化解得不留瑕疵,反显她无辜委屈、大度宽容,连朕都不得不承认,她尽到了皇后的本分,你去后宫问一问,若要换个皇后,谁能取而代之,谁能服众立威?何况朕还不宠她,不至于为了她损了她人的宠爱,伤了她人的性命,这样的皇后,谁不喜欢?”
“若照皇上这么说,她皇后娘娘的位置稳得很,大可以不变应万变,怎么还……”
“怎么还患得患失,自己给自己找麻烦?”皇上似乎很了解皇后,并不因为不爱而一无所知,“皇后最大的失误,在于她既不知己,亦不知彼。你以为她擅长勾心斗角?错了。她本来就不喜欢这些事,不喜欢,怎么能做得好?”皇上的话里竟然有一丝惋惜,只是我仍然不明白,皇后若不喜欢,执意而为又是为何?皇上继续说,“西樵,你可知道她这一生为什么而活?哼,这问题就算问她,朕想她也答不上来。她现在努力想要抓住的,根本就不是她真正想要的,而她拼命想要从朕身边夺走的,也根本不是朕所在意的,她的手段很漂亮,可惜,方向错了,一切就都错了。”皇上的话似乎是在对皇后的一生作一个提前的判决。错,一个错字,就是皇上对皇后此生付出的题记。
身后传来脚步声,我一回头,发现是万淑宁。万淑宁行过礼,走到皇上身边,眼睛还望着湖面,身体还微微侧背着皇上,好像各自看景,互不打扰的样子,说出来的话却是给皇上听的,“哈图使节又要来京了,可能有所图谋。”
皇上的目光顿时如寒剑般凌厉,“消息可靠吗?”
万淑宁平静地说,“竺静仪的消息应该不会错,难得皇上在湖边,事情又急,淑宁就莽撞了。”万淑宁微微走前一些,似乎要说一些更私密的事,“真正的皇长子如今还在烟霞殿里,这次哈图使节来京,或许是个机会。”万淑宁说完,轻轻挥着衣袖离开,带走的又是怎样的沉重。
是夜宫中摆宴,庆贺皇子降生,所有在京的皇室宗亲都前来赴宴。席间,皇后将小皇子抱于众位皇亲,所作姿态犹如亲母。长安王世子李昊亦在席上,虽然笑容浮面,却如同随时都要脱落的面具,甚至一时不慎,摔落酒杯,还被溅起的碎瓷划伤手指,幸好当时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小皇子身上,没有发现不妥。只是我有看到,纪双木悄悄走到李昊身边,要替他处理伤口,被李昊客气地拒绝。这是万淑宁的授意吗?我看向万淑宁,她正与江美人谈笑风生,似乎也完全不在意。再一回头,我已找不见纪双木的踪影。
一个月后,哈图使团到京,初次朝拜之时,竟然就提出割地,否则开战。皇上早想开战,无奈长安王和郑王爷极力主和,皇上气愤难平,却难硬下决断。下朝后,皇上从密道去烟霞殿,这次不光是万淑宁,韩冬青和谧妃也都在,看来皇上是要有大动作了。
皇上站在大幅的版图前,背对着我们,双臂垂落,右手手指在大腿侧啪嗒啪嗒拍打着,待手指的动作停住,他转过身说,“冬青,你今晚就去密告皇后,就说肖玉华在杨岫云之前生下皇子,养在烟霞殿里,一直瞒而不报,就连朕也被瞒过去了。记住三点,一、孩子的的确确是朕的,但朕至今不知此事,二、肖玉华先于杨岫云生产,瞒而不报是安国郡主的意思,三、你是偶然知晓此事,冒险密告。只要你咬死这三点,其余的,随你去自圆其说。”
“微臣明白。”
“谧妃,你对杨岫云的举荐之恩,还是不能让皇后忘记才是。你与皇后关系微妙,煽风点火的事情,可以适当地做一点。”
谧妃心领神会地一笑,“臣妾知道了。”
“淑宁,如果皇后三日之内没有找朕来商量此事,你就要小心烟霞殿的人和事,皇后未必凡事都与韩冬青商量,暗中出手,她也不是头一次了。”
“皇上放心,”万淑宁依旧平静,“淑宁定然确保肖玉华母子平安。”
“西樵,”皇上最终把目光投向我,“等皇后知道孩子的事情以后,你去说给她知道,朕现在最头疼的,就是长安王和郑家主和的事,谁能替朕解决这个大麻烦,朕有求必应。记住,你这步棋,是最关键的一步棋,你若不能走到位,她们所作的,皆是徒劳。”
我的心猛地晃了一下,类似的话我也听皇后说过,但都没有这一次来得沉重,也许曾经的托付只是为了皇后一人,而今日的委以重任却是为了江山天下。想到此,我竟然感觉无比自豪,抬头诚恳地看着皇上,许下承诺,“只要皇上肯相信奴婢,奴婢定然不负所望。”
从密道返回钦安殿,我被晃眼的阳光刺痛了眼,这才想起现在还是白天。要再等一天一夜,等到韩冬青说出孩子的秘密,我才能走自己的这步棋。等明日见到皇后,不知她会是如何癫狂的模样。若我还在中宫,定然能听到她刺破暗夜的叫骂,对万淑宁的诅咒,对肖玉华的鞭笞,对杨岫云的埋怨,只怕一个长长的夜也不够她滴尽满心的血。对于明日的相见,我既抗拒又期待,胡思乱想中,这一天过得极慢又极快,等到真正天黑的时候,我已忘记了时间。辗转反侧的一夜过去,我醒来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皇后怎么样了。想起昨日在皇上面前我信誓旦旦的承诺,我的心忽然变得很重很重,重得我无力承担,重得我透不过气。整整一个早上,我都在酝酿如何走自己这步棋,反反复复,把要说的话在心里过了无数遍。终于熬到午歇过后,我带着皇上的赏赐前往中宫。
到了中宫,我把几乎所有的赏赐都交给棠颐去处理,只捧着红玛瑙珠子编缵的小老虎走进寝殿。皇后坐在摇篮边,专注地看着熟睡的孩子,笑容似乎是静止的,却并不僵硬,目光柔和得似乎不属于她,手指轻轻拨过几缕胎发,最终在孩子的耳根处摩挲。从她的脸上,我看不出她已知道那件事的痕迹。
“皇后娘娘。”我轻轻地呼唤,“皇上让奴婢来看看小皇子。”
皇后微微抬眼,在我脸庞扫过一片轻盈的目光,轻轻地问,“皇上今日不来?”
“嗯。”我轻轻应着。自从李昱寄养在中宫,皇上天天都来,今日不到,恰能让我说开去,“今日朝上出了点事,皇上心情不好,就不过来了。”
“是吗?”皇后替孩子揶了揶被子,竟然没有追问。
我把红玛瑙的小老虎递过去,“这是哈图送给小皇子的满月礼,皇上让奴婢带过来的。”
皇后这才真的抬起头,“哈图使臣?他们又来京了?”
“嗯,”我赶紧接茬说,“昨天就到了,不过好像闹得不太愉快,皇上下朝后发了好大的脾气,到今天都没有消。奴婢和小潘子也不敢劝,听小潘子说,哈图想要咱们割地,不然就打仗,朝上有人想打,有人想和,弄得皇上左右为难。”
“那皇上是想打,还是想和?”
“好像是想打,皇上东一句西一句的,奴婢和小潘子忙着收拾碎了的砚台和纸张,当时没听全,事后也没敢问。”
“碎了的砚台和纸张?皇上发那么大的火,看来事情很棘手了。”皇后渐渐感兴趣起来,“政见不和,就要看谁能说服谁了,满朝那么多文武大臣,就没有谁能斡旋其中,替皇上作说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