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跑了多久,记忆从黑暗褪去,就迎来无穷无尽光景不断倒退的回忆。张尽言早已感受不到双腿的血肉连接感,仿佛身下拖着的是两支木棍。
“啊,我——我不行了!”
前方不断在树隙间飞跃闪烁的身影突然止住,老头对着前面粗壮的树干一个倒踢,在空中翻了个身,配合着猎响的衣襟,立马站到了张尽言的身前,粗鲁地把他拉起。
口中大嚷道:“臭小子,还想不想活命了,快给老夫站起来!”
“啊,呼——呼——”张尽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从老人的手中挣脱而出,一手扶着地,一手揉着胸,喘道,“我,我宁愿被人抓回‘鬼禁’,也,也不想做一个累死鬼。”
说完,像是解脱似得,张尽言呈一个大字状散躺在地上,口中还在大口地喘气,脸色过于猩红,脖颈间青筋有些凸起,胸口剧烈起伏,的确是不能再跑了。
老头也深晓这一点。从“鬼禁”逃出后,一路狂奔,专往深山老林这等人迹鲜罕的地方窜,期间还要迂回穿梭以躲避官兵的追捕。这么大的运动量对于一个不谙身法和功力的愣头青来说的确是过于苛刻了。但念及朝廷追捕的力度和本事,老头心中还是一紧,接着嘴里狠狠地哼了一声,抓起张尽言就往身上背,嘴里还不住叨道:“臭小子,真是便宜你了!”
“哎,哎——”张尽言被老头的一举一动给弄懵了,等老人背起他跳上枝头准备运力奔袭的时候,他突然在背后推搡着老人,大叫道,“快,快放我下来!”
老人不理,一个劲地往前蹦跃。张尽言这下显得着急了,一下想不出其他办法,只能张口在老头的脖子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啊!”老人痛苦地呻吟了一口,想都没想就把张尽言丢了下去。
“啪嚓——砰——沙沙——”
张尽言直接从枝头间跌落,重重地砸在了枯枝落叶堆中。
“臭小子,你疯了不成!”
老头气得火冒三丈,正酝酿着骂辞,却见得地上的张尽言不顾伤势地爬起身来,跪附在地,口中瞬间哑火。
张尽言对着老人鞠了一拜,郑重地说道:“老人家,您几次相救,这份大恩大德我永记在心,若有将来必会重报。只是,家中父母都接近垂老,我如何能弃之而不顾呢?”
又来,又来!老人越发急躁,破口而出:“我说了多少遍,那个破村子不能再回了!按照朝廷的行事风格与手段,那里必定设了重重埋伏,专门钓你这个蠢头鱼!”
张尽言不为所动,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道了声:“抱歉,老人家,就算危机重重,我也不得不去。那里,毕竟有我的家人。”
风仿佛静止了,树叶的沙沙响也停在那一刻,老人怔怔地望着年轻人脸上那副淡淡的笑容,心微微有些疼。
最后,风还是那几道风,树叶还是那几从树叶。张尽言也还是原来那个张尽言,无论是否遭受牢狱,是否经历拷打,他还是那个最初的他。是那个从小生活在一个小村庄,聆听父母教诲,讨得邻里喜爱的村中人。纵使外界波涛有多么地凶涌,他的小村孩身份不会变,他属于那里。所以,他选择转身,选择回去,纵使刀山火海,也在所不辞。
可老头还是不是原来的那个老头呢?是或不是也许是,老头望着那副单薄却显得倔强的身影,思琢许久,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转眼间,老人原本站立的树干上人去干空。
白石村位于纯阳城的东部方向。张尽言和老头从京都南门逃逸出来后,一路狂奔,看似毫无章法,其实也只是多往东南方向奔去。这也就意味着自己并未与村落隔着太远。进而张尽言便偷偷摸摸地凑近官道,小心翼翼地查询了大致位置,又辨明天色与方向,慢慢朝着村子走去。
此时黄昏临近,从昨夜奔袭到此时此刻,张尽言水米分毫未进,口干舌燥,腹若空悬。四周不时地响起禽鸟嘶鸣,翅羽扑扇,黄昏的色调给张尽言的脸上增添一缕疲倦。
可他还在坚持,坚持往家赶。从他逃离京都的那一瞬间,这股念头便牢牢据在心底。不过,此时他又突然想起那位老头,那个精灵古怪却在孤僻表面下富含热心肠的老人家也不懂是否能顺利返家,也不懂他身体是否确实不适,这样又如何能步履长路?
不得不说,张尽言还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善良呆瓜,自己也不想想这一路来是谁在前面架风行跃,又是谁在后面哀声连连。况且,‘鬼禁’之地关藏地会是普通之辈嘛?当然,这不包括张尽言他自己。
虽然脑海中藏有担忧,但张尽言的步伐却半丝没有放慢。凭着那股执念和意志,张尽言终将是来到村前那片熟悉的草场,顺着记忆的脉络,前面拨开潦草,便会来到沈大伯的果埔地。幼年时期的夏天或是其他时候,只要果园里有成熟水果的味道,张尽言都会拉扯几个小伙伴前来偷偷敲打几个果子解馋。而沈大叔往年追逐在后嚷声大骂捉贼的欢笑声张尽言至今难忘。可是,当他拨开片草,目睹着孤立在黄昏下的果园,却发现没有半丝生气。
也许,是大伯提前收工回家了吧。
张尽言惨然一笑,皓齿在夕阳下略显恐怖。他幽幽地穿过果林,久往的回忆生生断裂,如何都想不起往日的欢乐时光。
第一次发觉这片果园是这般广阔,张尽言走了好久,才渐渐来到果园大门,心想此刻推开木门,就能见到日思已久的家乡啦!开心点!
门,“吱——吱——”地拉开,声响尖锐凄凉,仿佛吹响黄昏的号角。天上的云随着飘散,天际更加昏沉,夜幕的影子快要展现。
但首先展现到张尽言眼前的是白石村——不——应该要说是红石村。往日那足以反射烈焰的白石此刻却被一层妖艳的红色覆盖,而那红色不是别的,不出意料便是人血。张尽言目力极好,嗅觉也是出众,此间那股血腥之气,他再熟悉不过。配合黄昏的刺耀,血光大涨,生生要将四周靠近之人吞噬似得。
但,张尽言不顾这些,只是慢慢地依凭本能地向着村头踱步。此刻,他除了走路的本能以外,什么能力都不曾剩下。脸,失去了一切表情;手,只是自然的垂着;脑海,一片空白,声音都快消亡殆尽。唯一剩下的也就是目中那片血光。而此时,他不断向着它靠近,如同步入深渊,踏进地狱。
村前的白石道上,往日充满小孩嬉戏的欢闹和伯伯婶婶们一天农活忙完后的疲累身子,此时却被横七竖八的尸体所阻塞。目力所及,通向村子后面的道路上这样的尸体还有很多。他认出来了,倒在自己身前左边地正是沈大伯,看来是从果园里回家的路上被害。而在沈大伯背后五尺之余处,躺着地是高大娘,昨日早时他还和沈大伯吵得喋喋不休,此刻却似乎原谅沈大伯似得,不再言语半点。
求求你们,拜托了好不好,快,站起来再吵一架好不好,好不好!
目睹此情此景,张尽言的感官回复了几分,那几道不知是何滋味的泪水大滴大滴地凋落。可他还是不敢前去扶起这些孤魂。因为他不相信这是事实,这一定是些巫毒之人所设下的障眼法,目的只是为了打消他的斗志。
对,一定是这样的,不会错的。他重新抖擞抖擞眉梢,小心踏过身下的尸体,向前走去。他自己都不知道既然是障眼法,他为何不敢触碰,不敢踩踏。
而这中答案终究还是由别人赐予。只见前方几间木屋被缓缓拉开木门,走出十几个身着红黑官袍,脸涂凄白色粉的纤细人影。为首之人还带着一顶血云冠,正当应景。但此刻张尽言的目光却全部聚集在此人手上的那把柳蛇剑,剑上画着弯曲妖娆的血槽,其上充斥着红色的液体,似乎刚饱餐一顿。
张尽言明白,那是人血。
此时天际暗灰,夕阳的灰烬被黑暗一点点吞噬,夜幕拉开帷幕。
张尽言没有功夫,更不懂身法,只是凭着心中的那腔本能的愤怒,抄起拳头便往前方砸去。此时他早已忘记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刽子手,能会什么拳法?
当然就算会些拳法也全然无用,因为就在张尽言冲到与那领头之人一步之遥时,一朵血莲在张尽言脚底绽放,拉扯着他不能前进半步,后退半分。
随后,仿佛一个血泡在血海中炸响,一道柔细但又血腥的声音想起:“想必阁下就是那位年轻的刽子手张尽言了吧?您可把咱家等死了。”
张尽言没有回他,只是在那人逐渐靠近的过程中将此人的容貌深深刻印在心底:涂有花香****的脸庞,柳叶倒眉,猩红的薄嘴唇,脸上却不见血色,只是在印堂正中存有一个黑色细痣。
见张尽言不言语,那人轻轻一笑,只是一笑都让人觉得恐怖,“刽子手大人,这不理咱家难道是惧于这身下的鲜血死肉?”说着,那人笑意更浓,还举起那把手上的细剑在张尽言的身上不断擦拭,“您可别忘了,您是位刽子手呢,这种场面不该是家常便饭嘛?”
张尽言仍旧不理,闭上了眼睛,内心有恨,有怒,有悔,更想放声大哭,只是想到身前那张惨白的脸,心中唯一所剩的念头就是希望眼下之人用那把利剑将自己刺死。
可那人并不会这般做,只是轻哼一声,对着后面随从大声叫了一句:“带走!”
可带得走吗?
一排石块以高速从暗处飞来。其中几块飞入人群,引得众人慌乱,更有两人被石块砸进胸膛,活活被穿死。而最大的那块石块早已找准目标,直直地向领头之人砸去。那人哼了一声,一层血茧从体表溢出,使得石块不得前进分毫。
但也就在这一阵骚乱中,张尽言脚下的血莲被敲碎,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头站在他的身旁。
“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你这个老头。这样也好,都是‘鬼禁’逃犯,一并抓了更是方便。哈哈哈哈……”
听闻这狂妄的狠话,老头不为所动,只是拍了拍张尽言的肩头,道了声:“节哀,臭小子。”
随即顿了顿,接着说道:“我不是他的对手,但争取帮你扇他一巴掌。那样的粉脸——我不爽很久了!”